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两个半球的碰撞
过去1.3万年中,地球上最大规模的人口更替,是新大陆和旧大陆碰撞的结果。这个过程中最富戏剧性也最具决定性的一刻,第3章已经描绘过了——皮萨罗带领一小队人马,居然生擒了印加帝国皇帝阿塔瓦尔帕。要知道,印加帝国是新大陆最大、最富庶的国家,人口最多、统治机器最严整、技术最先进,而且这个国家的皇帝可不是什么虚位元首。皮萨罗生擒阿塔瓦尔帕象征欧洲人征服了美洲,因为让皮萨罗成就这一功业的近因,也是欧洲人征服美洲其他社会的原因。本章将应用第3章总结的教训,讨论两个半球间的这场冲突。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为什么是欧洲人越洋征服了美洲,而不是美洲人征服欧洲?针对这个问题,比较一下哥伦布1492年“发现”美洲时的欧洲社会与美洲社会,是个很好的讨论起点。
先从食物生产方式谈起,食物生产方式决定了人口数量与社会的复杂程度,因此可以说是欧洲人征服美洲这个历史结果的一个终极因。美洲与欧洲在食物生产方面最明显的不同,就在于大型家养哺乳动物。在第9章里我们讨论过欧亚大陆上的13种家畜,它们不仅是人类主要的动物性蛋白质来源(提供肉与奶),也供应毛、皮,还是陆上运输工具,平时运送人员、物资,战时更不可或缺。在农耕上,它们也节省了人力,提高了土地的产量。大约到了中世纪,水力与风力逐渐取代了畜力,但是在那以前,家畜是人力之外主要的“工业”能源,例如碾坊拉磨、开关水闸等,无不由家畜代劳。美洲呢?美洲只有一种大型家养哺乳动物,就是骆马。骆马只出没于安第斯山脉一个很小的区域,以及附近的秘鲁海岸地区。骆马供应肉、毛、皮,也可以运输物资,但是不产奶,不供人骑乘,不能拉车、拉犁,不供应工业能源,更别提冲锋陷阵了。
在晚更新世,南北美洲的大型野生哺乳动物发生了大灭绝(也许是被消灭的),这是欧亚社会与美洲土著社会间巨大差异的一大成因。假如没有那场大灭绝,现代历史可能改写。假如没有那场大灭绝,1519年科尔特斯带着他那群衣衫褴褛的冒险家登上墨西哥海岸的时候,面对的将是几千名骑兵,而他们的坐骑是在美洲驯化的马匹;阿兹特克人不会死于天花,反倒是西班牙人会被美洲独有的各种病菌感染,而阿兹特克人早就有了抵御这些病菌的能力;懂得利用畜力的美洲文明,也可能会发兵入侵欧洲,造成浩劫。但是,这些假设的状况都没发生,因为几千年前的哺乳动物灭绝事件阻绝了历史那样发展的可能性。
美洲发生的动物灭绝事件,使美洲可供驯养的野生动物远少于欧亚大陆。而大多数的“候选”动物,都因为在6种原因中占了一种或几种而不适合人类驯养。最后,欧亚大陆产生了13种大型家养哺乳动物,而美洲只有1种,分布范围还非常有限。两个半球都驯养出了家禽和小型哺乳动物:美洲有些地方有火鸡、豚鼠、疣鼻栖鸭,许多地方都有狗;欧亚大陆有鸡、鸭、鹅、猫、狗、兔、蜜蜂、蚕等。但是那些小型动物的历史作用,比起大型动物简直微不足道。
欧亚大陆和美洲在粮食作物资源上也有差异,不过比起动物资源的差异就没那么显著了。1492年,欧亚大陆上农业已很普遍。只有少数几个狩猎—采集族群既没有农作物,也没有家禽、家畜,如日本北方的阿伊努人,西伯利亚地区缺乏驯鹿的社会,以及散居在印度、东南亚热带森林中的族群,他们会与附近的农民交换生活所需的物资。另一些欧亚社会有家养动物,但是几乎没有农业,例如中亚的游牧族群、畜养驯鹿的拉普人(Lapps)、北极地区的萨莫耶德人(Samoyed)。大部分欧亚社会都从事农耕、畜养动物。
农业在美洲也很普遍,但是狩猎—采集族群占据的土地比例大多了。在美洲,没有食物生产业的地区包括北美洲北部、南美洲南部、加拿大大平原,以及几乎全部北美洲西部地区(只有西南角的小片土地上有灌溉农业)。让人惊讶的是,一些当初没能发展出食物生产业的地区,经过之后到来的欧洲人的开发,今天成为美洲非常高产的耕地和牧场,如美国的太平洋各州、加拿大的小麦带、阿根廷的潘帕斯草原、智利的地中海气候区。那些地区先前没有农业,是因为当地缺乏可驯化的动植物资源,还有地理和生态的障碍使在其他地区开发的农业资源难以传入。那些土地的生产力,不是只有欧洲“拓荒者”才用得着:欧洲人输入了适当的家禽和作物之后,美洲土著也能在他们祖先的土地上创造奇迹。举例来说,许多美洲土著社会后来都以马术闻名,有的则以养牛、养羊见长,加拿大大平原、美国西部、阿根廷潘帕斯草原上都有这类美洲土著。美国白人对美洲土著的印象,包括大平原上纵马驰骋的战士、纳瓦霍牧羊人和他们的著名织品,而这些印象的基础是1492年之后才有的。这些例子说明,美洲广大土地上没有出现食物生产业的唯一原因,就是缺乏可驯化的动植物资源。
美洲也有一些地区自行发展出了农业,但与欧亚大陆相比,其发展受到五大因素的限制:美洲的农作物主要以蛋白质含量不高的玉米为主,欧亚大陆则有种类多样而且蛋白质含量高的谷物;美洲作物的种子必须一粒一粒用手种下,欧亚作物的种子则可以撒播;美洲需要人自己动手耕作,欧亚则用家畜犁田,因此一个人可以耕作大片的田地,还能开发如北美大平原般肥沃却干硬的土地;美洲缺乏可以增加土壤肥力的动物肥料;美洲的农事中,脱粒、碾磨、灌溉等许多工作只有人力可用,没有动物可代劳。这些差异意味着,1492年,就每人每小时的平均农业产出而言,欧亚大陆生产的卡路里与蛋白质要远多于美洲。
上面讨论的食物生产方面的差异,是欧亚大陆和美洲土著社会发展迥异的主要终极因。所有使欧洲人得以征服美洲的近因,都可溯源至这个终极因。那些近因中,最重要的有病菌、技术、政治组织以及文字。其中与食物生产差异最直接相关的是病菌。一些传染病经常光临拥挤的欧亚社会,许多欧亚族群因此获得了抵御它们的能力,而这些传染病中,就有人类历史上最致命的“杀手”:天花、麻疹、流感、鼠疫、肺结核、斑疹伤寒、霍乱、疟疾等。相对于这张人类“杀手”的名单,美洲社会在哥伦布造访之前,唯一经历过的群聚传染病只有非梅毒性螺旋体病。(我在第11章说过,梅毒究竟起源于欧亚大陆还是美洲,目前还不清楚;虽然有人主张肺结核在哥伦布时代之前就在美洲出现了,但我认为证据仍显不足。)
两大洲在病菌方面的差异,源自家畜的差异。在人口密集的社会传播的病菌,大多数是由家畜病菌演化出来的。大约1万年前,食物生产者开始每天与牲口密切接触,在牲口中流行的病菌就趁机开发人体作为生殖场所。欧亚大陆的家畜种类较多,因此有机会尝试进入人体的家畜病菌就比较多。美洲没有什么家畜,群聚传染病的病菌当然就少了。致命病菌没有在美洲土著社会中演化出来的原因还有:有利于那些病菌演化的村落,在美洲兴起得较晚,比欧亚大陆晚了好几千年;新大陆中出现城市社会的三个区域——南美安第斯山脉、中美洲、美国西南部——从来没有形成高速、巨量的商业贸易网络,而亚洲输往欧洲的黑死病、流感,(或许)还有天花,都是通过那种贸易网络传播的。就连黄热病、疟疾等阻滞欧洲人开发美洲热带地区,还给巴拿马运河开凿带来巨大障碍的疾病,都不是由美洲原有的病菌,而是由旧大陆热带地区的致病微生物导致的,这些病菌由欧洲人带到了新大陆。
欧洲人征服美洲的近因中,威力可与病菌相比的是技术。双方的技术在各个方面都有差距,这些差距的根源在于,人口稠密、经济分工、政治集权、与其他社会频繁互动和竞争且基于食物生产的社会,在欧亚世界兴起的时间要早得多。从以下五个技术领域,我们可以看到旧大陆与新大陆的差异。
第一,1492年,欧亚大陆上所有的复杂社会都已经使用金属工具了——起先是铜器,然后是青铜器,最后是铁器。相比之下,美洲社会仍以石头、木头、骨头为制造工具的主要材料,尽管安第斯山区和美洲其他一些地方也用铜、银、金、合金等,但主要是用来做饰物。
第二,欧亚大陆的军事技术远胜于美洲。欧洲人的武器有:钢剑、矛、匕首,加上小型火器与大炮,还有钢铁打造或铁环串成的护身盔甲。面对强敌,美洲土著拿出来的武器只有木头或石头做的棍棒、斧头(安第斯山脉中偶尔有铜制的)、投石器、弓箭、编织的盔甲,无论攻击还是防御,都显得小儿科。此外,美洲土著也没有足以对抗欧洲人的马匹的动物。马匹除了上阵,还能使军队拥有强大的运动能力,因此欧洲人在美洲的军事行动势如破竹。后来一些美洲族群也学会利用马匹,才稍挫欧洲人的气焰。
第三,欧亚社会用来使机器运转的能源,远丰富于美洲土著。最早突破能源限制的发明是利用畜力。牛、马、驴可以用于拉犁、推磨、打水、灌溉或排水。水轮在罗马时代就有了,用途日渐广泛,到了中世纪,利用潮汐或风力的装置也出现了。加上齿轮传动装置,水力和风力不但可以用于碾磨谷物或汲引河水,还能用在榨糖、鼓风、采矿、造纸、磨石、榨油、制盐、织布、锯木等一系列生产活动中。传统上都将18世纪英国以蒸汽为动力作为工业革命的起点,事实上,一场以风力与水力为基础的工业革命,早在中世纪就已经在欧洲许多地区展开了。到了1492年,欧亚大陆上所有利用畜力、风力、水力完成的工作,在美洲仍旧以人力操作。
其实在欧亚大陆上,轮子用作能量转换的装置是后来发展出来的,轮子老早就是陆路运输的基础。利用牲畜拉车用不着多说,即使以人力拉动独轮车,所能搬运的物资,也要超过徒手好几倍。轮子还用在陶艺上,钟表也靠轮子运行。美洲土著从来没有利用轮子做过上述这些事,在墨西哥发现的陶制玩具上倒是有轮子。
最后我们要比较的技术领域是航海。许多欧亚社会发展出大型帆船,有些能乘风破浪、横渡大洋,并配备了六分仪、罗盘、尾舵、大炮。无论是装载量、速度,还是可操作性、适航性,那些船只都比美洲土著建造的筏子优越多了。安第斯山区和中美洲几个比较进步的社会,就是用那种筏子搬有运无、交通贸易的。皮萨罗在第一次航向秘鲁的途中,就能够轻易地超越那种筏子,拦截、追捕它们毫不费力。
除了病菌与技术,欧亚社会与美洲社会在政治组织方面也有不同。到了中世纪晚期或文艺复兴时代,欧亚大陆上大部分社会都由国家统治。其中,哈布斯堡王朝、奥斯曼帝国、中国、印度的莫卧儿王朝,以及13世纪势力达于巅峰的蒙古帝国,都以征服四邻起家,最后形成混杂了多种语言的政治体。欧亚大陆的许多国家或帝国都有官方宗教,以维系国内的政治秩序、团结民众、对抗异族。欧亚大陆上的部落或游群社会,大多是北极地区的驯鹿牧民、西伯利亚的狩猎—采集族群,在南亚次大陆以及东南亚热带地区,则是生活在飞地里的狩猎—采集族群。
美洲有两个帝国,印加帝国与阿兹特克帝国。它们与欧亚大陆上的帝国在面积、人口、语言成分、官方宗教与起源(征服邻国)等各方面都很相似。在美洲,唯有这两个帝国可以有效动员资源来修造公共工程、发动战争,调动的规模也能与欧亚国家相当。但是1492—1666年,欧亚大陆上有7个国家(西班牙、葡萄牙、英国、法国、荷兰、瑞典和丹麦)有能力在美洲建立殖民地。在南美洲热带地区、中美洲阿兹特克帝国势力不及之处、美国东南部也有许多酋邦(有些无异于小型国家)。美洲其他地区的社会,只不过是部落或游群。
我们要讨论的最后一个近因,就是文字。大多数欧亚国家都有使用文字的官僚系统,也有很高比例的平民能读书识字。文字的使用促进了政治管理与经济交换,激励与指引着探险、征服的雄心,使信息与经验得以累积、传布,不受时空限制。一言以蔽之,文字增强了欧亚社会的竞争力。相比之下,在美洲,只有中美洲一个小区域的一小群知识分子掌握了文字的奥秘。印加帝国发展出一种基于结绳的记账系统和助记手段[称为“结绳语”(quipu)],可是与文字比起来,它的功能差远了,无法作为传递详细信息的工具。
因此,在哥伦布时代,欧亚社会在粮食生产、病菌、技术(包括武器)、政治组织、文字等方面,都比美洲土著社会更具优势。这些优势对后哥伦布时代欧洲与美洲的碰撞产生了决定性影响。而1492年的那些差异,源自不同的历史发展轨迹。在美洲,那是过去1.3万年历史的结果;在欧亚大陆,历史就更长了。1492年的美洲社会,是美洲土著独立创造出来的,体现了美洲独立发展轨迹的结果。为了进一步了解1492年的情况,我们最好回溯美洲历史发展的早期阶段。
表18.1概括了欧亚大陆和美洲出现关键性发展的大致年代。欧亚大陆以肥沃新月地带、中国为代表,新大陆以安第斯山区、亚马孙河流域、中美洲为代表,这些都是历史上的“创造中心”。表中也列入了不那么耀眼的地区,比如新大陆的美国东部地区,还有英格兰,虽然那里并不算是种种发展的发源地,但英格兰的情况可以让我们看到这些发展从肥沃新月地带向外传播的速度有多快。
表18.1 欧亚大陆与美洲的历史发展轨迹
注:本表列出了各种技术在欧亚大陆的3个地区及美洲的4个地区得到采用的约略年代。狗在两个大陆开始发展食物生产业以前就已经被驯化,因此表中所指是狗以外的动物的驯化年代。酋邦出现的年代是从考古证据推断出来的,考古证据包括不同等级的墓葬、建筑、聚落模式等。表格大幅度地简化了复杂的历史事实,详细内容可参照内文叙述。
这个表一定会令博学鸿儒倒尽胃口,因为它把极端复杂的历史化约成几个看似精确的年代数字。事实上,表中所有的年代数字不过代表了一段连续发展中的一个点,我把那个点标示出来,目的是提醒读者注意发展过程。例如有些考古学家发现了“最早的”金属工具,但是更有意义的年代应是“金属工具占所有工具一定比例”的年代,也就是金属工具开始得到普遍使用的年代。那么,问题来了,哪个“一定比例”算得上“普遍”?还有,在同一个“创造中心”,同一种发展并不在每个角落同时出现。例如,陶器在安第斯山区的厄瓜多尔海岸出现得较早(公元前3100年),在秘鲁较晚(公元前1800年),二者相距1 300年。有一些“里程碑”的年代,比较难以从考古记录中推定,例如酋邦出现的年代就比陶器或金属工具的出现年代更难断定。表18.1中有些年代非常不确定,尤其是食物生产在美洲发生的时间。然而,读者只需明白那张表是经过“简化”程序制作出来的,还是可以用来比较各大洲历史的。
从表18.1中我们可以发现,食物生产成为人类食物的主要来源,在欧亚大陆比在美洲早了5 000年。不过我必须提醒读者:欧亚大陆的食物生产源远流长,证据明确,而美洲食物生产的起源时间还有争议。有些考古学家会征引一些更古老的数据,证明农业在美洲有很悠久的历史,例如墨西哥的科斯卡特兰洞穴、秘鲁的吉塔雷罗洞穴(Guitarrero Cave),以及其他的考古遗址。那些遗址的年代都比表18.1中列出的早得多。目前学界正在重新评估那些资料,理由有好几个:最近直接以那些遗址出土的农作物进行碳14年代测定,得到的结果比原先的晚许多;先前报告的年代是以遗址出土的木炭作为样本测定的,而那些木炭样本与农作物的关系并未确定;某些古老的植物遗存究竟是不是农作物尚不确定,它们也有可能只是采集来的野生植物。即使植物驯化在美洲发源的时间比表18.1的年代早得多,但农业很晚才在美洲成为人类主要的卡路里来源,并供养定居的人类聚落,这一点倒无疑问。
我们在第5章、第10章讨论过,世界上只有少数几个地区独立发展出食物生产手段,之后从那些创造中心传播到了其他地区。欧亚大陆的肥沃新月地带、中国,美洲的安第斯山区、亚马孙河流域、中美洲、美国东部,都是这样的核心地区。至于核心地区的主要突破成就向外传播的速度,由于欧洲考古学者的辛勤工作,我们对欧洲的情况有很好的了解。根据表18.1中英格兰的各项数据,我们知道食物生产手段与村落生活方式从肥沃新月地带传入英格兰花了5 000年左右。后续的重要发展,例如酋邦、国家、文字,特别是金属工具,传入英格兰的速度就越来越快:铜器和青铜器花了2 000年传入英格兰,铁器只花了250年。很明显,定居农民组成的社会比较容易采借其他农业社会发展出的金属技艺;狩猎—采集族群则不容易从定居的农业社会采借食物生产手段——最后他们往往被农民替代。
为什么所有重要的历史里程碑在美洲都树立得比较晚呢?我想到了四组理由:起步迟;可供驯化的动植物资源有限;传播屏障;美洲人口稠密的地区或较小,或孤立,彼此并无紧密互动。
说到欧亚大陆着先鞭,人类在欧亚大陆的活动早在100万年前就开始了,美洲的人类史就显得小儿科了。根据我们在第1章讨论过的考古证据,人类在公元前1.2万年左右才从阿拉斯加进入北美,在公元前1.1万年之前的几百年间散布到加拿大冰原的南部(那群人是克洛维斯猎人),最晚在公元前1万年前到达南美洲南端。即使有证据可以证实人类在更早的时候就已进入美洲,那些所谓“前克洛维斯”族群在美洲也分布得很散(所以留下的遗迹很少),美洲狩猎—采集族群到达南美洲南端之后的1 500年,食物生产已在肥沃新月地带兴起。
欧亚大陆先驰得点,领先美洲5 000年,这种情况可能造成的几种影响值得我们考虑。第一,公元前1.1万年之后,人类是否花了很长时间才完全占据美洲?只要以纸笔列出相关数字计算一番,就知道那与5 000年的落差关系不大。第1章提到的计算结果让我们知道,当初即使只有100个人组成先遣小组,越过加拿大边界进入空无一人的美国,假定人口增长率每年只有1%,也只要1 000年就能创造出足够的狩猎—采集人口,布满整个南北美洲。那个先遣小组要是每个月向南推进1英里,那么只要700年就能到达南美洲南端。而我们用来计算的人口增长率与人类社会的移动速度,比起已知的人类占据无人土地的事例,要保守得太多了。因此,第一批狩猎—采集族群进入美洲之后,可能不出几个世纪就已经分布到美洲的各个角落。
第二,那5 000年的落差会不会是因为最初进入美洲的人必须花费大量的时间熟悉美洲的动植物、岩石资源?我们可以再次引用人类进占先前不熟悉的环境的事例,例如毛利人进占新西兰,图达维人(Tudawhe)拓殖到新几内亚的卡里穆伊盆地。拓殖者用了远少于1个世纪的时间,就搞清楚了新环境中哪里有最好的石头,也学会了分辨有毒和有用的动植物。
第三,欧亚大陆先人一步发展出了适应当地需要的技术,这作何解释呢?肥沃新月地带和中国的早期农民,继承了几万年来现代智人为开发当地环境资源而发展出来的技术。比如,肥沃新月地带的狩猎—采集族群为利用野生谷物而发展出来的石镰刀、地窖等技术,也可以为那批最早栽种谷物的农民所用。相比之下,第一批进入美洲拓垦的族群到达阿拉斯加时,携带的都是适应西伯利亚北极冻原的装备、知识与经验。他们必须在陌生的环境中摸索,自己去发明适合新环境的装备。也许这才是美洲的发展比较迟缓的主因。
美洲的发展落后于欧亚大陆的一个更为明显的因素,是美洲适合驯化的动植物资源有限。第6章谈到,当初狩猎—采集者开始生产食物,并不是因为他们预见食物生产会对后代子孙有利,而是因为起步阶段的食物生产已能带来比狩猎—采集更好、更稳定的生活。而在美洲,起步阶段的食物生产相对于狩猎—采集的优势,远没有在肥沃新月地带和中国那么大,部分原因是美洲缺乏可供驯养的野生哺乳动物。因此,美洲的早期农民仍然以野生动物作为动物性蛋白质的主要来源,不得不兼职当狩猎—采集者。肥沃新月地带和中国的农民就没有这样的问题,他们定居不久就驯养了野生动物,既然有了自足的食物生产方式,就不必再去狩猎或采集了。此外,欧亚大陆家畜的粪便可以肥田,后来家畜又能犁田,不仅增加了农业的生产力,还进一步提升了农业的竞争力。
美洲野生植物的一些特色,也削弱了食物生产在美洲的竞争力。这个结论在美国东部体现得最清楚。那里土著驯化的作物大约还不到12种,包括小籽粒谷物(没有大籽粒谷物)、豆类、纤维作物,还有果树与坚果树。中美洲的主食作物玉米也是个好例子(玉米传播到美洲其他地区,也成为各地的主食作物)。肥沃新月地带的野生小麦、大麦,在短短几世纪内就演化成农作物,形态上也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而野生的墨西哥类蜀黍大概经过了好几千年才演化成今日的玉米,在演化过程中,其生殖生物学、生产种子的能量分配机制都发生了巨变,种子坚硬的外壳褪去了,穗轴也增大了许多。
因此,即使我们接受最近一些学者的主张,认为植物驯化在美洲发生得比较晚近,从村落开始出现(约公元前3000—前2500年),到终年定居的村落普遍出现在中美洲、安第斯山区内陆、美国东部(公元前1800—前500年),也花了约1 500年或2 000年。美洲本土的农业在很长一段时间只是狩猎—采集族群的小型“副业”,只能供养稀疏的人口。要是我们接受传统的看法,认为农业在美洲很早就发生了,那么美洲的农业就是花了5 000年才发展到可以供养定居村落的程度,而不是1 500年或2 000年了。在欧亚大陆,我们观察到的是,食物生产兴起和村落出现的时间很近。(一些地方在农业发展之前,光靠狩猎—采集就足以供养定居村落,例如,旧大陆的日本与肥沃新月地带,新大陆的厄瓜多尔海岸地区、亚马孙河流域。)许多美洲土著社会在美洲其他地区或欧亚大陆的农作物和牲畜传入之后,都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可见新大陆各地的社会发展受本地可驯化动植物资源的限制是多么大。具体的例子有,玉米传入美国东部、亚马孙河流域,安第斯山区南部的人驯养的驼马传入安第斯山区北部,欧洲人带来的马匹进入了南北美洲的许多地区。
除了最先出现农业社会,拥有丰富又易于驯化的动植物资源,欧亚大陆还有一系列地理与生态条件一齐发挥了作用,方便动植物、观念、技术、人群的流通,加速了欧亚社会的发展。欧亚大陆的东西向主轴,相对于美洲的南北向主轴,更有利于生物资源的传播,因为东西向的流动更少涉及纬度变化引起的适应问题。与欧亚大陆宽阔的东西向主轴相比,美洲的南北交流还受制于中美洲狭长的地形,特别是巴拿马地峡。此外,美洲的人文地理更为碎片化,不适合耕作的地区和稠密人口居住的地带相互穿插。美洲的生态屏障包括:巴拿马地峡的热带雨林,将中美洲社会与南美亚马孙河流域、安第斯山区的社会隔离开来;得克萨斯州的干旱地带,隔离了美国东南部与西南部;美国太平洋沿岸是适合农耕的地带,可惜被沙漠、高山隔绝了。结果,新大陆的各个“创造中心”(美国东部、中美洲、安第斯山区、亚马孙河流域)彼此没有紧密的联系与互动,驯化的动物、文字、政治体制完全没有流动,农作物与技术的流动则缓慢且有限。
美洲这些屏障造成的一些后果值得一提。美国西南部与密西西比河河谷的农业从未传入加利福尼亚与俄勒冈州(今日美国的粮仓),后者的土著因为缺乏合适的农作物,仍过着狩猎—采集的生活。安第斯高地的骆马、豚鼠、马铃薯从未传入墨西哥高地,以至于中美洲、北美洲唯一的家养哺乳动物就是狗。美国东部的向日葵从未传入中美洲,中美洲的火鸡也从未传到南美洲与美国东部。中美洲的玉米花了3 000年、豆子花了4 000年,才越过700英里的距离,从墨西哥的农地传到美国东部的农地。玉米传入美国东部后,经过700年才发展出适应北美洲气候的品种,带来密西西比河河谷的繁荣盛况。玉米、豆子、南瓜也许花了几千年才从中美洲传入美国西南部。肥沃新月地带的农作物迅速地向东、向西传播的同时,有效地阻绝了其他地区的族群驯化同一物种或相关物种的机会,而美洲的传播障碍却带来了许多驯化相似植物的机会。
美洲的传播障碍不仅阻绝了农作物与牲畜的流通,对人类社会的其他方面也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地中海东部发展出的字母,传播到了欧亚大陆所有的复杂社会中——从英格兰到印度尼西亚,只有东亚地区例外,那里是中国文字的势力范围。然而,新大陆唯一的文字(出现在中美洲)从未传入安第斯山区和美国东部的复杂社会,而这些是最有可能采借文字的美洲社会。中美洲为玩具发明的轮子,从未得到机会和安第斯山区驯化的骆马合作,新大陆因此丧失了一种强有力的运输工具。在旧大陆,马其顿王国、罗马帝国由东至西都横亘3 000英里,蒙古帝国则横亘6 000英里;但是,中美洲的帝国和国家,与北边700英里外的美国东部酋邦,以及南边1 200英里外安第斯地区的帝国和国家,根本没有政治关系,而且似乎都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美洲与欧亚大陆比较起来,地理上的破碎化程度更高。这也反映在美洲土著的语言上。语言学家们认为,除了少数几种语言,欧亚大陆上的语言都可归入十几个语系,每个语系下最多有达几百种彼此有关联的语言。例如,印欧语系包括英语、法语、俄语、希腊语和印地语等几百种语言。不少语系的分布范围是大片连续的区域。再以印欧语系为例,其分布范围包括欧洲大部分地区,并往东经西亚延伸至印度。综合语言、历史、考古证据,我们可以看出,这种大片的连续分布源于一种祖先语言在历史上的扩张,这种语言在各地分化出当地的变种,而后彼此有关又不相同的语言构成了一个语系(表18.2)。大部分这样的扩张,似乎可以归因于使用那种祖先语言、从事食物生产的群体,在与狩猎—采集族群相遇时占了上风。在前两章,我们讨论过汉藏语系、南岛语系,还有其他东亚语系类似的扩张历史。过去1 000年中发生的语言扩张主要有:印欧语系的语言扩张到澳大利亚、美洲,俄语从欧洲东部扩张到西伯利亚,突厥语(属于阿尔泰语系)由中亚西进今日的土耳其。
表18.2 旧大陆的语言扩张
相比之下,美洲则少有语言学家公认的大规模扩张案例,仅有的例外是分布在北极地区的爱斯基摩-阿留申语系,以及分布在阿拉斯加、加拿大西北部、美国西南部的纳-德内语系。大多数研究美洲土著语言的语言学家都没有识别出多少明确的大型语系,爱斯基摩-阿留申语系和纳-德内语系除外。他们认为,根据现有证据,只能将其他美洲土著语言(不同学者的估计不同,总数为600~2 000种)划入100多个语族或单独的语种。语言学家约瑟夫·格林伯格提出了不同于主流、尚有争议的观点,他将不属于爱斯基摩-阿留申语系和纳-德内语系的美洲土著语言都归入了一个语系,称其为“美洲印第安语系”(Amerind),该语系之下有十几个亚语系。
格林伯格归纳出来的几个亚语系,以及更传统的语言学家也认可的语言分类,可能是新大陆内部在食物生产等动力驱动之下的族群扩张的遗泽。那些族群扩张的遗泽可能包括中美洲和美国西部的犹他-阿兹特克(Uto-Aztecan)诸语言、中美洲的奥托-曼吉(Oto-Manguean)诸语言、美国东南部的纳切斯-穆斯科格(Natchez-Muskogean)诸语言、西印度群岛的阿拉瓦克(Arawak)诸语言。但是,语言学家对美洲土著语言分类难以产生共识,这也反映出美洲复杂社会在扩张时遭遇的困难。要是生产食物的美洲土著族群能带着农作物和牲口迅速扩张,顺利取代所到之处的狩猎—采集土著,那么他们必然会留下易于辨认的遗泽——清晰的语系分布图,就像我们在欧亚大陆上观察到的一样,而且美洲土著诸语言的关系也不会那么众说纷纭。
我们已经找出了三组终极因,可以说明欧洲人侵入美洲时为什么占尽了优势。第一,人类早就在欧亚大陆上生活;第二,欧亚大陆的食物生产效率高,原因在于可驯化的野生动植物资源,特别是动物资源比较丰富;第三,欧亚大陆内部的地理、生态屏障没有那么难以逾越,不至于妨碍大陆内部的交流。第四个终极因的臆测成分要高一些,是从一些美洲土著“没有发明”的东西推测出来的,他们为何没有发明那些东西令人不解:安第斯山区的复杂社会没有发明文字与轮子,而中美洲的复杂社会发明了文字与轮子,事实上这些社会历史同样久远;中美洲发明了轮子,却只用在玩具上,而且后来还失传了——难道他们想不到手推车(中国就有)的用途吗?这些令人不解的谜,让人想起与世隔绝的小型社会里同样的事例——该发明的没有发明;发明了的,又没有善用,以至于失传。塔斯马尼亚岛、澳大利亚、日本、波利尼西亚诸岛,还有美洲北极地区,都有同样令人不解的事例。论面积,美洲约为欧亚大陆的76%,我们当然不能说美洲是个小地方;论人口,1492年美洲的人口与欧洲大陆的比较起来也不显寒碜。但是我们已经讨论过,美洲因为地理、生态屏障的切割,已分裂成许多“孤岛”,社会之间的联系极少。也许美洲文字与轮子的历史反映的是真正岛屿社会的规律,只是美洲社会的隔绝程度没有真正的岛屿社会那么极端。
美洲社会与欧亚社会经过1.3万年的隔离之后,在最近1 000年里终于发生了碰撞。在碰撞之前,新、旧大陆社会的接触仅限于白令海峡两岸狩猎—采集族群的互动。
美洲土著并未尝试拓殖欧亚大陆,只有一小群从阿拉斯加来的因纽特人越过了白令海峡,在西伯利亚海岸生活、繁衍。有记载的第一批尝试殖民美洲的欧亚族群,是住在北极和亚北极地区的诺尔斯人(图18.1)。由挪威出发的诺尔斯人在874年拓殖冰岛,由冰岛出发的诺尔斯人在986年拓殖到格陵兰岛,最后诺尔斯人在1000—1350年,好几次登陆北美东北部海岸。在美洲发现的唯一的诺尔斯人遗址是在纽芬兰岛,也许那就是诺尔斯人传说中的文兰(Vinland)。但是,诺尔斯人的传说中还描述了更为北边的登陆地点,就是现在加拿大东北的拉布拉多海岸与巴芬岛。
图18.1 诺尔斯人从挪威出发横渡北大西洋的扩张
注:图上的年代为抵达该区域的约略时间。
冰岛的气候容许畜牧以及非常有限的农耕,面积也够大,所以诺尔斯人的后代在那里生活至今。而格陵兰岛大部分地区都覆盖着冰盖,即使有两处还算适合人居住的峡湾,也不适于畜牧、耕作。格陵兰岛的诺尔斯人,人口一直不超过几千人,依赖进口物资维生,例如从挪威进口食物与铁器,从拉布拉多海岸进口木材。不同于复活节岛和其他偏远的波利尼西亚岛屿,在格陵兰岛上,从事食物生产的社会无法自给自足,不过狩猎—采集的因纽特人一直都能自给自足,他们早在诺尔斯人登陆前就到了那里,之后也没被取代。
13世纪起,地球进入小冰期,北大西洋区域气温下降,格陵兰的食物生产陷于谷底,诺尔斯人从挪威、冰岛到格陵兰的航线也陷入瘫痪。格陵兰岛民与欧洲人最后一次有记录可查的接触是在1410年,一艘冰岛船因为被风吹得偏离了航线,在格陵兰靠岸。到了1577年欧洲人终于再度造访格陵兰,然而诺尔斯人已经在岛上消失了,整个15世纪没有留下任何其他记录。
但是,北美洲海岸对于从挪威出发的船只而言,实在太远了;986—1410年,诺尔斯人的造船技术还没有那个水平。诺尔斯人造访美洲都是从格陵兰出发的,那里距离北美海岸只有200英里。但是格陵兰岛上的诺尔斯人继续探险、征服、定居美洲的能力微乎其微,因为那只是一个小小的边缘地区。即使是纽芬兰岛上的诺尔斯人营地,也不过是用于过冬,最多支持几十个人过个几年。诺尔斯人的传说中提到他们在文兰的营地遭到斯科拉林人(Skraelings)的攻击。显然那是指当地土著,不是纽芬兰印第安人就是多塞特因纽特人。
格陵兰是欧洲中世纪最边远的殖民站,岛上诺尔斯人的命运仍是考古学上最传奇的谜团。最后一个诺尔斯人究竟是饿死了,还是扬帆远航了?是与因纽特人通婚了,还是病死了或被因纽特人杀害了?虽然那些有关近因的问题我们无法回答,但诺尔斯人在格陵兰与美洲的拓殖努力失败的终极因却很清楚。他们失败了,因为他们的“出身”(挪威)、目标(格陵兰、纽芬兰)、时机(984—1410年),使欧洲人完全不能发挥已经拥有了的优势(食物生产、技术、政治组织)。高纬度地区无法有效地实施食物生产,几十个诺尔斯人拿着铁器,作为后盾的政府又是欧洲的穷国,当然抵挡不住因纽特、印第安狩猎—采集族群的石器、骨器、木器,他们可是北极地区本领最高强的求生专家!
欧亚族群第二次殖民美洲的努力成功了。这一次,由于各种条件的配合,欧洲人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了。西班牙与挪威不同,它富庶、人口众多,足以支持海外探险、补助殖民地。西班牙人在美洲登陆的纬度属于亚热带,非常适合食物生产,他们起先耕作的是美洲本地的作物,欧洲带来的牛、马等牲口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西班牙的越洋殖民事业始于1492年,这时欧洲远洋船只的制造技术已经快速发展了1个世纪,吸收了旧大陆社会(阿拉伯人、印度人、中国人、印度尼西亚人)在印度洋发展出来的先进航海术、风帆、船舶设计。结果,在西班牙建造的船只与招募的船员能够航行到西印度群岛;相形之下,挪威的诺尔斯人经由格陵兰殖民美洲的尝试就太小儿科了。西班牙成功殖民美洲之后,立刻就有6个其他欧洲国家加入竞逐。
美洲的第一批欧洲定居点在西印度群岛,其中一个定居点是1492年哥伦布建立的。哥伦布“发现”他们的时候,岛上的印第安人估计超过100万人,但很快,在疾病和欧洲人的驱逐、奴役、战争、随意杀戮的共同作用下,大部分印第安人都消失了。大约到了1508年,第一个欧洲殖民地在美洲大陆出现了,那是在巴拿马地峡。阿兹特克与印加这两个美洲帝国分别在1519—1520年和1532—1533年被征服了。在那两场征服中,欧洲人传播的疾病(可能是天花)扮演了主要角色,两位皇帝与他们的许多臣民都死于传染病。一小队西班牙骑兵展现的军事优势,加上他们使用政治技巧挑拨土著族群,加剧了两大帝国的崩溃。然后,欧洲人在16—17世纪逐步征服了中美洲和南美洲北部剩余的国家。
至于美国东南部和密西西比河河谷的那些北美最发达的土著社会,则是由病菌摧毁的。早期的欧洲探险家将病菌带到了那些地方,然后疫病蔓延的速度超过了欧洲人推进的速度。当欧洲人的足迹遍及美洲之后,许多其他的土著社会的消灭,如大平原上的曼丹人、北极圈内的赛得缪特因纽特人,也是因为传染病,军事手段根本用不着。人口众多的土著社会即便没有被传染病消灭,也难免像阿兹特克和印加帝国一样遭受战争蹂躏,毕竟他们的敌手是越来越多的欧洲职业军人以及他们的土著盟友。这些职业军人的政治组织后盾起先是欧洲母国,然后是新大陆的殖民政府,最后是继承殖民政府的欧洲式独立国家。
摧毁小型土著社会的过程则不那么有组织性,平民拓垦者小规模地突击和杀戮就能将其轻易摧毁。例如美国加利福尼亚的狩猎—采集族群,人口大约共有20万,但是他们分散在100多个小部落中,消灭那么一个小部落根本用不着“战争”。那些小部落大都在加利福尼亚淘金潮(1848—1852年)中被杀光或驱散了,当时有大量的欧洲移民涌入加利福尼亚。例如,生活在北加利福尼亚的雅希(Yahi)小部落,人口大约为2 000,没有火器。武装拓垦者的4次突袭摧毁了这个部落:1865年8月6日,17个白人发动拂晓突击;1866年,雅希人在一个峡谷中遭到奇袭,死伤枕藉;1867年,雅希人被诱入一个山洞,33人被杀;1868年,4个白人牛仔将雅希人诱入另一个山洞,杀了大约30人。亚马孙河流域的许多印第安族群也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橡胶热潮中,被欧洲拓垦者消灭了。征服的最后阶段在20世纪最后10年上演,雅诺马莫人(Yanomamo)等仍然独立的亚马孙印第安人社会,不是一一屈服于传染病,就是遭到采矿人谋杀,或是受制于传教士或政府机构。
几百年来征服行动的结局是:在适于欧洲食物生产与欧洲人生理的美洲温带区域,人口众多的土著社会大多消失了。在北美洲,存续下来的大型完整社会绝大多数分布在保留区,或其他不适于欧洲食物生产及采矿的地带,例如北极地区和美国西部的干旱地区。美洲热带地区的许多土著,也被旧大陆热带地区来的移民(特别是非洲黑人,以及来到苏里南的印度人和爪哇人)取代了。
中美洲及安第斯山区的某些地区,土著的人口原来就很稠密,即使遭受过传染病和战争的蹂躏,今日当地的人口仍以土著或混血族群为主。特别是安第斯高地,欧洲妇女在生理上难以适应那里的生活,甚至连生育都出现了困难,而本土农作物仍是最适合当地生态的作物。不过,即使在仍有美洲土著生活的地区,美洲土著的文化与语言也被旧大陆输入的文化和语言大量取代。北美洲几百种土著语言中只有187种还有人说,而这187种里,有149种只有年长的人还会说,年轻世代都不再学这些语言了。新大陆现在约有40个国家都以印欧语或克里奥尔语为官方语言。秘鲁、玻利维亚、墨西哥、危地马拉是新大陆土著族群幸存比例最高的国家,可是在这些国家,土著族群在政治和商业领袖中所占的比例还是远低于欧洲人。好几个加勒比海国家倒有非洲黑人领袖,圭亚那的领袖则是印度人。
原先的美洲土著族群人口大量减少,具体数字还没有定论,有人估计北美洲的土著人口减少了95%。但是,美洲现有的人口接近1492年的10倍,因为有来自旧大陆(欧洲、非洲、亚洲)的移民涌入。美洲现有人口的发源地遍及澳大利亚以外的各大洲。美洲最近500年的人口变化大概是澳大利亚以外的各大洲中幅度最大的,它的根源早在公元前1.1万—公元元年就已经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