第17章 开往波利尼西亚的快船

字数:12228

一次,在印度尼西亚伊里安查亚省(后更名为巴布亚省)的首府查亚普拉(Jayapura),我和三位印度尼西亚朋友来到一家店里。那个场景对我来说,正是太平洋岛屿历史的一个缩影。我的朋友们名字分别叫艾哈迈德(Achmad)、维沃(Wiwor)、沙瓦卡里(Sauakari),那家店的老板是华人,叫平华(Ping Wah)。在我们这帮人中,艾哈迈德是头儿,因为他和我主持一个生态调查,这一调查由政府委办。我们雇了当地人维沃和沙瓦卡里当助理。但是艾哈迈德从来没有到过新几内亚,对当地的高山丛林毫无概念,因此在采办装备的时候就闹了笑话。

我们走进店里的时候,老板平华正在看一份中文报纸。一开始平华看见的是维沃和沙瓦卡里,他没在意,继续看报。等到艾哈迈德一出现,他立刻把报纸藏到柜台下面。艾哈迈德拿起了一把斧头,维沃、沙瓦卡里就笑了起来,因为他把斧头拿反了。维沃、沙瓦卡里教他正确的握法,让艾哈迈德试试趁不趁手。然后艾哈迈德、沙瓦卡里看向维沃光着的脚,他的脚趾分得很开,因为他从来没有穿过鞋子。沙瓦卡里挑了双鞋头最宽的鞋子给维沃试穿,但还是窄得穿不进去,这一幕让艾哈迈德、沙瓦卡里、平华笑不可仰。艾哈迈德挑了一把塑料梳子,梳了梳他那粗黑的直发。他注意到维沃浓密的卷发,就把梳子交给维沃试试。哪知梳子被维沃的卷发卡住了,根本梳不动,维沃一用力拽,梳齿就折断了。每个人都笑了,维沃也在笑。然后维沃提醒艾哈迈德买米,因为山上的村子里没有米卖,那里只有甘薯,艾哈迈德肯定吃不惯,大家又笑了。

笑声中,我察觉到紧张的暗流。艾哈迈德是爪哇人,平华是华人,维沃是新几内亚高地人,沙瓦卡里是新几内亚北岸的低地人。爪哇人控制了印度尼西亚的政府,印度尼西亚在20世纪60年代兼并了新几内亚岛的西半部,并用机枪、炮弹击溃了反抗的土著。艾哈迈德后来决定自己留在城里,由我带着维沃、沙瓦卡里上山调查。他向我解释:新几内亚土著一旦发现他身边没有军队保护,就会杀了他,因为从他粗黑的直发就可以认出他的身份。

平华把报纸藏了起来,因为当地禁止输入中文出版物。印度尼西亚各地的商人多是华人移民。爪哇人控制政府,华人掌控经济,1965至1967年之间爆发了一系列排华事件,1966年的那一次,就有众多华人死于暴乱。维沃和沙瓦卡里都是新几内亚土著,都憎恨印度尼西亚的高压统治,但是他们所在的族群之间也不对付。高地人嘲笑低地人吃的是软趴趴的西米,低地人叫高地人是“原始的大头人”,以此讥讽高地人浓密的卷发和他们夜郎自大的心态。我和他们两人在山上林子里扎营住下,才不过几天,他们差点就要用斧头打架了。

这4个人之间的紧张暗流,是印度尼西亚政治的主调,这个国家就人口数量而言,是世界第四大国。这几层紧张的关系可以上溯到几千年前。西方人一谈到大规模的海外人口流动,就会想到哥伦布发现美洲之后的欧洲海外移民,以及之后各地非欧洲族群被欧洲人取代的事件。事实上在更早时候的史前时代,就有非欧洲族群大规模迁移、取代其他非欧洲族群的事例。维沃、艾哈迈德、沙瓦卡里分别代表三波史前从亚洲大陆进占太平洋诸岛的迁移潮。维沃出身的高地族群,大概源自4万年前由亚洲迁入新几内亚的族群;艾哈迈德的祖先源自中国南方沿海地区,他们4 000年前登陆爪哇岛,将原先住在那里的族群(和维沃的祖先有亲缘关系)同化或消灭了;沙瓦卡里的祖先约在3 600年前到达新几内亚,他们来自中国南方沿海地区,那时,平华的祖先仍住在那里。

将艾哈迈德和沙瓦卡里的祖先分别带到爪哇岛和新几内亚岛的,是“南岛语族扩张”,这次迁徙是过去6 000年中规模最大的人口流动。其中一批迁徙者成为今天的波利尼西亚人,他们深入南太平洋各角落,占据了几乎所有适合人居住的岛屿,是新石器时代最伟大的航海族群。现在,以南岛语系语言为母语的族群的分布范围超过半个地球,从马达加斯加岛到复活节岛,都有这样的族群。本书讨论冰期结束后的人口迁徙,南岛语族扩张占中心地位,非得圆满解释不可。为什么是源出中国的南岛族群扩张到了爪哇岛和印度尼西亚其他地区,取代了当地原住民,而不是反过来,印度尼西亚的族群拓殖到中国并取代当地人呢?南岛语族占据印度尼西亚之后,为什么不能进一步扩张到新几内亚沿海低地之外的地区,为什么没能取代维沃的高地人祖先?源自中国的族群的后代又是怎么变成波利尼西亚人的?


今天爪哇岛上的人,印度尼西亚大部分其他岛屿(除了最东端的几个之外)的居民,以及菲律宾群岛上的族群,相似性很高。无论外形、遗传,都与华南人相似,与东南亚族群(尤其是马来半岛人)更像。他们的语言也很同质:菲律宾群岛和印度尼西亚的中部、西部群岛,虽有374种语言,但语言间有很强的亲缘关系,都属于南岛语系中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的西部支系。南岛语系的语言在亚洲大陆的马来半岛,越南、柬埔寨的小片区域,印度尼西亚群岛西端的苏门答腊岛、加里曼丹岛都有分布,但在亚洲大陆的其他地区就没有分布了(见图17.1)。英语中还有一些来自南岛语系的外来词,比如意为“禁忌”的taboo和意为“文身”的tattoo(来自一种波利尼西亚语),意为“偏僻地带”的boondocks(源自菲律宾的塔加洛语),以及意为“狂人”的amok、意为“蜡染”的batik和意为“猩猩”的orangutan(源自马来语)。

图17.1 南岛语系分布范围

注:南岛语系包含四个语族,其中有三个都在台湾岛,只有一个向外传播(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又可分成西马来-波利尼西亚语和中-东马来-波利尼西亚语两个族群。后者又一分为四,一个往东至大洋洲,三个向西至哈马黑拉岛,邻近的东印度尼西亚岛和新几内亚的最西端。

印度尼西亚人和菲律宾人的遗传、语言如此相似,就像中国地区的语言同质一样,乍看之下很令人惊讶。人类演化史上著名的爪哇人(直立人)的发现,证明在100万年的时间里,至少在印度尼西亚西部一直有人类活动。这么长的时间,足够演化出高度的遗传、语言歧异,以及适应热带气候的黑皮肤(其他热带地区的土著肤色都是黑的)。然而,印度尼西亚人、菲律宾人的肤色却很浅。

印度尼西亚人、菲律宾人与东南亚热带地区和华南的居民,除了肤色、遗传相似外,其他的体质特征也很相像。这一点同样令人惊讶。只要看一眼地图,就知道4万年前抵达新几内亚、澳大利亚的人,必然是以印度尼西亚为跳板的。因此我们可能会天真地以为,现代印度尼西亚人和新几内亚、澳大利亚的土著有比较密切的关系。事实不然,菲律宾、印度尼西亚西部,只有一些和新几内亚、澳大利亚土著相似的族群,特别是菲律宾山区中的尼格利陀人。在前一章我提到过三个长相与新几内亚土著相像的孑遗族群,他们的祖先可能是东南亚热带地区的土著;菲律宾的尼格利陀人也可能是孑遗族群,他们的祖先和维沃所在族群的祖先属于同一个群体,只是后来维沃的祖先到了新几内亚。不过就连菲律宾的尼格利陀人现在说的也是南岛语系的语言,和附近其他菲律宾族群一样,可见,他们可能像马来半岛上的塞芒人、非洲的俾格米人一样,遗忘了祖先的语言。

综合这些事实来看,东南亚热带地区或中国南方的南岛语族,在比较晚近的时候才散布到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取代了当地土著,消灭了他们的语言,只留下菲律宾尼格利陀人。而且那必然发生在离现在比较近的时期,不然新来的族群就会有时间发展出适应热带环境的体质特征,语言、遗传的歧异也会大增。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的语言比中国多得多了,但只是数量多,而不是本质上有许多不同的语言。在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有许多相似的语言,只反映了“当地从未形成统一的政治体制”的事实。中国很早就实现了大一统,所以是个语言单纯的国度。

那么南岛语族的扩张,究竟是沿着哪条路径发展的呢?语言分布的详细数据提供了宝贵的线索。南岛语系有959种语言,可以分为四个语族,其中之一独大,这就是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它包括了945种语言,几乎整个南岛语系的范围都有该语族分布。欧洲使用印欧语系的人群到了近代才开始向海外扩张,在那之前,南岛语系是世界上分布范围最广的语系。以上两个事实,意味着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很晚才从南岛语系中分化出来,而且在短时间内就散布至很大的地理范围中,产生了许多地域语言,这些语言因为还没有时间发展出更大的歧异,所以仍有紧密的亲缘关系。至于哪里才是南岛语系的故乡,另外三个语族的地理分布可以提供比较可靠的线索。南岛语系这几个语族间的差异,比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内部各语言的差异大多了。

我们发现那三个语族的分布大致重叠,整体范围比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小得多,根本不成比例。只有在距中国大陆90英里的台湾岛,还有南岛语族使用它们。来自中国大陆的族群是过去1 000年中大批定居下来的,在那之前,南岛语族是岛上的主要居民。1945年后,尤其是1949年中国共产党打败中国国民党后,又有一批大陆人迁至台湾岛,现在台湾岛的南岛语族只占台湾岛人口的2%。前述四个南岛语系的语族中,有三个集中在台湾岛,说明南岛语系的语言可能已在台湾岛说了几千年,因此有最充分的时间进行分化。南岛语系中分布范围从马达加斯加到复活节岛的其他语言,都有可能源自从台湾岛扩张出去的族群。


现在我们来讨论考古证据。虽然在古代遗址中不会找到语言的化石,但遗址中出土的遗骸与文化遗迹能透露人群与文化的流动,而那些都和语言有关。南岛语族现在居住的地方,和世界上其他地区一样,最早只有狩猎—采集这一种生活方式,没有陶器、磨制石器、家畜、家禽与农作物。(马达加斯加岛以及美拉尼西亚东部、波利尼西亚和密克罗尼西亚是例外,那些地方未曾有狩猎—采集者登陆,直到南岛语族造访,才有了人迹。)据考古资料显示,最早出现新鲜的文化要素的地方是台湾岛。在公元前第四个千年中,新石器时代的大坌坑文化在台湾岛发端,该文化有磨制石器,陶器的特色是粗绳纹的装饰。学者认为大坌坑文化与大陆早期华南沿海的新石器时代文化有密切的关系。在后来的遗址中,也出土了稻米、小米,可见农业也是生计之一。

大坌坑文化遗址以及华南沿海的相关遗址中,出土了大量鱼骨与贝壳,还有石网坠(捕鱼用具)、扁斧(适于挖凿独木舟)。可见在台湾岛上的新石器时代族群已有航海技艺,可以从事深海捕捞,并穿越台湾海峡。当时台湾海峡可能是中国大陆人群的航海技艺训练场,他们掌握技术后,就能向太平洋扩张。

台湾岛的大坌坑文化遗址出土的一种器具,将大坌坑文化和后来的太平洋岛屿文化联系在一起,这就是树皮舂捣棒。那是一种磨制石器,用来舂捣某种树的树皮,以制作绳索、渔网、衣布。太平洋诸岛有的缺乏产毛的家畜,又没有可以抽取纤维的农作物,岛民只好用树皮制造衣物。伦内尔岛的土著是波利尼西亚人,岛上直至20世纪30年代才开始西化。那里的人告诉我,西化有个美妙的“副产品”,就是岛上从此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万户捣衣声了——从前家家得用树皮舂捣棒每天敲个不停,制造树皮布。

考古证据证明,大坌坑文化在台湾岛发端后,显然源自大坌坑文化的考古文化在1 000年内逐渐散播到整个南岛语族的分布范围(图17.2)。证据包括磨制石器、陶器、家猪骨和农作物遗存。由大坌坑文化陶器发展出来的素面红陶,也在菲律宾群岛,以及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和帝汶岛出土。这个由陶器、石器、作物和家畜组成的“文化包”约在公元前3000年到达菲律宾,公元前2500年到达印度尼西亚的苏拉威西岛、加里曼丹岛北部、帝汶岛,公元前2000年到达爪哇岛、苏门答腊岛,公元前1600年到达新几内亚。到了那里之后,扩张速度就加足了马力,带着那个文化包的族群,向东冲入所罗门群岛以东尚无人迹的太平洋。这个文化扩张的最后阶段,大约在公元元年后1 000年内完成,大洋洲所有适于人居的无人岛都被占领了。令人惊讶的是,带着这个“文化包”的族群也大胆西进,越过印度洋,抵达非洲东岸,拓殖到马达加斯加岛。

图17.2 南岛语族的扩张(图上的年代为抵达该区域的约略时间)

注:4a =加里曼丹岛,4b =苏拉威西岛,4c =帝汶岛(约公元前2500年)。5a =哈马黑拉岛(约公元前1600年),5b =爪哇岛,5c =苏门答腊岛(约公元前2000年)。6a =俾斯麦群岛(约公元前1600年),6b =马来半岛,6c =越南(约公元前1000年)。7 =所罗门群岛(约公元前1600年)。8 =圣克鲁斯群岛。9c=汤加,9d =新喀里多尼亚岛(约公元前1200年)。10b =社会群岛,10c =库克群岛。11a =土阿莫土群岛(约公元元年)。

扩张到新几内亚海岸之前,人们航海用的船只大概是有舷外浮木的风帆独木舟,这在今天的印度尼西亚仍很普遍。这种船的设计代表了一个重要的技术发展,并超越了独木舟。世界各地利用内陆水路航行的族群,过去都乘坐简单的独木舟。顾名思义,独木舟就是用独木(树干)做的,先用锛(凿子)凿空树干,再修饰两端,就可以下水了。树干是圆的,所以独木舟是圆底的。坐在这种船里,只要重量分布稍有一点失衡,船就会从重心所在那一侧翻覆。每次我乘坐新几内亚人的独木舟航行在新几内亚的河流中,都觉得惊恐万分,好像我的身体只要稍微移动一下,小船就会倾覆,把我和我的望远镜送入鳄鱼的腹中。新几内亚人在宁静的湖泊上、内陆河中划起独木舟来,看起来还算平安无事,但是他们即使在波涛不怎么汹涌的海面上也无法安全驾驭独木舟。因此,设计出一种稳定装置,不仅对南岛语族从印度尼西亚深入太平洋极为重要,最早人类定居台湾岛时可能也少不了它。

解决方案是在船舷外侧几英尺处,装上与船身平行、直径较细的圆木(浮木)。固定舷外浮木的方法,是利用绑在船身、与船身垂直伸出两侧的支杆,将浮木固定在上面就成了。船舷两侧的浮木,因为本身有浮力,可以防止船身因为稍微倾侧而翻覆。有舷外浮木的风帆独木舟的发明,可能为促成南岛语族从中国大陆向外扩张提供了技术突破。


考古学和语言学证据的两个惊人巧合,似乎能支持这样的推论:几千年前将新石器时代文化带到台湾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的人群,说的是南岛语系的语言,他们也是如今这些岛屿上南岛语族的祖先。第一,这两种证据都清楚显示,定居台湾岛是从中国大陆南方海岸地区向外扩张的第一阶段,从台湾岛拓殖到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是下一阶段的事。如果当初的族群由东南亚热带地区的马来半岛开始扩张,先到附近的苏门答腊岛,再到印度尼西亚的其他岛屿,最后北上菲律宾群岛,再到台湾岛,那么我们应该能在马来半岛、苏门答腊岛上的南岛语系语言中,找到最深刻的分化(反映长时间累积起来的歧异),而且在台湾岛、菲律宾群岛上的南岛语系语言中只能找到一个语族内的变异(反映出它们分化的时日浅短)。然而,实际的数据呈现完全相反的模式:在台湾岛发现了南岛语系最古老的歧异,而马来半岛、印度尼西亚群岛上的南岛语系语言全都属于西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中一个晚近形成的分支,而西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本身也是比较晚近的时候才从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分化出来的。那些语言之间关系的细节,与考古证据吻合。我们才讨论过,马来半岛上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出现的时间晚于而非早于台湾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上的同类型文化。

另一个吻合之处,涉及古南岛语系语言的文化内容。考古提供的是直接的物证,例如陶器的形制、装饰纹样,猪、鱼的骨骼等。语言学家能够提供什么样的证据,讨论古代南岛语族的文化呢?南岛语族不是从来没有发展出书写系统(文字)吗?语言学家怎么知道6 000年前住在台湾岛上的南岛语族养过猪呢?他们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是:比较古代语言现代传人的词汇,重建已经消失了的古代语言[成为“原始母语”(protolanguage)]的词汇。

举例来说,现代印欧语系的许多语言都有意为“绵羊”的词,那些词都很相似,立陶宛语、梵语、拉丁语、西班牙语、俄语、希腊语、爱尔兰语分别使用avis, avis, ovis, oveja, ovtsa, owis,oi意为绵羊。(英语的sheep显然来自不同的源头,但意为母羊的ewe一词保留了这个最初的词根。)研究那些语言分化后的语音更替过程,就可以知道所有那些词同出一源:owis——6 000年前的古印欧语中意为绵羊的词。那个没有文字记录的古代语言,我们称其为“原始印欧语”。

显然,6 000年前使用原始印欧语的族群养过绵羊,这与考古证据吻合。另有2 000个词已经以同样的方法拟测出来了,包括表示山羊、马、轮子、兄弟、眼睛的词。但是,原始印欧语没有“枪炮”这个词,而且现代印欧语的各个语言,表示“枪炮”的词各有渊源。这应该不令人奇怪,枪炮是最近1 000年才发明出来的,6 000年前没有必要造这个词表示“枪炮”。既然祖先没传过,各个印欧语系族群看见“枪炮”这新玩意,不是用古词附会,就是铸造新词。

语言学家用同样的方法,比较台湾岛、菲律宾群岛、印度尼西亚群岛、马来半岛等地的南岛语,重建“原始南岛语”词汇。结果发现原始南岛语有表示“二”“鸟”“耳朵”“头虱”的词。大概没有人会觉得惊讶,古代说南岛语的族群当然会数数,看见过鸟,长了耳朵,也会长头虱。更有意思的发现是“猪”“狗”“米”等词,它们必然是原始南岛语族的文化成分。重建的词汇中有很多表现海洋经济的词,例如有舷外浮木的独木舟、帆、巨大的棕榈树、章鱼、渔网、海龟。语言学证据对于原始南岛语族的文化、原始南岛语族的时空分布历程,和考古学证据十分吻合。从考古发掘中,我们已经知道他们6 000年前抵达台湾岛,懂得陶艺、农艺,过着以海洋资源为生的生活。

同样的方法也可以用来重建原始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的词汇。原始南岛语系人群从台湾岛启程南下太平洋后,发生过什么样的文化变迁呢?原始马来-波利尼西亚语族包括了许多指涉热带作物(比如芋头、面包果、香蕉、山药、椰子)的词,是原始南岛语中没有的。因此语言学证据显示:许多热带作物的名字,是原始南岛语族离开台湾岛之后才出现在南岛语中的。这个结论与考古证据吻合:从台湾岛(约在北纬23度)南下的说原始南岛语的农民,到了赤道带区域后,越来越依赖热带作物的块根和树果维生,并将它们带到南太平洋各岛屿。

可是源自华南、经台湾岛南下太平洋的原始南岛语农民,并不是去开拓杳无人迹的土地。菲律宾群岛和印度尼西亚西部群岛上都有过着狩猎—采集生活的土著,原始南岛语农民怎么能够把他们全都取而代之,而且把他们消灭得如此彻底,一点语言、遗传的痕迹也不留?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应该很熟悉了。欧洲人不就在过去两个世纪中消灭了澳大利亚土著?更早的例子还有华南人取代了东南亚热带地区的土著。农民有稠密的人口、更好用的工具与武器、更先进的航海船只和航海技术,还有令狩猎—采集族群无法招架的传染病,以上都是原因。在亚洲大陆上,南岛语系农民在马来半岛替代了一些狩猎—采集族群。因为他们(由加里曼丹岛、苏门答腊岛而来)从马来半岛的南部和东部登陆,而当时南亚语系农民(由今泰国所在地区而来)从北部进入马来半岛。还有一些南岛语族则在越南南部和柬埔寨定居下来,现在当地的少数族群占人(Chams),就是他们的后裔。

不过,南岛语系农民无法进一步在东南亚大陆上推进,因为南亚语系农民和壮侗语族农民此前就已取代了那里的狩猎—采集土著,站稳了脚跟,南岛语系农民在他们面前并没有优势。虽然我们推测南岛语族源自华南沿海地区,可是现在中国大陆上并没有人说南岛语系的语言。当年汉藏语族南下,取代了众多华南的土著,也许南岛语族正是其中之一。但是,有人认为南亚语系、壮侗语族、苗瑶语族都与南岛语系关系很近,因此,虽然南岛语系的语言在中国大陆上没能抵挡住历朝历代语言的猛攻,但它们的近亲抵挡住了。


有关南岛语族的扩张,我们从华南海岸到台湾岛、菲律宾群岛,再到印度尼西亚群岛的中部与西部,已经追踪了2 500英里。可是那还只是南岛语系扩张的初期阶段。在这个阶段,南岛语族占据了那些岛屿上所有适于居住的土地,无论沿海还是内陆,低地还是高地。到了公元前1500年,南岛语族已经在印度尼西亚群岛东部的哈马黑拉岛上留下了踪迹,考古学家在那里发掘出我们熟悉的南岛语族的文化标志,包括猪骨和敷上红纹的素面陶。哈马黑拉岛东距新几内亚的西端不到200英里。新几内亚是个多山的大岛,南岛语族能够一鼓作气拿下新几内亚吗?他们已经拿下了苏拉威西、加里曼丹、爪哇、苏门答腊,这些都是多山的大岛,不是吗?

他们没有拿下新几内亚。只消一瞥现代新几内亚人的面孔就知道,对新几内亚人做的详细遗传调查也证实了这一点。我的朋友维沃以及所有新几内亚高地人,都和印度尼西亚人、菲律宾人、华南人不同,他们的皮肤是黑的,头发浓密而卷曲,脸型也不一样。新几内亚内陆和南部海岸地带的低地人与高地人看来很像,只是比较高。遗传学家在新几内亚高地人的血样中,没有找到南岛语族特有的标签基因。

但是,新几内亚北部与东部海岸的居民,以及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上的居民,呈现了更为复杂的图景。他们的长相,似乎介于新几内亚高地人维沃和印度尼西亚爪哇人艾哈迈德之间,有的更像维沃,有的更像艾哈迈德,但平均说来比较接近维沃。例如,我的朋友沙瓦卡里是从新几内亚北部海岸来的,他的头发是波浪卷,介于艾哈迈德的直发和维沃的小卷发之间;他的肤色比维沃的白一点,可是比艾哈迈德的黑多了。从遗传学上说,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上的居民,和新几内亚北海岸的居民,大概有15%的南岛语族成分,另外85%像新几内亚高地人。因此南岛语族必然到过新几内亚一带,只是他们上岸后难以推进至内陆,所以他们的基因就被登陆地区的土著“稀释”了。

现代语言诉说的是同一个故事,只是增加了细节。我在第15章讨论过,新几内亚人的大多数语言(称为巴布亚语)与世界上其他地方的语族都没有关系。在新几内亚的山地、西南和中南部低地(包括海岸在内),以及北部内陆地区,人们所说的语言全部属于巴布亚语。不过,在新几内亚北部与东南沿海的狭长地带,有一部分人说的是南岛语系的语言。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上的语言,绝大多数属于南岛语系,巴布亚语的分布范围仅限于几个小岛上的飞地。

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新几内亚北部沿海的南岛语系语言(称为“大洋语”),与哈马黑拉岛、新几内亚西端的南岛语系语言有关。我们推测南岛语族是从哈马黑拉岛来到新几内亚一带的,看一眼地图就知道,那个语言学关系正是佐证。南岛语、巴布亚语的细节,以及这两种语言在新几内亚北部的分布,显示入侵的南岛语族与巴布亚语土著有过长期的接触。这个地区的南岛语和巴布亚语,无论词汇还是语法,都受到对方广泛的影响,因此很难判断哪些东西受谁影响。如果我们在新几内亚沿着北部海岸前行,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子,一个村子说巴布亚语,下一个村子说南岛语,再下一个村子又说巴布亚语,而不同语言的交界处并没有遗传中断的现象。

以上种种说明,在新几内亚北部海岸及附近岛屿上,入侵的南岛语族的后裔,与土著贸易、通婚,交流语言与基因,达数千年之久。那么长时间的接触,对转移语言比较有效,转移基因的成就则有限。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上的语言,绝大多数属于南岛语系,可是居民的长相和身体里的基因仍然非常“巴布亚”。但是南岛语族无论语言还是基因,都没能渗透到新几内亚的内地。他们进入新几内亚的结果,完全不同于他们进入加里曼丹、苏拉威西等印度尼西亚大岛的结果,在那些岛上,他们所向披靡,几乎抹去了原住民所有的语言和基因痕迹。为了解新几内亚当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让我们到考古资料里爬梳一番。


大约在公元前1600年,南岛语族到达新几内亚一带,那几乎是他们登陆哈马黑拉岛的同时。在新几内亚,考古学家已经发掘出南岛语族扩张初期的文化遗存,包括我们熟悉的猪、鸡、狗、红纹陶器、磨制石器、大贝壳。但是,有两个特征是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的南岛语族遗址中没有的。

第一,陶器的纹饰。陶器纹饰的价值在于审美,并无经济价值,但考古学家可以借此辨认出早期的南岛语族遗址。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的早期遗址里出土的陶器都是素面无饰的,新几内亚地区的陶器上却有精美的装饰。主要是水平带状的几何图案。在其他方面,那些陶器保存了早期陶器的形制与红色敷饰,考古学家在印度尼西亚的早期遗址里看得多了。显然新几内亚地区的南岛语族会在陶器上“刺青”,也许是从衣服或身体上早就有的纹饰得到了灵感。这种式样的陶器叫作拉皮塔(Lapita)陶器,因为这种式样的陶器首次得到描述,是在拉皮塔遗址的报告中。

新几内亚地区早期南岛语族遗址的更重要的特征是它们的分布。在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发现的遗址,即使是最早期的,都是在大的岛屿上,像是吕宋岛、加里曼丹岛、苏拉威西岛。可是,新几内亚地区出土拉皮塔陶器的遗址,都是在贴近偏远大岛的小岛上。至今,在新几内亚岛只有北部海岸有个遗址出土了拉皮塔陶器,所罗门群岛上有几个遗址也有发现;新几内亚地区大部分出土拉皮塔陶器的遗址,都在俾斯麦群岛上,而且是在贴近较大岛屿的小岛上,也有极少数出现在较大岛屿的海岸上。制作拉皮塔陶器的族群能在大洋中航行上千英里(我们就要谈到这一块了),他们没有把村子搬到近在咫尺的俾斯麦大岛上,或几十英里外的新几内亚岛,显然不是因为办不到。

拉皮塔人的生计基础,可以从遗址出土的垃圾来重建。拉皮塔人以海产为主食,包括鱼、海豚、海龟、鲨鱼以及贝类。他们也养猪、鸡、狗,还有采食树上的坚果(还有椰子)。他们可能也食用南岛语族的传统食物——芋头、山药等根茎类作物,但是不容易找到证据,因为垃圾堆中坚果壳比较容易保存下来,根茎类食物的残渣很快就腐烂了。

当然,我们没有办法直接证明拉皮塔人说的是南岛语。不过有两个事实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推论。第一,除了陶器上的纹饰,拉皮塔陶器的形制以及其他与陶器一同出土的文化遗存,都与印度尼西亚、菲律宾诸岛上南岛语族的文化遗存相似。第二,拉皮塔陶器也在偏远的太平洋岛屿的遗址中出土,那里本来都是无人岛,带去拉皮塔陶器的人是唯一登临那些岛屿的族群,没有证据说明后续还有移民出现在那些海域,而且,现在这些岛上居民都说南岛语(见下文)。因此,我们可以安心地假定:拉皮塔陶器是南岛语族造访新几内亚地区的标志。

那些说南岛语的陶匠在大岛附近的小岛上做什么?他们过的生活,也许和新几内亚地区的现代陶匠过的生活没多大差别(直到不久之前,那些陶匠的生活才开始改变)。1972年,我到锡亚西群岛中一个叫作马拉依(Malai)的小岛上访问一个陶匠村子,那个岛距中型的温博伊岛和俾斯麦群岛中较大的新不列颠岛都有一段距离。我到那里原是为了观察鸟,对当地的居民一无所知。我上岸后,立刻就为眼前的情景惊讶不已。一般的岛屿上只有矮茅屋组成的小村落,四周有广大的园地可供耕作,另有几条独木舟搁浅在海滩上。可是在马拉依,大部分地方都盖满了两层的木屋,屋屋紧邻,没有什么绿地可供耕作,简直就是新几内亚的曼哈顿。海滩上有成排的大独木舟。原来,马拉依岛民不只会捕鱼,他们中间还有专业的陶匠、雕刻匠、商人,他们制作装饰精美的陶器与木碗,再用独木舟运到大岛上,交换猪、狗、蔬菜等生活物资。甚至连他们制造独木舟的木材,都是从邻近的温博伊岛交换而来的,因为马拉依岛上没有大树可供他们制造独木舟。

欧洲人到来之前,新几内亚地区各岛屿之间的贸易,由马拉依岛民之类的专业人士垄断。他们有制作陶器的专门技艺,会造独木舟,又擅长不依靠航海工具航海,住在紧邻大岛的小岛上,偶尔会在大岛上的海岸村落中定居。1972年我访问马拉依岛的时候,土著贸易网已经瓦解或萎缩,因为无法与欧洲来的机动船和铝制品竞争。此外,澳大利亚殖民政府禁止以独木舟远距离航行也是原因(因为发生过几次意外,导致商人丧生)。我相信拉皮塔陶匠当年就是以专门技艺和贸易为生的人,他们在岛屿之间穿梭,搬有运无。

南岛语传播到新几内亚岛北岸,以及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中最大的岛上,应该基本发生在拉皮塔时代之后,因为拉皮塔遗址集中在俾斯麦群岛中的小岛上。直到公元元年之后,源自拉皮塔式样的陶器,才出现在新几内亚东南半岛的南边。欧洲人19世纪末开始调查新几内亚,当时新几内亚的南部海岸的其他地区都只有说巴布亚语的土著居住。而南岛语族已经在东南半岛上定居很久了,而且,新几内亚南部海岸以西七八十英里远的阿鲁群岛和克伊岛上也有南岛语族。南岛语族有几千年时间可以从附近的基地深入新几内亚内陆与南岸,然而他们从未成功。甚至在北岸一小片狭长的土地上的“殖民”,也是语言的意义大于遗传的意义。所有现在住在北方海岸地区的居民,遗传上仍以巴布亚成分为主。也许当初那里许多人只是采借了南岛语,以便和那些做远距离生意的商人沟通。


可见,南岛语族在新几内亚一带扩张的结果,与在印度尼西亚、菲律宾的结果不同。菲律宾、印度尼西亚原住民消失了——可能是遭到了驱离、杀害,或是死于传染病,也可能是被同化了。而新几内亚一带的土著却抵挡住了外来者的影响。在这两个案例中,外来者(南岛语族)是一样的,土著可能也有密切的亲缘关系,那么为什么结果会相反?

只要考虑一下印度尼西亚和新几内亚土著的文化环境,就可以发现答案其实很明显。南岛语族到达印度尼西亚之前,只有狩猎—采集族群生活在那里。他们人口密度低,连磨制石器都没有。新几内亚就不同了,那里的高地已经生产了几千年粮食,至于新几内亚岛的低地和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可能也一样。新几内亚高地上,可能有现代世界中最稠密的石器时代人口。

南岛语族与那些新几内亚土著竞争,根本占不着便宜。南岛语族当作主食的一些作物,例如芋头、山药、香蕉,新几内亚土著可能老早就独立驯化了。新几内亚土著很快就把南岛语族带来的猪、鸡、狗纳入他们的食物生产经济。新几内亚土著已经有磨制石器。他们也已经适应了热带疾病,至少不比南岛语族免疫力差,因为他们和南岛语族一样,也有那五种抵抗疟疾的基因类型,这些基因也许都是在新几内亚独立演化出来的。新几内亚土著也是航海家,虽然技艺可能比不上拉皮塔陶匠。几万年前,新几内亚土著已经拓殖到俾斯麦群岛、所罗门群岛;南岛语族在此地现身前的1.8万年,黑曜石(一种可用来制造锐利工具的火山岩)贸易在俾斯麦群岛好生兴旺。新几内亚土著甚至还在近代大胆西进,进入印度尼西亚东部,迎击南岛语族。印度尼西亚群岛东部的北哈马黑拉岛、帝汶岛上的语言,是典型的巴布亚语,和新几内亚西部的一些巴布亚语有关。

简言之,南岛语族扩张的不同结果,清楚呈现了食物生产在人口流动中的角色。南岛语系农民移居到两个不同的地区(新几内亚和印度尼西亚),那两个地区的土著可能有亲缘关系。印度尼西亚土著仍过着狩猎—采集生活,而新几内亚土著能够生产食物,并有相应的发展(例如稠密的人口、对疾病的抵抗力、先进的技术等)。结果,南岛语族消灭了印度尼西亚土著,却在新几内亚遭到顽抗。事实上,南岛语族和其他的族群对阵,也没占过上风,例如在东南亚热带地区,他们硬是被使用南亚语系、壮侗语族语言的农民挡了下来。

我们追随南岛语族扩张的轨迹,已经到了印度尼西亚、新几内亚海岸,以及东南亚热带地区。在第19章我们会继续跟踪他们,横越印度洋到马达加斯加岛;在第15章,我们已经讨论过澳大利亚北部、西部困苦的生态环境,南岛语族无法在那里生活。南岛语族扩张的最后阶段,由拉皮塔商人领军,向东越过所罗门群岛,深入太平洋的无人海域。大约在公元前1200年,拉皮塔陶器、猪、鸡、狗,以及其他南岛语族的文化特征,出现在太平洋上的斐济、萨摩亚、汤加等群岛上,这些岛屿位于所罗门群岛以东超过1 000英里处。公元后的一段时期里,大部分同样的特征(这回少了陶器)出现在波利尼西亚东部的岛屿上,包括社会群岛和马克萨斯群岛。再航行一段更长的水路,往北可以到达夏威夷,往东是皮特凯恩岛、复活节岛,往西南则是新西兰。今天大部分那些岛屿的土著是波利尼西亚人,他们是拉皮塔商人的后裔。他们说的南岛语和新几内亚一带的语言有密切的关联,他们的主要作物都是南岛语族的传统食物:芋头、山药、香蕉、椰子,还有面包果。

公元1400年左右,南岛语族登陆新西兰附近的查塔姆群岛并定居下来,为亚洲人的太平洋探险记写下了完结篇。大概一百年以后,欧洲“探险家”才进入太平洋。亚洲人的探险传统绵延了几万年,早在维沃的祖先散布到印度尼西亚、新几内亚、澳大利亚之时,就已经开始了。亚洲人的探险之所以结束,是因为他们占领了太平洋上几乎所有适合人居住的岛屿,再无别的岛屿可去。


东亚和太平洋的社会,能给对世界史感兴趣的人许多启发,因为它们提供了许多例子,展示了环境形塑历史的力量。东亚族群和太平洋族群可用的自然资源不同,能够驯化的动植物不同,与其他族群联系的密切程度也不同,因为他们的家园在不同的地理环境中。老戏码一再重复上演:有的族群,所在的生态环境中有发展农牧业的资源,地理位置又方便采借别处的技术,这些族群就取代了不具备这些优势的族群。而同一拨移民散布到不同环境中后,他们的后代又会在不同的环境中,发展出不同的生活样态。

举个例子,我们知道,华南人独立发展出了农业和技术,从华北采借了文字和政治结构,定居东南亚热带地区和台湾岛,取代了大部分当地土著。在东南亚,居住在泰国东北和老挝山地雨林中的永布人是华南农民的后裔,但他们变成了狩猎—采集者,而永布人的近亲安南人(语言与永布人同属南亚语的一个亚族)在肥沃的红河三角洲继续农耕,建立了一个使用金属工具的大型帝国。同样,住在加里曼丹岛雨林中的普南人和他们住在爪哇的亲戚族群,同是从台湾岛和印度尼西亚其他岛屿来的南岛语系农民,普南人不得不过回狩猎—采集生活,而他们在爪哇的亲戚却因为生活在富含火山灰的土壤上而得以继续经营农业,还在印度的影响下建立了一个国家,又从印度借了文字,并在婆罗浮屠(Borodubur)建造了巨大的佛像。殖民波利尼西亚各岛屿的南岛语族,由于与东亚的文字和冶金技术隔绝,一直没有文字与金属工具。我们在第2章讨论过波利尼西亚的政治和社会组织,以及在不同的环境中经济生活发生的巨大分化。在1 000年的时间里,定居波利尼西亚东部查塔姆群岛的拓殖者都过回狩猎—采集的生活,而夏威夷群岛上的拓殖者则发展出一个以集约化食物生产为基础的原始帝国。

最后欧洲人来了。仗着技术上和其他方面的优势,他们在东南亚热带地区和太平洋诸岛上建立了短暂的殖民统治。不过,各地的病菌和食物生产者阻滞了欧洲人扩张、占据的努力。整个区域中,只有新西兰、新喀里多尼亚、夏威夷有大量欧洲人居住,它们是太平洋诸岛中面积最大、距离赤道最远的岛屿,气候与欧洲类似。因此,与澳大利亚和美洲不同,东亚和大部分太平洋岛屿仍然是由亚洲人和太平洋岛民掌控的。


第16章 中国——东亚之光第18章 两个半球的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