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字数:15988

杜依尔和博饶本土木工程公司的地址是伦敦威斯敏区大乔治街。从门口牌子上可以看到,这家公司是劳伦斯·杜依尔和汤玛斯·博饶本两人合开的,设在二层楼上。公司房间多数是私人住家用的,因为两位东家都是单身汉,彼此又是好朋友,都住在公司里面。办公室隔壁那间门上写着“私人住家用”的字样,就是他们的家庭起坐间,兼做接待顾主的客厅。假想这间房子窗台上立着一只麻雀,从这只麻雀的观点来看这间房子,它的布置大致是这样:通外面的门就是在窗台对面那面墙壁右角开的。这道门和墙壁左角中间有一个衣帽架,还有一张用几根支柱撑起几块大画图版所拼凑成的桌子,桌子上面摆着设计图,几卷绘图纸,计算仪器以及其他绘图用具。靠窗台左首那面墙壁上有个壁炉,在壁炉与正在观察的麻雀之间,有一道门通到里面的房间。靠窗台右首那面墙壁有一个文件柜,柜上面搁着一个碗橱。柜这边摆着一张办公桌和一张单人凳子。在房子正中横摆着一张双人大写字台,两边各摆着一张椅子,这是两位东家坐的。这间房子,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看得下去,里面一股叶子烟味,到处都需要重新裱糊油漆,地毯也得换过。不过这种情形只是由于单身汉马虎,不讲究整洁,倒不是由于他们出不起钱。其实,凡是这两位东家亲自买来的东西没有不是讲究的,而且应有尽有。墙壁上挂的是一张南美洲大地图,一张轮船公司的彩画广告,一张很神气的格莱斯敦的画像,以及几张法兰西斯·卡鲁托斯·哥尔德的讽刺画,这些画把贝尔福画成兔子、张伯伦画成狐狸。[1]

一九〇四年夏天某日下午四点四十分的时候,这间房子里没有人。马上通外面的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仆人,提着一个旅行大提包和一捆铺盖卷往里面那间房间里走。这个仆人外表很像样,年纪相当老,一点也不活泼了,还由于习惯,养成了一副神气,好像对于艰难困苦和自己的衰老都能耐心忍受似的。行李是博饶本的,他本人也跟着仆人进来了。他把大衣脱下,连同帽子一起挂到衣帽架上,随后就走到写字台边去拆看等着他看的信件。他年富力强,身材魁梧,有时热烈而轻信,有时很机警狡猾,有时像煞有介事地严肃,有时又热热闹闹,急躁任性,通常总是活泼英俊,在多数场合中他很逗人喜欢,可是在他最认真的时候,却又非常可笑。他一面跟仆人说话,一面用指头拆信,很快地浏览过去,把信封乱扔到地板上。

博饶本 (叫喊)霍德生。

霍德生 (在卧室里)来了,老爷。

博饶本 不要把行李打开了,只把穿过的衣服拿出来,放些干净衣服进去。

霍德生 (走到卧室门口)是,老爷。(转身要回卧室。)

博饶本 喂!(霍德生又转过身来)你记不记得我把手枪放在哪里了?

霍德生 手枪吗,老爷?对了,杜依尔老爷绘图的时候,还拿它做镇纸用哩。

博饶本 把手枪打在行李包里。我记得哪里还有一盒子弹,把它找出来,也打到行李包里去。

霍德生 是,老爷。

博饶本 想起来了,把你自己的铺盖也打起来,这次我要带你走。

霍德生 (踌躇)老爷,你去的地方危险吧?我是不是也要带支手枪?

博饶本 也许带一支好。我要到爱尔兰去。

霍德生 (放了心)是,老爷。

博饶本 我想你不会害怕吧?

霍德生 一点也不害怕,老爷,我要冒一冒这个险。

博饶本 你到过爱尔兰没有?

霍德生 没有,老爷,听说那里天气很潮湿,我最好把你的橡胶雨衣也打进行李包里去。

博饶本 好。杜依尔老爷到哪里去了?

霍德生 我指望他五点钟回来。他吃过午饭就出去了。

博饶本 有没有人来找我?

霍德生 一个叫哈费干的来找过两回,老爷。

博饶本 嗐!他为什么不等我?我告诉过他,要是我不在家,就请他等我一会儿哩。

霍德生 嗯,老爷,我原来不知道你指望他来,所以我想最好不——不劝他等着。

博饶本 他为人不坏。他是个爱尔兰人,不大讲究外表。

霍德生 老爷说得对,我看他是有些爱尔兰人的脾气。

博饶本 如果他再来找,就让他进来。

霍德生 老爷,你开车回来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他就在附近等着,要不要把他找来?

博饶本 去把他找来,霍德生。

霍德生 是,老爷。(向通外面的门走去。)

博饶本 客人也许要喝茶,准备一壶茶。

霍德生 (停住)老爷,我看他要喝的不是茶。

博饶本 那么,你想他爱喝什么,就拿什么来吧。

霍德生 是,老爷。(电铃响)这就是他了,老爷,他看见你回来了。

博饶本 对,领他进来。(霍德生出去了。在他还没有把客人领进来的时候,博饶本看剩下没有看的信件。)

霍德生 哈费干先生来了。

哈费干的年纪在三十左右,像没有发育完全似的,短颈项,小脑袋,红头发,红鼻子,一对偷偷摸摸看人的眼睛。他穿着一身破旧的黑衣服,很像牧师打扮,又像是一个第十流的小学教师,因为爱喝酒,穷得不像样了。他赶忙和博饶本握手,摆出一副极端和蔼,兴高采烈的样子,加之他说一口舞台上插科打诨式的爱尔兰土语,使得这副样子更显得突出。他摆出这种样子,也许可以略自宽解,因为他心里时常在暗自害怕快要害酒疯了。

哈费干 我叫丁姆·哈费干,来听你的吩咐。祝你顶呱呱的早安,博饶本先生。

博饶本 (很高兴这位爱尔兰客人)祝你午后安好,哈费干先生。

哈费干 已经是午后了吗?老天爷,我把早饭以后空着肚子的时间都叫作早晨。

博饶本 你还没有吃过午饭吗?

哈费干 午饭么,算了吧!

博饶本 很抱歉,我打布拉伊敦回来迟了,来不及请你吃午饭;但是——

哈费干 别再提了,先生,别再提了。你要请我吃午饭,明天还是可以奉陪。不瞒你说,我是个爱尔兰人,饭量很差,喝倒很有劲。

博饶本 刚才你到的时候,我正准备按铃叫茶。请坐,哈费干先生。

哈费干 假如神经强,能受得住,茶倒是一种好饮料;不过我的神经可不行。

哈费干在写字台旁边坐下,背向文件柜。博饶本和他对面坐着。霍德生空手进来,从碗橱里取出两个玻璃杯,一支吸管和一架酒瓶,摆在博饶本面前的写字台上。霍德生毫不留情地瞅着哈费干,哈费干不敢正视他那副眼色。霍德生随即退出。

博饶本 请喝点汽水掺威士忌。

哈费干 (清醒过来了)博饶本先生,提到酒,你碰到我们爱尔兰人的弱点啦。(虔诚地)这并非说我自己也有这个弱点,酒的危害我看得很够啦。

博饶本 (斟威士忌)斟够了,就请你说一声。

哈费干 酒可不要掺得太多。(博饶本不再斟,使眼色问他斟够了没有)就说一半兑一半吧。(博饶本听他要求一半兑一半,有点吃惊,再斟了一点,又停住,看看哈费干)请再斟一点点,酒杯下面窄,下一半实在装不到一半。多谢,多谢。

博饶本 (笑)你们爱尔兰人真会喝酒。(替自己斟了一点威士忌)咱们英国人所谓汽水掺威士忌,就不过这个样子。

哈费干 你们很对。我那个不幸的国家就坏在这个酒字上。我自己也喝酒,那是因为我的心脏衰弱,消化不良。但是在原则上我是个主张戒酒的。

博饶本 (突然严肃紧张起来)主张戒酒,我当然和你站在一起。我是本地禁酒会的一个忠实会员。哈费干先生,你想象不到,酒馆老板、主教、保守党和《泰晤士报》那个不神圣的四角联盟[2],给咱们英国带来了多大的灾祸。我们必须不顾一切,叫所有的酒馆都关门。(他喝酒。)

哈费干 我明白,那实在是糟透了。(他喝酒)博饶本先生,我看你也是个忠实的自由党员,像我自己一样。

博饶本 我是个爱护自由的人,像每一个真正的英国人一样,哈费干先生。我的名字是博饶本,假如我的名字是布里希坦,长的是鹰钩鼻子,在公园路有座大房子[3],我也会拿一块画着英国国徽的手帕,用一个便士买个喇叭筒,号召在老百姓的粮食上抽税,来支援海军促进会,把英国的最后一点自由都毁掉——

哈费干 用不着多说。咱们来握握手吧。

博饶本 不过我还想说明一下——

哈费干 你只要一张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什么话。我了解你这种人。听说你有意到爱尔兰去走走,是吗?

博饶本 除掉爱尔兰,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呢?我是个英国人,又是个自由党。现在整个南非洲都让人家奴化了,毁了,除掉爱尔兰,就没有什么别的国家可以使我关心啦。请别误会,我并非说,除掉爱尔兰,英国对别的国家就不该负责任了。英国人对芬兰有一份责任,对马其顿也有一份责任。不过英国人的首要责任是对于爱尔兰的。只要是头脑清楚的人,谁能否认这一点呢?不幸得很,我们有些政客,比波布里考夫还更无耻不讲理,比亚布杜尔“魔王”还更杀人不眨眼,[4]爱尔兰现在所以痛苦不堪,就是这班家伙的毒手搞出来的呀。

哈费干 说句实在话,他们对于波布里考夫那个老家伙总算是报够了仇啦。

博饶本 我并不赞成暗杀,我绝对不赞成。那位不幸的芬兰爱国青年为着替祖国报仇,把那位俄国压迫者暗杀了,尽管我们深深感觉到,从他的那个观点来看,他这样做是完全正当的,可是每一个文明人对于暗杀都应该切齿痛恨。即使为着保卫自由贸易,我也决不肯伸手去杀一个政敌,尽管他很该死。

哈费干 我敢说你做不出这样的事,因此,我很钦佩你。你要到爱尔兰去,是出于同情,是不是?

博饶本 我这次去,是要给土地开拓联营公司开拓出一份产业,我跟那家公司有点关系。我相信,一份产业只要经营得好,像在咱们英国那样经营,那就一定会赚钱。哈费干先生,你知不知道英国的办法?

哈费干 老天爷,我怎么不知道?把爱尔兰的一切能拿走的东西都拿走,拿到英国去花。这就是英国的办法。

博饶本 (不大欢喜这话)哈费干先生,我的办法是要把英国的钱拿到爱尔兰去花。

哈费干 愿你的胳膊多长一股劲!愿你的影子永远不变小!你真正是男子汉中间的肉汤![5]你说,我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地方?我愿意牺牲最后一滴血,来供你指使。

博饶本 你听说过花园城没有?

哈费干 (犹疑)你指的是天堂吗?

博饶本 什么天堂!不,花园城就在希镇[6]附近。如果你肯花半点钟的工夫,我可以和你谈一谈这花园城。

哈费干 我说这么办:给我一份说明书,让我拿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博饶本 你说得对。我可以照办。(拿出一本艾本尼佐所写的关于花园城的书和几本小册子)你知道,花园城的这张地图所画的圆形结构只是一个建议。

哈费干 是,这一点我要仔细记住。(心迷眼花地看地图。)

博饶本 我说,为什么不在爱尔兰也建一个花园城?

哈费干 (兴奋地)我要问你的正是这句话,为什么不在爱尔兰也建一个花园城?为什么?(挑战似的)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博饶本 有些困难。我要克服它们,但是有些困难。我初到爱尔兰,人们看见我是个英国人,就会仇恨我。我又是个新教徒,爱尔兰所有的天主教徒就会攻击我。说不定还有生命危险。不过我准备迎接这种危险。

哈费干 不用怕,博饶本先生。我们爱尔兰人倒知道尊重有勇气的敌人。

博饶本 我真正怕的倒还是怕引起误会。我想这一点是你可以帮助我避免的。那天晚上你在民族协会的大会上演说,我一听到,马上就看出你是个——我坦白地说,你不会见怪吧?

哈费干 我有什么毛病,请你坦坦白白地告诉我,我一切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恭维话。

博饶本 我可不可以这样说?当时我马上就看出你是个道地的爱尔兰人,有爱尔兰人的一切毛病和一切优点:鲁莽,顾今天不顾明天,但是勇敢,性情好;靠自己来做生意也许不会成功,但是会说话,富于幽默感,爱自由,是我们伟大的格莱斯敦的忠实信徒。

哈费干 别叫我害臊吧。我不能坐在这里听人当面恭维我。不过我承认你说的性情好那一点。这是爱尔兰人的弱点。我会把最后一文钱拿出来与朋友共之。

博饶本 我相信你是会这样做的,哈费干先生。

哈费干 (冲动地)别叫我什么哈费干先生,就叫我丁姆好了。一个人谈起爱尔兰来,像你那样,称呼我什么都可以。请把酒瓶递给我。(他替自己斟酒。)

博饶本 (带从容的神色微笑)好,丁姆,你愿不愿陪我到爱尔兰去?你们爱尔兰人热情而任性,你去可以帮助我打破隔阂。

哈费干 问我愿不愿陪你到马达加斯加或是交趾支那吧。他妈的,即使要我陪你到北极去,我都情愿,只要你肯替我出路费;他妈的钱我可是一个都没有,我得买一张三等票哩。

博饶本 我想到了这一点,丁姆。处理这件小事,我们必须用结结实实的英国办法,尽管其他的事可以随你的意,用爱尔兰的办法。你这次去,应该作为我的——我的——嗯,我不知道怎样称呼你才好。管你叫我的代理人吧,他们会把你打死。管你叫我的管事吧,他们会把你抛到水里淹死。至于秘书,我已经有了一个了,而且——

哈费干 那么,把那一位叫作本国秘书,把我叫作爱尔兰秘书[7],好不好?

博饶本 (勉强地笑)好极啦!你的爱尔兰人的机智已经把第一个困难解决了。现在来谈谈你的薪水。

哈费干 薪水吗?为你效劳,我本来可以分文不要。不过我这身衣服对于你怕不很体面,我怕逼得要向你的朋友们借钱,我生性最讨厌的就是借钱。我每年只要一百镑,多一文都不要。(用一副焦急而狡猾的神色打量博饶本,想猜测他究竟能给多少钱。)

博饶本 如果一百镑就可以使你满意的话——

哈费干 (大放其心)为什么不可以使我满意呢?一百镑一年,就是十二镑一月,是不是?

博饶本 不对,八镑六先令八便士一月。

哈费干 嗐,糟透了!我得把五镑寄给我的老母亲。不过不要紧,我说过一百镑,就只要一百镑,哪怕我得挨饿都算数。

博饶本 (用生意人的谨慎口吻)好吧,暂且说头一个月十二镑吧。以后我们再看事行事。

哈费干 博饶本先生,你真是个君子人。等到我母亲死了,你可以减去五镑。你得把手放紧一点,不能浪费,如果——(博饶本的合伙股东走进来了,打断了他的话。)

劳伦斯·杜依尔年纪三十六岁,冷淡的灰色眼睛,紧绷绷的鼻子,显得爱吹毛求疵的细腻的嘴唇,眉毛显得尖刻,脑袋显得聪明,大体上很文雅漂亮,但是有一点容易生气和不满的样子,和博饶本的那种只有消化良好的人才能有的快活样子,恰好成一个强烈的对比。

他进来时倒像很自在,但是一看到有生客,马上就畏缩起来了,正要退出,博饶本招呼了他,他才放了心。他于是走到写字台旁,站在博饶本和哈费干两人中间。

杜依尔 (往后退)你们有事在谈。

博饶本 没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请进来。(向哈费干介绍)这位朋友和我都住在这里,他是我的合伙股东,杜依尔先生。(向杜依尔介绍)这位是我的新朋友,爱尔兰人,丁姆·哈费干先生。

哈费干 (站起来,满腔热情)会见博饶本先生的朋友,无论是哪一位,我都觉得荣幸。祝你顶呱呱的早安,杜依尔先生!我对你们两位都很钦佩,在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中找到像你们两位这样的榜样,真不容易呀。

博饶本 (咯咯笑)这一回你可看错啦。丁姆,我这位朋友杜依尔先生是你的同乡呀。

哈费干听到这话,显然有些窘,马上就萎缩下来。他猜疑地皱着眉头看杜依尔,表面上却装作亲热,可是这亲热的伪装也逐渐消失了;他对杜依尔怕极了,所以也显出一点摇尾乞怜的样子。

杜依尔 (带着冷淡的厌恶神色)晚安!(他退到壁炉旁,向博饶本说话,声调中非常明显地给哈费干一个暗示,说他不受欢迎)你们的事就快谈完了吧?

哈费干 (他的爱尔兰土语逐渐变成普通要充高贵身份就应该用的那种英国腔调,可是出人意料地带点格拉斯哥那地方的口音)我该走了,在西区还有个重要的约会[8]。

博饶本 那么,你跟我一道去,就一言为定啦。

哈费干 博饶本先生,能陪你去,我是非常高兴的。

博饶本 什么时候去呢?你可以今晚就从帕丁顿车站动身么?我们打算从密尔津海港上船。

哈费干 (迟疑)不过——我恐怕——我——(杜依尔猛然走进卧室,把门砰的一声关上,哈费干的最后一点镇静给这么一来全完了。这个可怜虫几乎要哭出来,可是拼命装出爱尔兰人不顾一切的样子,才没有放声哭出来。他赶忙跑到博饶本身边,用抖颤的手拉住博饶本的袖子,把他所能驾驭的爱尔兰土语全搬了出来向他哀求,声音却放得很低,怕杜依尔听见了又要回来)博饶本先生,别叫我在本国人面前丢脸呀。瞧,我这身衣服破旧不堪了,请给我一张五镑的票子,下星期二我有了办法,就还给你——要不然,你就在我的月薪里扣除也行。我会准时到帕丁顿车站,把一切准备妥当。快点把票子给我,趁他还没有出来。我这样请求,你该不见怪吧?

博饶本 不见怪。我本来打算让你预支一些路费。(他给了哈费干一张钞票。)

哈费干 (把钞票放进口袋里)谢谢你。我在火车未开之前半点钟准到车站。(听见劳伦斯到了卧室门口,正要回来)唏,他要回来啦。再见,愿上帝赐福给你。(他赶忙跑出去,几乎要哭出来,那张五镑钞票以及这笔钱所能买到的酒使他太兴奋了,他那个空肚皮和过度紧张的神经都有些支持不住。)

杜依尔 (从卧室里出来)你在哪里捡得了那么一个破破烂烂的骗子?他来这里干吗?(他走到摆设计图的桌子旁,在一张设计图上用笔记下一点什么,一边参看他的笔记簿。)

博饶本 你又是那个老脾气!你一碰见爱尔兰人,待他就毫不客气,特别是他穿得有点破旧,这是什么缘故?本国人当然可以向本国人说一声顶呱呱的早安,这不能算是得罪了你,尽管他的衣缝已经有点儿磨光了。

杜依尔 (鄙夷地)哼,顶呱呱的早安!他还向你说过“男子汉中间的肉汤”没有?(他走到写字台。)

博饶本 (兴高采烈)说过呀。

杜依尔 还说过“愿你的胳膊多长一股劲”吧?

博饶本 不错。

杜依尔 还说过“愿你的影子永远不变小”吧?

博饶本 对呀。

杜依尔 (提起喝干了的酒瓶,摇摇头)他喝掉了你一斤多酒。

博饶本 他喝了并不觉得难受,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杜依尔 他借了多少钱去?

博饶本 严格地说,那并不算借。在金钱上他表现得很大方。我相信,他会把他的最后一文钱拿出来给朋友用。

杜依尔 毫无疑问,他会把朋友的最后一文钱拿去给自己用,如果那位朋友够傻瓜,让他拿。他究竟向你借去了多少?

博饶本 没有什么,只是预支了一些薪水,做路费。

杜依尔 薪水!老天哪,为什么给他薪水?

博饶本 他做了我的本国秘书,他很诙谐地这样称呼他的职位。

杜依尔 我看不出诙谐在哪里。

博饶本 无论什么诙谐,一到你手里,就糟蹋了,你对它那么冷淡。哈费干说的时候,我倒觉得他说得顶俏皮。本国秘书,还有爱尔兰秘书,说得真有趣,真有趣。不管怎样,我到爱尔兰去,要找一个人替我打破隔阂,很显然,他是最合适的。他可以取得那里人们的信任,使他们对我表示友好。是不是?(他坐到凳子上,朝后倾斜,幸亏背靠到桌边上,要不然,就要向后倒下去了。)

杜依尔 多么好的介绍人,我的老天!你以为爱尔兰人全都是些贪酒、写信求人救济的人吗?若真如此,你想他们肯彼此接受这样的人作保吗?

博饶本 你这全是废话!他不过是个爱尔兰人。再说,难道你以为哈费干能骗我吗?

杜依尔 不,他太懒了,犯不着花气力来骗你。他只消坐在那里,喝着你的酒,瞧着你骗你自己。不过我们无须在哈费干身上多费唇舌。第一,你的钱已经到了他的腰包,沿途酒馆太多,他就决不会到帕丁顿车站去啦。第二,他并不是一个爱尔兰人。

博饶本 他不是爱尔兰人!(他听到这话,大吃一惊,本来是仰靠着桌子坐的,现在突然把身子坐直,凳子也就放正了。)

杜依尔 生在格拉斯哥,一生也没有到过爱尔兰,他的底细我全知道。

博饶本 但是他说的话,他的举止动静,都像个爱尔兰人呀。

杜依尔 哼,像个爱尔兰人!难道你不知道,什么“祝你顶呱呱的早安”呀,“男子汉中间的肉汤”呀,“愿你的胳膊多长一股劲”呀,这一套鬼话只有在英国才可以听到,正如伦敦阿尔伯特厅所演奏的爱尔兰音乐也只有在英国才可以听到,难道你不知道?无论是在现在,在过去,或是在未来,在爱尔兰本地就压根儿没有一个爱尔兰人说话像他那样。但是一个爱尔兰的没出息的人一到了英国,看到英国到处都是些像你这样想入非非的笨蛋,只要他扮演丑角,丢他自己的脸,丢他祖国的脸,教你们感到自己在道德方面比他们强,你们这批笨蛋就肯让他游手好闲,吃喝撞骗,乱吹一阵;于是他就很快学会那些怪腔怪调来骗你们。他是从戏院或是杂耍场里学来那些玩意儿的。哈费干从他父亲那里也学会了几句简单的爱尔兰话。他父亲倒是爱尔兰人,是我的乡亲。我认识他的伯叔父,就是住在罗斯库伦的玛太·哈费干和安德·哈费干。

博饶本 (还不大相信)不过他说得一口爱尔兰土腔呀。

杜依尔 哼,他说的一口爱尔兰土腔,你对于爱尔兰土腔倒很内行!有一次我听见过你把很重的都柏林音叫作爱尔兰土腔[9]。说起来很可怜,你连康纳玛拉和腊特曼因斯也辨别不出[10]。(极端恼怒)滚他妈的哈费干吧!别再谈他了,他不值得我们去辩论。

博饶本 劳伦斯,你今天怎么啦?为什么这样不高兴?

杜依尔很为难地瞧着博饶本,慢慢地走到写字台边,坐在靠壁炉的那一头,然后回答。

杜依尔 嗯,单提一件事吧,你那封信使我太糟心了。

博饶本 为什么?

杜依尔 罗斯库伦[11]田庄典押给公司,你把庄主的赎典权剥夺掉了,把那位可怜的尼克·莱斯屈朗基赶走,叫他无家可归,这件事叫我很糟心。过去我很喜欢那个老混蛋,那时我还小,老是在他家花园里走道上玩,我是在那个庄子上长大的。

博饶本 可是他不给利息。我不得不代表联营公司取消他的赎典权。我这次去爱尔兰,就是要到罗斯库伦去,亲自照管那笔产业。(他坐在写字台的另一头,和杜依尔对面,随便地补充一句,同时很担忧地看了杜依尔一眼)你当然和我一道去,是不是?

杜依尔 (很焦心,站了起来,又踱来踱去,神情不安)麻烦就在这里。我怕的就是要回爱尔兰,叫我糟心的也就是这一点。

博饶本 但是你离家十八年了,不想回去看看祖国,看看家里人,尝尝回到老家的风味吗?还——

杜依尔 (很不耐烦,打断了他的话)对,对,那一套我懂得,用不着你说。

博饶本 哎,当然啰,(耸一耸肩)如果我的话叫你这样发脾气,我就很抱歉。

杜依尔 别管我发脾气,我的脾气不是为你发的,咱们相处这么久了,你该明白这一点。(他又坐下,想到自己的脾气躁,有点不好意思,很难过地想了一会儿,大声说)我有一种天生的厌恶,不愿回爱尔兰,这种天生的厌恶很强烈,我宁可陪你到南极,也不愿陪你到罗斯库伦去。

博饶本 这才是怪话!你身为爱尔兰人,你们爱尔兰民族具有极强烈的爱国心,具有世界上最根深蒂固的恋家本能!而你却说你什么地方都可以去,就是不愿回爱尔兰。难道你以为我能相信吗?在你的内心里——

杜依尔 别管我的内心:爱尔兰人的心里不过是些幻想。几百万人离开了爱尔兰,其中有几个人回去了或是想回去呢?不过跟你说这些也没有用处。你这人宁可相信关于爱尔兰流亡者的那种无聊的歌,或是英国城市中爱尔兰人区的三个钟头的爱国演讲,也不肯相信摆在眼前的一切事实。哼,你这长着眼睛的人,且瞧瞧我的情形吧!我整天嘀咕、焦急、发牢骚、吹毛求疵,瞧不起这、瞧不起那,没有个满意或安静的时候,叫最好的朋友看着也不耐烦,这些都是你所知道的。

博饶本 得了吧,劳伦斯!别冤枉你自己。你对于生人,倒是顶有趣,顶和蔼的。

杜依尔 对,对于生人倒顶和蔼。要是我像英国人那样,在生人面前比较古板一点,在家里比较随便一点,我和你也许更合得来些。

博饶本 咱们在一块儿还是合得来呀。当然,你有些凯尔特族[12]的伤感——

杜依尔 (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的老天爷!!!

博饶本 (冷嘲地)——还有凯尔特族的另一个习惯,无缘无故地说些刺耳话的那种习惯。

杜依尔 无缘无故!听到人们谈起凯尔特族,我就要冒火,觉得非把伦敦烧掉不可。这一类的废话比十个强制法令[13]还更坏。你以为一个人一定要是凯尔特族,才会在罗斯库伦起伤感吗?告诉你,爱尔兰人和英国人就种族来说,并没有两样,都同样是些外来民族的混血种[14]。

博饶本 说得对。凡是能干的爱尔兰人都是英国血统。有一件事我时常觉得顶值得注意,就是在英国议会里,唯一能表现出真正老牌的英国人性格和精神的政党就是爱尔兰党。你看,爱尔兰党的独立性、坚决的精神、对于坏政府的反抗,以及对于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同情,这一切多么像英国人!

杜依尔 不消说,爱尔兰党还有一个习气,爱郑重其事地谈论一些陈腐荒谬的东西,而他们心里明明知道那些东西都是落后了一百年的。如果说出来你不见怪,这也是英国人的习气。

博饶本 不然,劳伦斯,不然。你指的是现在霸占着英国的那些混血种的新牌英国人。这批人都是些伪君子、骗子、德国人、犹太人、美国人、外国人、公园路的住户,还有那些没有国籍的在世界上东飘西荡的渣滓。别把这批人叫作英国人。他们并不属于我们这个亲爱的古老的岛国,只属于他妈的新牌帝国。这批人倒很配这个新牌帝国,他妈的,我倒愿他们能享受它的好处!

杜依尔 (听到这番慷慨激昂的话,无动于衷)瞧你!现在你心里舒服了一点吧?

博饶本 (傲慢地)对,舒服多了。

杜依尔 我的亲爱的汤姆,你只消沾一沾爱尔兰的气候,就可以变成和我一样的大傻瓜。可是如果把我全身的爱尔兰血液都输到你的血管里去,你的体质和性格都不会因此有丝毫的改变。再说,如果你去找一个最道地的英国女子结婚,然后把生下来的儿子送到罗斯库伦去教养起来,你那个儿子的性格就会像我而不像你,人家看见他,都会疑心他是我的儿子。(突然苦痛起来)哎,罗斯库伦呀!天哪,罗斯库伦呀!想一想那里的沉闷!绝望!愚昧!顽固!

博饶本 (平淡地)乡下地方照例都是那样,劳伦斯,在英国也是一样。

杜依尔 (匆忙地)不,不然,英国的气候却不一样。在英国这里,如果生活枯燥,你也就跟着枯燥就是了,坏不了什么事。(进入热烈的梦想)但是在爱尔兰,在那种湿润的空气里,在那些白色的、软绵绵的大路上,在那些烟雾迷茫的芦苇和褐色的湖沼里,在那些长着紫红色石楠花的花岗岩山坡上,一个人的精神就凝聚不起来,时常处在散漫流动的状态。在你们英国这里,天上没有那样的色彩,望到的远远的景致没有那样的魔力,夜晚也没有那样凄凉的情调。啊,那里的梦想!梦想!那种叫人痛苦伤心而永远不能叫人满意的梦想,梦想,梦想!(蛮野地)淫荡生活使你们英国人粗俗横蛮,但是还不像那种梦想能把一个人的价值和用处完全毁掉。一个爱尔兰人的幻想永远叫他不得安宁,没有信心,不能满意;叫他既不能面对现实、应付现实,又不能征服现实,只能嘲笑那些有这种能力的人,并且(尖刻地嘲笑博饶本)像街上的烂婊子一样,“对生人倒是顶和蔼的”。(对着坐在桌子那头的博饶本嘀咕下去)那都是梦想呀,那都是幻想呀。爱尔兰人是和宗教无缘的。一个悟道的传教士向他宣讲人生的神圣和德行的重要,他就请他走开,一文钱也不施舍;但是一个不像样的乡村传教士向他演一个奇迹,或是说一段关于圣徒的感伤性的故事,他就把穷人的一分一毛的小钱搜括来,给这位传教士盖大礼拜堂。在政治上爱尔兰人也是个糊涂虫,他还梦想“老太婆”[15]在一七九八年所说的话,你要使他关心爱尔兰,你就得把这个可怜的岛国叫作卡德林·尼·户立汉,说她是个小老太婆。这样办,就用不着思想,用不着工作,用不着一切,只消幻想来,幻想去;而幻想是叫人这么痛苦,你要不喝酒就没法忍受。(痛恨自己,浑身发抖)最后到了这步田地,你就简直不能应付现实,你宁可挨饿,也不愿烧饭;宁可穿得破烂,显得肮脏,也不肯下个决心,去洗一洗,拾掇一下。你在家里吵吵闹闹,因为你老婆不是一个天使,而她也瞧不起你,因为你不是一个英雄。你痛恨你周围的一切人,因为他们都是些肮脏懒散的废物,和你自己一样。(放低声调,像一个人暗下向朋友招供一件丑事一样)同时,到处都听到那些讨厌的无聊的存心不善的嘻笑声。要是你还年轻,你就和旁的年轻人互相请客、喝酒、谈淫秽故事。你既然没有本领帮助他们、鼓舞他们,你就责骂他们、冷笑他们、嘲弄他们,因为你自己所不敢做的事他们也没有做到。而同时你却常在嘻笑,嘻笑,嘻笑!永无止境的嘲弄,永无止境的妒忌,永无止境的愚蠢,永无止境的胡作非为、拆烂污、丢丑,等到你到了另外一个国家,看见人们认真地考虑问题,认真地解决问题,你就嘲笑他们,说他们没有幽默感,自己无用,反而以此自豪,仿佛正因为你无用,你倒比他们高明些。

博饶本 (听到杜依尔的这番议论,非常认真起来)决不要绝望,劳伦斯,爱尔兰的前途还是大有可为。在英国领导之下的自治是会创造奇迹的。

杜依尔 (突然被他弄得无可奈何,脸上肌肉抽动,勉强苦笑)汤姆,你为什么偏要趁我心里最难过的时候,来开这么一个大玩笑,叫人招架不住?

博饶本 玩笑!我说的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疑心我说自治,不是真心吗?

杜依尔 你说在英国领导之下,我相信这倒是真心话。

博饶本 (放了心)我说的当然是真心话。我们英国的领导当然是最重要的。我们英国人应该毫不吝惜地把自己的统治才能拿出来,为那些不大有统治才能的民族服务,这样就可以使他们完全自由自在地发展到够得上英国标准的自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杜依尔 我完全明白。而且罗斯库伦的人也会明白。

博饶本 (欣然)他们当然会明白。所以这方面是没有问题了。(他把椅子挪过来,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教训杜依尔)我说,劳伦斯,你谈到爱尔兰的话,我都仔细听过了。我丝毫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不跟我一道去爱尔兰。你那番话归根结底是什么呢?那只说明你从前在爱尔兰的时候,还是个年轻小伙子。你所说的骂人、闹酒、糊涂那些情形在爱尔兰可以看见,在英国任何一个地方也可以看见。你过去是用年轻人的眼光去看爱尔兰的,所以只看到一些幼稚的东西。这回你跟我回去,用成年人的眼光去看看爱尔兰,你对于祖国的看法就会不同啦。

杜依尔 我敢说你那话有一部分是对的。我知道得很清楚,假如我是个雇农的儿子而不是乡村地产经纪人的儿子,我的勇气就会大些。可是,不幸得很,我回爱尔兰,不是去看爱尔兰人民,而是去看我的父亲、纠德姑姑、娜拉·越莱,以及敦卜赛神父之流的人物。

博饶本 嗯,去看他们为什么不对呢?英国把你教养成这么大的人了,他们看到你,一定很欢喜呀。

杜依尔 (这话打动了他)呃,你这一着可猜中了,汤姆,算是你有英国人的灵感。

博饶本 你指的是常识。

杜依尔 (很快地)不,我指的不是常识。说到常识,你和一个大笨蛋差不多。英国人从来没有什么常识,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你这次上爱尔兰去,是心血来潮,你的理由是很荒谬的,你那满脑子的政治的瞎话就连一个普通的聪明驴子也欺骗不了,不过你所说的关于我和我父亲的话却摸到了我的底。

博饶本 (吃惊)我并没有提到你的父亲呀。

杜依尔 (不理睬他插嘴说话)我父亲住在罗斯库伦,做一个地产经纪人,老是受委屈,因为他是个天主教徒,而地主们多半是新教徒。自从地产处理局减了地租,地产购买法令把大庄业分成了许多小庄业以来,他幸亏根据地产购买法令,自己买了个小庄业,否则他就要饿死啦。这二十年以来,我猜想他没有出过门,至多也不过到附近的亚敦磨勒镇上走走。而我哩,像你所说,让英国把我教养成了一个大人了。

博饶本 (道歉)请你相信,我并没有什么坏的——

杜依尔 得了吧,用不着道歉!你说的一点也不错。我敢说,我在美国和其他一些较落后的辽远的地方也学得了一些东西,但是我学会了面对现实而不徒凭幻想,却大半是因为和你住在一起,和你合作。我从你那里领教来的比从任何一个爱尔兰人那里所领教来的都要多。

博饶本 (摇摇头,但是眼睛里却闪出一道光)你太客气啦!老朋友,不过这全是些奉承话。我也爱听奉承话,不过奉承话究竟无聊。

杜依尔 不,不是奉承话。没有你,我什么事也做不成;尽管我时常觉得你那个老脑瓜子真邪门,把所有的思想都分门别类摆在一些水泄不通的小抽屉里,而这些小抽屉都保险很严密,凡是不宜于你懂得的东西怎么也钻不进去。

博饶本 (不可战胜)告诉你,这些都是不折不扣的废话,劳伦斯。

杜依尔 不过无论如何你得承认,我的朋友不是英国人,就是世界各大国大场面中的人物。我这一生大半都是在那种大场面中混过来的,我的重要的工作也是跟大场面中人物一起做的。请想一想,要我这样的人回到罗斯库伦去!回到那个渺小而单调的地狱去!想一想那位乡村地产小经纪人,靠他的百分之五的经纪费,加上一个小庄业和附近镇上一点房产,才能勉强维持生活,想一想,我怎样能和他这样的人相处?我对他有什么可谈的?他对我又有什么可谈的?

博饶本 (觉得这番话不成体统)不过你们究竟是父子呀!

杜依尔 是父子又怎样?如果我提议要去看看你的父亲,你怎么说?

博饶本 (带着孝顺父母的端正态度)我过去经常去看父亲,总是把它当作一件大事,一直到他的神志失常为止。

杜依尔 (关切)他疯了吗?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呀。

博饶本 他加入了关税改良协会[16],如果他的神志没有失常,就决不会干出这种事来。(开始用演说姿态)他让一个招摇撞骗的政客灌上了迷魂汤,那个政客——

杜依尔 (打断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愿见你父亲,是因为在自由贸易的问题上,他的主张和你的不同,而你又不愿跟他争吵。那么,就请你想一想我和我的父亲的关系。他是个民族主义者和分离主义者[17],我是个冶金化学家,改了行,做土木工程师。不管冶金化学是个什么玩意儿,决不是民族的,它是国际性的。作为土木工程师,你我的任务是沟通各国,而不是使它们分离。我们这一行所教给我的唯一的真正的政治信念就是:国界都是障碍,国旗也是一种非常讨人厌的东西。

博饶本 (张伯伦的经济邪说仍然使他痛心)只有在实行保护关税政策的时候,你所说的才对——

杜依尔 (坚决地)瞧你的,汤姆,你要发表一篇关于自由贸易的演说啦,可是我不许你来这一套,我受不了。我父亲要把圣乔治海峡定为爱尔兰的国境线,在学院草坪[18]上悬一面青色的国旗;而我哩,却要设法办到只要花三小时就可以从加尔威到科却斯特[19],花二十四小时就可以从加尔威到纽约。我要叫爱尔兰成为一个大联邦的思想和想象的中心,不要叫它成为一个鲁滨孙的孤岛。此外,还有宗教上的纠纷。我所信的天主教是查理大帝或诗人但丁的天主教,不过在近代科学和民俗学的影响之下,有所变通。这种近代科学和民俗学在敦卜赛神父看来,却是无神论者的胡说八道。不过,我父亲所信的天主教正是敦卜赛神父的天主教。

博饶本 (油滑地)我不是要打断你的话,劳伦斯,不过你要知道,这些全是废话。这一类的纠纷哪家都有,但是家里人彼此还可以勉强相安无事。(突然严肃起来)当然,有些问题是要牵涉道德基础的,在这些问题上,我承认,即使在至亲骨肉面前,也决不能妥协或是马马虎虎。比方说——

杜依尔 (不耐烦,跳起来,踱来踱去)比方说,自治问题、南非洲问题、自由贸易以及教育捐税。在这些问题上,我的主张和我父亲的都不同,或许正像和你的不同一样。

博饶本 是的,不过你是个爱尔兰人,看这些问题并不像英国人看得那么严重。

杜依尔 什么!连自治问题也是如此吗?

博饶本 (毫不动摇)对,连自治问题也是如此。自治并不是爱尔兰人搞起来的,而是我们英国的格莱斯敦搞起来的。劳伦斯,你不肯回爱尔兰,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我怕背后还有别的原因。

杜依尔 (激烈地)背后还有什么原因呢?难道你还以为我在骗你吗?

博饶本 别那样对我生气,老朋友,我不过在猜想——

杜依尔 你猜想什么?

博饶本 嗯,刚才你提到了一个人,是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一位叫作娜拉·越莱小姐的,好像是这个名字。(杜依尔突然愣住,带着惊奇的神色呆看他)我并不想多嘴多舌,劳伦斯,你也明白,不过你不肯跟我到爱尔兰去,是不是与这位小姐有关呢?

杜依尔 (又坐下,被征服了)汤姆斯·博饶本,我向你投降。我这个貌似聪明而实在糊涂的爱尔兰人,向你这位上帝骄子英国佬脱帽致敬。一个人能像煞有介事地说出你刚才所说的关于自治和格莱斯敦的那一套话,他只能是世界上天字第一号的大笨蛋。可是就是这个人在下一句话里,马上就能把我所说的理由一齐撇开,一针见血地看出我的真正的动机,这就非天才不能办到。奇怪的是你这个人既是笨蛋,又是天才!这怎么可能呢?(跳起来)老天呀,我明白了。我要写一篇论文,投到《自然界》去发表。

博饶本 (瞪眼看他)你要写什么——

杜依尔 很简单。你知道,一个毛虫——

博饶本 一个毛虫!!!

杜依尔 对,一个毛虫。请你仔细听我说,因为这是关于英国民族性格的一个崭新的重要的科学理论。一个毛虫——

博饶本 喂,劳伦斯,别这样卖傻吧。

杜依尔 (坚持)我说一个毛虫,就是一个毛虫。你马上就会明白。一个毛虫(博饶本嘀咕了一声,稍微表示抗议,但不坚持)爬上了一棵树,它就本能地把自己变得恰像一片树叶,所以无论是它的敌人还是它要捕获的东西都把它看成一片树叶,以为不值得去管它。

博饶本 那和我们英国民族性格有什么相干?

杜依尔 等我告诉你。世界上到处都是傻瓜,正如树上到处都是树叶。英国人的办法正是毛虫的办法,他本能地装得恰像一个傻瓜。这样,他的敌人就随他去,讥笑他,说他和旁人一样傻瓜,可是他就趁着这个机会,从从容容地把所有的真正的傻瓜都吞吃了。啊,自然真是巧妙,巧妙!(坐下,玩味这“巧妙”二字所引起的形象。)

博饶本 (心悦诚服)呃,劳伦斯,我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这上面来。你们爱尔兰人真是绝顶聪明。你所说的当然都是些胡说八道,可是说得真妙!你怎么就想得到呢?真的,你得写一篇论文,可以得一笔稿费。如果《自然界》不登,我可以帮你设法登上《工程杂志》,我和它的编辑是熟人。

杜依尔 我们言归正传吧。我最好把娜拉·越莱的事情跟你谈谈。

博饶本 不必,别提她吧,我刚才本不该提起她。

杜依尔 我还是要谈谈她。娜拉有一笔财产。

博饶本 (感到浓厚的兴趣)有一笔财产?有多少?

杜依尔 每年收入四十。

博饶本 四十万吗?

杜依尔 不,四十,四十镑。

博饶本 (大失所望)在罗斯库伦,那就算得一笔财产吗?

杜依尔 在罗斯库伦,一个姑娘要是有五镑钱的陪嫁,就算有一笔财产啦。而且四十镑一年,在那里也确实是一笔财产。娜拉就凭这笔财产,取得了当地人们的尊敬,人家都把她当作一个产权继承人看待哩。我父亲碰到手边很紧的时候,也就靠她这笔财产渡过许多难关。我父亲过去替她父亲当经纪人。她父亲死后,她来看望我们,从此就在我家里住下来了。

博饶本 (细心倾听,就怀疑起来,以为杜依尔和娜拉有过暧昧关系,想把其中底细弄清楚)从什么时候起?我是要问她到你家里来的时候,你有多大年纪了?

杜依尔 当时我十七岁,她也是十七岁。要是她年纪大一点,她就该懂事一点,不住在我们家里了。我们在一起待过十八个月,后来我就上都柏林读书去了。每逢圣诞节和复活节我回家的时候,她总在家里。我猜想我的回家对她是件大事,尽管我当时当然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博饶本 你当时是否爱上了她呢?

杜依尔 说真话,并没有。当时我心里只有两个打算:第一就是想学会做点什么事,第二就是想离开爱尔兰,找个机会去做事。她算不得什么。我对她也存过一些幻想,那正如我对拜伦作品中某些女主角或是罗斯库伦的圆塔存过一些幻想一样;但是这些女主角或圆塔对于我算不得什么,她对于我也算不得什么。我从来没有为了她渡过圣乔治海峡回家去看看;甚至经过皇后镇也不肯上岸,先回爱尔兰看看,再回伦敦。

博饶本 你从前是否向她说过一些话,让她有理由等着和你结婚?

杜依尔 没有,绝对没有。不过她确实在等我。

博饶本 你怎么知道呢?

杜依尔 她每逢过生日,就写信给我。每逢我自己过生日,她也老是写信,并且还寄些小礼物给我。但是我告诉了她不要再寄,对她说了句假话,说我东西流浪,寄信给我是没有用的,信在外国邮局里难免遗失。(他念“邮局”两字把重音放在“局”字上,不像英国人把重音放在“邮”字上。)

博饶本 你回不回她的信?

杜依尔 不很按时。不过迟早总要通知她,说收到了她的信。

博饶本 你看到她的亲笔信,心里有什么感觉?

杜依尔 很不自在。要是能逃脱她的一封信,即使花五十镑钱,我也情愿。

博饶本 (板着面孔,把身子往后一歪,靠到椅背上,表示这次审问已告结束,结果对于被审问人很不利)哼——哼!

杜依尔 你哼什么?

博饶本 爱尔兰的道德规矩和我们英国的很不同,这一点我当然明白。在我们英国,拿女人的爱情开玩笑是件很不漂亮的事。

杜依尔 你是否说,要是一个英国人处在这种情境,就会和另外一个女子订婚,把信件和礼物都退还给娜拉,附上一封信告诉她,说自己配不上她,祝她将来结婚快乐,是不是这样?

博饶本 呃,就这样办也可以叫那位可怜的姑娘安心点。

杜依尔 她会安心吗?我倒不敢断定。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娜拉宁愿等到老、等到死,也不愿问我有没有结婚的意思,或是肯降低身份,稍微对我暗示一下这种可能性。爱尔兰人的自尊心是你所不能了解的。我的自尊心也许已经让英国磨去了很多。但是娜拉从来没有到过英国。假如我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伤她的自尊心,一条是干脆打她一个耳光,那我会毫不迟疑地打她一个耳光。

博饶本 (摸着膝盖思索,显然很得意)呃,这番话听起来倒挺有趣,很有点爱尔兰的风韵。你最糟糕的地方就在这里,你简直不能欣赏爱尔兰的风韵。

杜依尔 我倒也能欣赏。不过那种风韵只是梦想的风韵。要是你凭梦想过生活,你就会尝到一些梦想的风韵;要是你凭事实过生活,你就会尝到一些事实的粗暴性。我倒想找到一个国度去住,在那里事实并不粗暴,而梦想也并不虚幻。

博饶本 (态度变过来,带着很深的信心去应付杜依尔的严肃态度,两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握成拳头)劳伦斯,不要绝望,老朋友,情形看来也许很坏,但是到了下一次大选之后,就会有很大的变动啦。

杜依尔 (跳起来)你这笨蛋,简直是胡说八道!

博饶本 (也站起,一点也不感到挨了骂)哈!哈!你尽管嗤笑,但是等着瞧吧。这一点我们且不必辩论。让我问你,关于越莱小姐的事,你要我出个主意么?

杜依尔 (红了脸)不,我不要你的主意。把你那鬼主意收起来吧。(软了下来)不过你且说出来,让我听听也好。

博饶本 呃,根据你谈的一切,我对越莱小姐的印象倒很不坏。她好像很有上流女子的情感,不过我们得面对一个事实,就是她的收入在英国还不够她维持下层中等阶级的生活——

杜依尔 (打断他的话)听我说,汤姆,你提醒了我一件事。你到了爱尔兰,千万别再谈什么中等阶级,也别再吹自己是中等阶级。爱尔兰只有两等人,有社会地位的和没有社会地位的。如果你存心要得罪娜拉,你把她叫作教皇党倒可以,千万别把她叫作中等阶级的妇女,否则你就得求老天保佑,她决不会饶你。

博饶本 (杜依尔的话压他不住)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们爱尔兰人全是古代皇帝的子孙。(自鸣得意)我还不至于像你所想的那样不知分寸,老朋友。(又热切起来)我指望看到越莱小姐是一个道地的上等女子,并且劝你回去再看她一眼,然后再决定你和她的关系。趁便问你一声,你有她的相片没有?

杜依尔 从二十五岁那年起,她就不寄相片给我了。

博饶本 (难过)嗯,是,我想是这样。(激动地,严厉地)劳伦斯,你对待那位可怜的姑娘,太不成体统啦。

杜依尔 老天爷,要是她知道有两个男子这样在谈论她——!

博饶本 她一定不高兴,是不是?当然是不高兴,我们两人应该惭愧,劳伦斯。(他心里有个新念头,逐渐使他入迷了)你知道,我有一种预感,这位越莱小姐是个很高尚的女子。

杜依尔 (眼睛紧盯着他)哼,你有这种预感吗?

博饶本 对,我有这种预感。这位漂亮姑娘的身世很有些令人动心的地方。

杜依尔 漂亮!哈哈!娜拉有了好机会,我也有了好机会啦。(叫喊)喂,霍德生。

霍德生 (走到卧室门口)你叫我吗,杜老爷?

杜依尔 把我的行李也打起来。我要跟博老爷一道到爱尔兰去。

霍德生 好,老爷。(回到卧室。)

博饶本 (拍拍杜依尔的肩膀)谢谢你,老朋友,谢谢。


[1] 格莱斯敦(1809—1898),英国自由党的领袖;贝尔福(1848—1930),英国保守党的领袖;张伯伦(1836—1914),原是自由党,但与格莱斯敦政见不同;哥尔德(1844—1925),英国漫画家。剧中主角博饶本属自由党,所以崇拜格莱斯敦而鄙视贝尔福和张伯伦。

[2] 不神圣的四角联盟,一八一五年俄罗斯、奥地利和普鲁士成立所谓“神圣联盟”,在维护基督教国家统一的名义下,推行反动的侵略政策。本文这个名词是从这里来的。

[3] 布里希坦不必实有其人,他代表当时的大资本家,名字和相貌都像是犹太人,公园路是伦敦富户住宅区。

[4] 尼古拉第二时代,俄国对芬兰施行压迫,任波布里考夫(1839—1904)为芬兰总督,他的残酷引起芬兰人的极大仇恨。一九〇四年他被芬兰爱国志士萧曼刺死。亚布杜尔“魔王”,指当时土耳其的暴君亚布杜尔·哈密德二世(1842—1918)。

[5] 哈费干在冒充爱尔兰人,把捡到的爱尔兰语拿来蒙混博饶本。“胳膊多长一股劲”,怂恿人加劲去做一件事情的勉励语;“影子永远不变小”,永远保持健康;“男子汉中间的肉汤”,模范男子。

[6] 希镇,在距伦敦北二十二英里处,十九世纪末建筑了所谓“花园城”。

[7] 当时英国内阁中管理爱尔兰政务的大臣叫作“爱尔兰秘书”,管内务的大臣叫本国秘书,哈费干提议称自己为爱尔兰秘书,是开玩笑。

[8] 伦敦西区是最富最时髦的区域。

[9] 都柏林是爱尔兰的都城,那里的语音不能算土腔。

[10] 康纳玛拉在爱尔兰的极西,腊特曼因斯在爱尔兰的极东,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在爱尔兰连东和西都辨别不出来”。

[11] 罗斯库伦是本剧的主要场所,代表爱尔兰的农村。它在经济上极落后,但正在经历剧烈的转变。先是土地掌握在大地主手里,莱斯屈朗基便是旧式大地主的代表。这班大地主在英国压榨之下,加上生产方式落后,大半破产了,把土地典押给英国资本家。于是政府颁布土地购买法令,使富裕中农可以购买土地,土地因此日益分散。由于上述原因,这班新式小地主仍然不能维持下去。结果英国资本家进来进行“土地开拓”,就是把爱尔兰农民的土地拿过来经营工商业,使农民放弃他们落后的农业,或是贫穷饿死,或是转到美洲去找生路,或是在英国人办的企业中当奴隶。本剧所写的就是这种转变的过程。

[12] 凯尔特族是英伦三岛上的较古的民族,散居在爱尔兰、苏格兰和威尔士。英国人属盎格鲁-撒克逊族。

[13] 强制法令,是英国政府以强制方式统治爱尔兰,剥夺爱尔兰人种种自由的法令,这是爱尔兰人最痛恨的。

[14] 英伦三岛在中世纪前半期遭受过一系列的北欧民族的侵袭,这些外来民族中有些人住下来,和土著民族通婚。

[15] 爱尔兰语Shan Van Vocht的意思是“老太婆”,即下文所说的卡德林·尼·户立汉。她是传说中爱尔兰人民的救星,所以爱尔兰人就用她的名字来称呼爱尔兰。“老太婆在一七九八年所说的话”,即“爱尔兰人在一七九八年的主张”,爱尔兰人在一七九八年举行了一次大起义,反对英国政府,但是失败了。那时的主张当然早已过时。

[16] 自由党主张贸易自由,保守党主张关税保护,即通过关税,限制进口货物,来保护本国货物的生产不被外货排挤。博饶本是自由党,他的父亲既加入关税改良协会,显然是保守党,所以两人不和。

[17] 分离主义者主张爱尔兰脱离英国的统治而独立。

[18] 圣乔治海峡是隔开爱尔兰南部与英国北部的海峡。学院草坪在都柏林大学外面,常用作公众集会场所。

[19] 加尔威是爱尔兰西岸要镇,科却斯特是英格兰东岸要镇。


英国佬的另一个岛第二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