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柯尼里斯·杜依尔家的客厅,门朝花园开着,上半截嵌着玻璃。壁炉和门窗相对,建筑师原来没有理会到穿堂风。桌子是从花园里挪回来的,摆在客厅正中。这间很拥挤的房子里的中心人物是克干,坐在这张桌子左边。娜拉坐在桌子的一头,靠克干的左首,背对着壁炉,和克干斜对面在桌角上下棋。纠德姑姑坐在更里面一点,面对着壁炉做针线,脚踏在炉挡儿上。靠克干的右首一点,在桌子右边站着,几乎坐在桌子上面的是巴涅·杜元。他有五六个朋友,都是男的,站在他和敞开的门之间,门外还有一些人帮腔。杜元这批人背后那个屋角里摆着一张硬木嵌马尾的沙发,铺起来做了博饶本临时用的床。克干背后有一张硬木站橱,靠着左壁。通到里面去的门靠近壁炉开着,就在纠德姑姑背后。靠左壁摆了几张椅子,站橱两边各摆一张。克干的帽子摆在最靠近里门的那张椅子上,他的手杖就靠在旁边。另外一张椅子也靠着左壁,靠近通到花园的那扇门。
这间客厅里左右两边的情感气氛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克干的样子非常严峻,下棋的人从来也不能像他那样板起阴森的脸。纠德姑姑很安详地在忙着做针线。娜拉想尽量不理睬杜元,专心下她的棋。
在另一边,杜元在非常开心地顽皮地嘻笑,笑得晃来晃去,他的朋友们也受了他的感染。他们哄堂大笑,腰都笑弯了,一会儿倒到家具上,一会儿倒到墙壁上,尖声怪气地笑个不休。
纠德姑姑 (趁笑声稍停)喂,巴涅,别再吵闹啦。有什么可笑的?
杜元 猪把脚插到那个小轮盘里去了——(他又忍不住大笑,其余的人也都笑得止不住。)
纠德姑姑 啐,也该懂一点儿事,你们简直就像一群小孩子。娜拉,在他背心上打一拳,他笑得要抽搐啦。
杜元 (笑得眼睛挤成一条缝,喘不过气来)朋友们呀,他在杜兰酒馆门前向人说,我在开车陪这位缴租税的大爷去玩玩。
纠德姑姑 他指的是谁?
杜元 他们英国人管猪叫缴租税的大爷。他们就只会开这样的玩笑。
纠德姑姑 要是他们就只会开这样的玩笑,请上帝保佑他们吧!
杜元 (又有要笑的样子)试想——
纠德姑姑 呸,别又再说一遍,惹得你又傻笑啦,巴涅。
娜拉 杜元大爷,我听你说过三遍了。
杜元 呃,不过我一想起它——!
纠德姑姑 那么,就别再想它啦。
杜元 巴泽·法越尔坐在后面,用两条腿把猪夹住,那位大胆的英国小伙子坐在前面,掌着车盘。劳伦斯·杜依尔站在大路上用根铁棍开动机器。汽车扑嘟一响,猪就吓得魂不附体地乱蹦,它鼻子上的铁圈就把巴泽的鼻子碰出血来啦。(哄堂大笑,克干瞪眼看着他们)博饶本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猪就冷不防地跳到他的背上,又从他的头上跳过去,跳到他怀里了。我的老天,那只可怜的畜生倒没有辜负柯尼里斯的训练,它用右蹄一拨,就把汽车拨到最高速度,好像它要夺得汽车赛跑的锦标。
娜拉 (责备)劳伦斯就在汽车前面呀!这不是该笑的事情,杜元大爷。
杜元 老天呀,越莱小姐,劳伦斯往旁一跳,一下就跳了六码路,好像只跳了一寸那么轻便,要不是杜兰的祖母冷不防地和他撞个满怀,他还可以跳出七码哩。(笑得非常开心。)
纠德姑姑 哎哟,真丢人,巴涅!那位老太太真可怜!上次她在楼梯上滑倒,已经跌伤啦。
杜元 夫人,我告诉你,她这次伤的是屁股啦,劳伦斯一撞,就把她撞个屁股蹲儿。(爱尔兰式笑谑中的得意之笔,引起了普遍的欢笑。)
娜拉 幸亏那小伙子还没有撞死。
杜元 说句老实话,当时我们担心的倒不是劳伦斯,问题是在车载着猪,在赶集的热闹日子,打罗斯库伦大街开着走,一分钟就要跑一英里。博饶本有猪拦在前面,什么也够不着,只够得着那块脚踏的闸门,而猪尾巴就压在那闸门下面,因此,博饶本以为自己是在踹闸门,而实际上他只是把猪尾巴压得痛得要命。他愈踹闸门,猪就叫得愈凶,而他的车也就开得愈快。
纠德姑姑 他为什么不把猪扔到路上去呢?
杜元 他当然办不到,因为后面是座位,前面是一个像轮盘的东西顶在他两条腿中间的那根棍子上,他紧紧地挤在中间,动弹不得呀。
纠德姑姑 哎哟,我的老天!
娜拉 我不懂得你碰到这样事怎么能笑。克干先生,你懂得么?
克干 (冷酷地)为什么不懂?那里有危险,有毁灭,有痛苦呀!这还不够使咱们开心吗?巴涅,说下去吧,最后一点滴快活还没有从你那个故事里挤出来哩。我们弟兄是怎样弄得血肉横飞的,你再说给我们听听。
杜元 (茫然)谁的弟兄?
克干 我的弟兄。
娜拉 杜元大爷,他指的是猪。这是他的说法[1]。
杜元 (随机应变,说起漂亮话来)老天,提起你那位可怜的弟兄,我很难过,克干先生;我劝你明天早晨用两个炒鸡蛋和它在一起做早餐,尝一尝它的滋味吧。那个志气不小的畜生是要步步高升的,从后座跳到前座,它还不满足,还要从前座跳上大路,跳到汽车的前面去。于是——
克干 于是人人都笑起来啦!
娜拉 请别反复地说啦,杜元大爷。
杜元 说句老实话,到了汽车在那只猪身上反复地轧过,就没有什么剩下来可以让我反复地说啦,除非用刀叉去反复地吃它。
纠德姑姑 猪跑走了,博饶本先生为什么不刹车呢?
杜元 哼,刹车!那要比拦住一条发疯的牛还难。起初那汽车朝前直跑,把冒勒·莱因的一摊子陶器打个稀巴烂,然后转了一个弯,又把公家牛马房的墙撞倒一丈多。(对这事非常欣赏)老天,那辆汽车把整个的镇市都闹得翻天覆地,把他妈的整个市场也毁掉了。(娜拉生气,站起来。)
克干 (气愤)杜元大爷!
杜元 (赶快地)对不起,越莱小姐和克干先生。好吧!我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娜拉 杜元大爷,没想到你是这样。(她又坐下。)
杜元 (若有所思)不管怎么说,那个英国家伙真有点鬼运气,他们把他扶起来的时候,他居然一块皮也没有伤,只是他的衣服让猪扯破了。巴泽有两个手指头脱了榫,铁匠把它们又安上了。哎呀,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那样吵吵闹闹的。冒勒叫喊着,我的磁器呀!我的漂亮磁器呀!老玛太叫喊着,我的猪呀!我的猪呀!警察跑来,把汽车号码记下来了。全镇市上没有一个人笑得说得出话来——
克干 (用极沉重的语调)那是地狱,那简直是地狱!除了在地狱里,那种事情决不能叫人们拿来当笑话讲的。
柯尼里斯匆忙地从花园里跑进来,从这小群人中间挤到屋里去。
柯尼里斯 别再笑啦,小伙子们!他回来啦。(他把帽子摆在站橱上面,走到壁炉前,背向炉台站着。)
纠德姑姑 现在你们要当心点,不要失礼呀。
在座的每个人都默不作声,态度严肃,表现出关怀和同情。博饶本进来了,他的开车穿的上装虽然弄得肮脏不整齐,他自己却显得非常神气,故作正经。他挤到桌子的最靠近花园门的那一头,陪着他进来的劳伦斯把开车穿的上装扔到沙发床上,坐下来,瞧着全场的动静。
博饶本 (带着尊严的样子脱下皮帽,把它放在桌子上)诸位该没有为我担忧吧,我希望。
纠德姑姑 我们实在为你担忧呀,博饶本先生。幸亏上帝仁慈,没有让你撞死。
杜元 哼,撞死!还有两根骨头连在一起,就得感圣恩啊。你怎么居然,居然脱了险?我绝对没有想到还能看到你平安无事地活着回来呀。镇上没有一个人指望你还能活呀。(大家低语,好心好意地赞成这句话)咱们到杜兰酒馆里去喝一杯白兰地吧,好让你镇定一下心神,好不好?
博饶本 你们都真是太善心了,不过我的心神已经镇定下来了。
杜元 (快活地)没关系。咱们还是去喝一杯,你把经过说给朋友们听听。
博饶本 自从我出了事故以后,你们对我的厚意真是使我感激万分。说句真心话,碰到了这次事故,我倒很高兴,因为它把爱尔兰人性格中的厚道和同情,表现到我从来没有想象到的高度。
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要笑得忍不住,赶快跑出去了。巴涅脸上装得一本正经。
博饶本 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我倒希望我能举杯祝你们每一个人健康。
杜元 那么,咱们就去喝一杯吧。
博饶本 (很严肃地)很抱歉,我戒了酒。
纠德姑姑 (不大相信)嚄,打什么时候起的?
博饶本 打今天早晨起,杜依尔小姐。我受到过一次教训,(意味深长地看了娜拉一眼)那是我忘不了的。也许就是因为完全没有喝酒,我这条命今天才救住了,今天我面临着死路一条的时候,我的神经非常镇定,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所以我请求诸位原谅。(抖擞精神,来做一次演讲)诸位,咱们今天都经过了一场危险——我知道,站在汽车外面旁观的人和坐在汽车里面的人都是一样危险——我希望这次严重的危险可以保证咱们中间将来建立起更密切而且更重要的关系。我们今天过了一个很激动的日子:一个很有价值的无辜的畜生牺牲了性命,一座公家房屋撞倒了,一个衰弱的老太太也挨了一撞,虽然首先遭到她的合乎情理的怒骂的是我的这位老朋友,劳伦斯·杜依尔先生,撞倒她的过错却应由我个人承担。我很抱歉,巴泽·法越尔大爷的手指头也受了伤,我当然已经照顾到了,不叫他为这次不幸的事故感到经济的困难。(一阵低语,钦佩他的慷慨,还有人说:“先生,你真是个君子人。”)我很高兴向诸位报告,巴泽对这次事故的态度真不愧为一个爱尔兰好汉,他不但没有一句怨言,反而说,为了我,他即使把十个手指和十个脚趾全打断了也心甘情愿,只要我仍旧肯出医药费。(不大响亮的赞扬声,还有人说:“祝巴泽成功啊!”)诸位,我一开始就觉得在爱尔兰就像在家里一样。(听众逐渐激昂起来)在每个爱尔兰人的心里,我都发现到自由的精神,(一个人欢呼:“好,好!”)对于政府的生来的不信任,(一个细小而虔诚的声音激昂地说:“祝上帝保佑你,先生!”)对于独立自主的酷爱,(一个顽强的声音说:“对呀,独立自主!”)对于国外受压迫民族的事业的同情,(全体哄堂喝彩,这是一阵爱国热情的巨浪)以及在我们英国早就看不见的对于国内人权的坚决保卫。假如法律允许,我一定要请求入爱尔兰国籍;如果我运气好,当上爱尔兰的议员,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提出一个法案,准许英国人可以入爱尔兰国籍。我相信英国自由党里会有很多人要利用这个法令。(暂时间听众有些疑心)我一定这样做。(欢呼声震天)诸位,我的话说得很够了。(听众喊:“还请说下去!”)不,我现在还没有资格向诸位谈政治问题,而且我们也不能辜负杜依尔小姐的爱尔兰式的殷勤好客,把她的客厅变成一个公众会场。
杜元 (精神抖擞地)向我们罗斯库伦未来的议员,汤姆·博饶本欢呼三声呀!
纠德姑姑 (挥舞还没有打成的短袜)嗨,嗨,哈啦!
欢呼声是喊得很热烈的,好像到了这个时候,对于在场的比较幽默的人来说,不呼喊就忍不住笑破肚皮。
博饶本 朋友们,我从心坎里感谢诸位的厚意。
娜拉 (低声告诉杜元)杜元大爷,你把这批人带走吧。(杜元点头。)
杜元 博饶本先生,再见了。希望你永远不会为今天开汽车送猪的事,觉得后悔!(他们握手)再见,杜依尔小姐。
大家互相握手,博饶本热情地跟每一个人握手。他送他们到花园,从那里传来他用议员候选人所能用到的一切语调说“再见”。娜拉、纠德姑姑、克干、劳伦斯和柯尼里斯都还留在客厅里。劳伦斯走到门口,瞧着花园里的场面。
娜拉 这样拿他开心,太不成体统啦。他比巴涅·杜元究竟要好得多。
柯尼里斯 他的候选算是完蛋啦。大家会把他从这镇上嘲笑跑了。
劳伦斯 (很快地从门口踱回来)不,不会,他不是一个爱尔兰人,不会明白人们是在笑他;正在人们笑他的时候,他却把议员弄到手了。
柯尼里斯 可是他没法防止这个故事传出去。
劳伦斯 他并不怕故事传出去,而且他还要亲自去传,把它当作英爱两国历史中最足见天意安排的一个插曲哩。
纠德姑姑 我敢说,他不会那样拿自己当傻瓜去卖弄。
劳伦斯 姑姑,你以为他当真是个傻瓜吗?假如你有一张选票,碰着这么两个人,一个人按照杜元的方式来说哈费干家猪的故事,另一个人按照博饶本的方式来说,在这两人之中你究竟选哪一个呢?
纠德姑姑 说句老实话,我根本不选男的。议会里也该有几位女议员,免得他们在那里尽说些无聊的废话。
博饶本 (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把让猪撕坏了的开车上衣脱下,放在沙发上)呃,事情算是过去了。杜依尔小姐,我该向你道歉,我不该讲了那一大套;不过他们听了倒很欢喜。什么事情对于竞选都是有帮助的。
劳伦斯把门口那张椅子挪到桌旁,跨坐在上面,两只胳膊叉起,放在椅背上。
纠德姑姑 想不到你还是这样一个大演说家哩,博饶本先生。
博饶本 哈哈,那只是一点窍门。从讲台上谁都能学会它。倒是把他们的热情掀起来了。
纠德姑姑 哎哟,我搞忘了。你还没有会过克干先生,我来替你介绍。
博饶本 (热情地握手)克干先生,见到你,我高兴极啦。久闻大名,可惜过去还没有那个荣幸和你握手。我想向你请教请教——因为我看谁的意见都比不上你的有价值——你看我这次希望如何?
克干 (冷淡地)你的希望很大,先生。你当得成议员。
博饶本 (很高兴)我希望如此,我想会如此。(拿不稳)你真是这样想吗?是不是因为你热心赞成我的原则,你的判断就受了影响呢?
克干 我对于你那些原则并不热心,先生。你当得成议员,因为你非常想当,所以不惜采取一些必要的步骤,来勾引人们选你。凡是钻进那个荒唐议会的人通常都是运用你那套办法。
博饶本 (惶惑)当然。(停了一会儿)不错。(又停了一会儿)呃——对。(又乐起来了)我想他们是会选我的。你看如何?会选我吧?
纠德姑姑 嗯,他们为什么不选你?瞧瞧他们选的都是些什么人!
博饶本 (得到了鼓励)这话倒对,这话倒对。每逢我看到那些空口说废话的人们,政治贩子们,招摇撞骗的人们,还有那些——那些——那些愚蠢无知的人们专会拿钱去收买群众,或是说大话去欺骗群众,我一看到这批人,心里就想,一个丝毫虚假也没有的老实人,说的是入情入理的老实话,站的是坚持原则和为公众尽责的坚稳立场,就应该得到一切阶级的人们拥护。
克干 (平静地)在从前我年轻无知的时候,我一定把你叫作伪君子。
博饶本 (红了脸)伪君子!
娜拉 (赶快插上)克干先生,我敢说你并不这样想。
博饶本 (着重地)谢谢你,越莱小姐,谢谢你。
柯尼里斯 (愁惨地)在政治上我们都得把尺寸打宽一点,否认这个事实有什么用处呢?
博饶本 (强硬地)杜依尔先生,我希望我从来没有说过什么话,或是做过什么事,可以引起人们说出你这种话来。我生平最痛恨的,而且我的整个政治生涯都在反对的,就是伪君子的毛病。我几乎宁愿前后不一致,也不愿虚伪。
克干 请别生气,先生,我知道你很真诚。《圣经》里有一句话说——正确的字句,像我这样年龄记性坏了的人,可记不清——别让你右边脑子知道你左边脑子在干什么。从前我在牛津大学的时候,就早已看出英国人就凭这句诀窍,才有他们那种奇怪的本领,能尽量利用今世和来世。
博饶本 《圣经》原文说的是右手和左手呀。我很奇怪,你们天主教徒也引用那个基本上属于新教的文件——《圣经》;但是你至少也该不把原文引错才好。
劳伦斯 汤姆,你这是好心好意地拿自己当傻瓜。你不懂得这是克干先生所特有的幽默劲儿。
博饶本 (信心马上恢复了)哦,原来还是你那逗人欢喜的爱尔兰式的幽默哟,克干先生。当然,当然。我真笨!很抱歉。(拍了拍克干的背,表示安慰)英国佬的头脑还是迟钝,你瞧。而且你把我叫作伪君子,这个玩笑可开大啦,叫我一下子不大能受得住,你知道。
克干 你得包涵一点,我是个疯子。
娜拉 哎哟,别说那样的话,克干先生。
博饶本 (鼓励地)一点也不疯,一点也不疯。只是一个有点怪想法的爱尔兰人,是不是?
劳伦斯 克干先生,你真是疯子吗?
纠德姑姑 (骇然)啐,劳伦斯,你怎么问出这样的话?
劳伦斯 我想克干先生不会介意。(向克干)据说有一个黑人临死的时候,找你去行忏悔仪式,经过情形究竟是怎样?
克干 你听到的是怎样呢?
劳伦斯 我听说,魔鬼来捉那个黑人的时候,把你的头取了下来,转了三次,然后又把它安上,从此以后,你的头脑就颠倒过来了。
娜拉 (责备)劳伦斯!
克干 (温和地)事情经过并不完全如此。(他抖擞起精神来说一番大道理,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倾听)当时我听说有个黑人生命垂危,旁人都怕接近他,我就走到他那里,看见他是个上了年纪的印度人。他把他生平无辜受祸,碰到残酷的厄运,受到命运的无情的迫害之类的故事告诉了我,那些惨痛的遭遇照理不是一个神父口头常用的一些话语所能安慰的,但是这个人对于他的苦难毫不抱怨。他说,那些苦难都是前生作孽的报应。随后,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句安慰话,他就断了气。他临死的时候清清楚楚地体会到听天由命的道理,我平时苦口规劝,也难得使一个基督教徒懂得这个道理。我坐在他的床边,突然得到了启示,认清楚了这个世界的秘奥。
博饶本 你这个故事对于我们大英帝国的印度百姓所享受到的宗教自由,倒是一篇很好的颂歌。
劳伦斯 当然啰,但是我们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这个世界的秘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克干 这个世界么,很显然,它是一个受苦刑和赎罪孽的地方。在这个地方,得势的是愚人,好人和聪明人都要受到仇恨和迫害;在这个地方,男人和女人在恋爱的名义下使彼此受痛苦;儿童们在父母职责和教育的名义下受到鞭挞和奴役;身体孱弱的人们在医疗的名义下受到毒害和宰割;而性格孱弱的人们则在法律的名义下受到监禁的苦楚,不是监禁几个钟头,而是监禁许多年。在这个地方,最苦的劳作还是很受欢迎的避难场所,来逃避享乐生活的可怕和无聊;慈善事业只是做来替掠夺者和穷奢极欲者赎回该打下地狱的灵魂。先生,我的宗教只知道一个恐怖和痛苦的场所,那就是地狱。所以我看得很清楚,咱们住的这个世界一定就是地狱,而咱们之所以生在这个世界里,像那位印度人所启示给我的——也许上帝遣他来,为的就是要向我启示这个道理——咱们之所以生在这个世界里,就是要赎我们前生所犯的罪过。
纠德姑姑 (惊骇)老天保佑我们,这是什么话!
柯尼里斯 (叹气)这个世界的确是个古怪的世界。
博饶本 你那个想法倒很聪明,克干先生,真正了不起,我就绝对想不到这上面来。不过在我看来——如果你允许我这样说——你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你所描绘的那些祸害之中,有些是维持社会所绝对必需的,也有些是由于保守党当权,它们才受到提倡。
劳伦斯 我想你前生一定是个保守党,所以你今生才生在这个世界里。
博饶本 (信心十足)绝对不是,劳伦斯,绝对不是。不过撇开政治来说,我倒觉得这个世界对于我倒是很好的,其实,它是个顶有趣的地方。
克干 (既镇静而又惊讶,看着博饶本)你满意吗?
博饶本 作为一个讲道理的人来说,对,我满意。我看不出世界上有什么不能用自由、自治和英国制度来挽救的祸害——天然的祸害当然是例外。我这样看,并不是因为我是个英国人,而是因为这是情理之常的事。
克干 那么,你在这个世界里觉得很自在吗?
博饶本 当然呀,你觉得不自在吗?
克干 (从深心里吐出来)不。
博饶本 (快活地)试一试磷酸丸。我每逢脑筋疲倦的时候,就吃磷酸丸。在伦敦牛津街可以买到,我把地址开给你。
克干 (莫名其妙地,站起来)杜依尔小姐,我的昏迷的毛病又发作啦,我要走了,你会原谅吧?
纠德姑姑 当然。在咱们这里,你可以随意来去,你知道。
克干 越莱小姐,那盘棋要等下次再下完了。(他去取帽和手杖。)
娜拉 用不着下完了,我陪你出去。(她把棋子弄乱,站起来)前世我太坏了,不配和你这样的好人下棋哟。
纠德姑姑 (向娜拉低语)嘘,别说啦,孩子,别惹他的老毛病又发作起来。
克干 (向娜拉)我只要看到你,就想到爱尔兰究竟也许只是炼狱。
娜拉 得了吧!
博饶本 (低声问柯尼里斯)他有没有选举权?
柯尼里斯 (点头)有。还有许多人都听他的话投票哩。
克干 (在通花园的门口,温和而庄重地)再见,博饶本先生。你引起了我思索,谢谢你。
博饶本 (很高兴,赶忙走过去和他握手)不,是真的吗?你发现接触到英国思想,很能启发人,是不是?
克干 听你谈话,我简直不感到厌倦,博饶本先生。
博饶本 (谦虚地抗议)哈,得了吧!得了吧!
克干 的确,请你相信。你是个顶有趣的人。(他走出去。)
博饶本 (热情地)多么和气的人!尽管是个宗教家,他多么聪明!多么有趣!多么大方!呃,想起来了,我最好去洗洗脸。(他拿起上衣和帽子,从里门进去了。)
娜拉回到她原先坐的椅子,把棋盘收起。
纠德姑姑 克干今天很古怪,他的疯病又发作了。
柯尼里斯 (焦急,酸辛)我看他的话到底是对的。这个世界真有点反常。(向劳伦斯)你为什么那样傻,让他把议员从你手里夺去了?
劳伦斯 (瞟娜拉一眼)在他离开这里之前,恐怕他要从我手里夺去的东西还不止这个哩。
柯尼里斯 我倒宁愿他没有进我家的门,他那肥头胖脑该倒霉才好!劳伦斯,你看他肯不肯借我三百镑,拿庄业做抵押?我手头很困难,这个庄业既然由我买到手了,不拿去押点钱用,很不上算。
劳伦斯 你拿庄业做抵押,我可以借三百镑给你。
柯尼里斯 不,不,我不要你借。到我死的时候,把庄业传给你,我希望能觉得这个庄子是完全由我一手挣起来的,而不是自从开始就有你的一半本钱在内。我敢打赌说,巴涅·杜元要去向博饶本借五百镑,用磨坊做抵押,好安置一个新水磨,因为旧的已经坏得不堪了。至于哈费干哩,他老在想他的草坪边杜兰家的那一角地,想得连觉都睡不着。他要买那块地,也得靠典押。落在人后不如抢在人前。你看博饶本是否肯借一点钱给我?
劳伦斯 我敢肯定地说,他会借给你。
柯尼里斯 他那样爽快吗?你看他肯不肯借五百镑给我?
劳伦斯 他借给你的数目还可以略微超过你的土地的价值;所以你千万要谨慎一点。
柯尼里斯 (经过斟酌地)不要紧,不要紧,儿子,我会小心的。我要到办公室里去一下。(他朝里门走进去,显然是去准备向博饶本借款的手续。)
纠德姑姑 (气愤地)好像他从前当经纪人的时候,借钱的事还没有看够,非要自己也去尝尝借钱的滋味不可!(她站起)我要去和他说说这个理,我要去。(她把针线放在桌上,跟着柯尼里斯出去了,样子很坚决,预兆柯尼里斯要有麻烦。)
劳伦斯从回家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和娜拉两人在一起。她带着微笑看着他,但是她的笑容马上消失了,因为她看到他坐在椅子上,漫无目的地摇来摇去,噘着嘴唇,好像在吹口哨似的,心里在想什么,显然不是在想她。她喉头像有东西哽住,伸手拿起纠德姑姑的针线,假装去做。
娜拉 我猜想你以为时间还不算很长。
劳伦斯 (吃了一惊)什么?什么时间?
娜拉 你出门后的十八年。
劳伦斯 哦,那个!并不算长,好像还不过一个星期哩。我一向忙着——没有时间来想。
娜拉 我这些年来,没有事情可干,只是想。
劳伦斯 那对于你很不好。为什么不把它丢开不想呢?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娜拉 没有人请我到旁的地方去,所以我还住在这里,我想。
劳伦斯 是,一个人老是舍不得离开老地方,除非有外面的力量来逼他走。(他微微打呵欠,但是娜拉很快地看了他一眼,他就振作了一下,站起来,样子像刚醒过来,高高兴兴地装模作样,好使人家觉得自己还和蔼)这些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娜拉 还好,谢谢你。
劳伦斯 那就对了。(猛然发现没有别的可说,觉得很窘,于是就在房里踱来踱去,心烦意乱地嘴里哼着一个调子。)
娜拉 (勉强忍住眼泪)你要和我谈的话不过如此吗,劳伦斯?
劳伦斯 嗯,有什么可谈的呢?你知道,我们相知很深呀。
娜拉 (得到了一点安慰)对,我们相知当然很深。(他没有搭腔)你居然回来了,我倒觉得奇怪。
劳伦斯 我不能不回来呀。(她亲热地看着他)是汤姆拉我回来的。(她赶快垂下眼帘,不叫人看见这一个打击所引起的反应。他又哼了一段乐调,于是又说起话来)我有点怕回爱尔兰。我仿佛觉得,如果我回来,就要转坏运。可是现在我回来了,也还不见得有什么坏运。
娜拉 也许你觉得这里有点沉闷。
劳伦斯 不,我常到那些熟悉的老地方去散步,回忆,而且幻想,觉得趣味无穷哩。
娜拉 (满怀希望)哈!那么,你还记得那些老地方吗?
劳伦斯 当然,那些地方引起一些联想。
娜拉 (以为那些联想是与她有关的)我猜想是会引起一些联想。
劳伦斯 嗯,对。我还记得起一些地方,从前我在那里想得很久,揣摩着我如果离开爱尔兰,究竟到哪些国家去才好。美国啦,伦敦啦,有时候还想到罗马和东方。
娜拉 (心冷了一大截)你从前就只想到这些吗?
劳伦斯 呃,此外这里可想的东西就很少了,我的亲爱的娜拉,除非有时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一个人有些伤感,把爱尔兰叫作爱林[2],幻想自己是在悠然怀古,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他吹着《让爱林记住》那首歌调。)
娜拉 去年二月里我写过一封信给你,你收到了没有?
劳伦斯 哦,对了,我本来想写回信,但是没有一刻空闲,而且我知道你不会见怪。你知道,我如果写信给你讲些你不明了的事情和你不认识的人物,又怕你看着不耐烦!可是此外还有什么可写的呢?我老是动手来写信,没等写完,就把它撕掉了。事实是这样:咱们两人虽然很要好,娜拉,咱们究竟没有多少共同的地方——我指的当然是可以写在信里的那些东西——因此,通信就很容易变成一个极难的课题。
娜拉 对,你不写信把你的情形告诉我,我就很难知道你呀。
劳伦斯 (有点不高兴)娜拉,一个男子汉不能坐下来天天写他自己的生活呀!他过这个生活已经过得够累的啦。
娜拉 我并不是在怪你。
劳伦斯 (看着她,微露关切)你精神好像很差呀。(走近她一点,关心地,温柔地)你该不是得了神经痛吧?
娜拉 没有。
劳伦斯 (放了心)我碰到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有一点神经痛。(心不在焉,又踱来踱去)对,对了。(他从门口眺望爱尔兰的景致,几乎不自觉地,但是很富于表情地,歌唱着奥芬巴侯的歌剧《惠丁敦》里面的一个调子。)
他的歌调温柔,娜拉听着起先很感动,后来这句怀念英格兰的话,出乎她的意料,于是放下针线,瞪眼看他。他仍然唱下去,但是调门太高了,于是降低声音,下半截是用《让爱林记住》的调子哼出来的。
劳伦斯 娜拉,我怕这调子你听着不耐烦,虽然你很客气,不肯说出来。
娜拉 怎么,你已经又在想回英国吗?
劳伦斯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娜拉 那么,你在我面前唱那首歌,可有点奇怪。
劳伦斯 那首歌!哦,那首歌并无所指。它是一个德国犹太人作的,就像许多表现爱国情调的英国歌一样。别管我吧,亲爱的,你做你的针线吧,别让我使你不耐烦。
娜拉 (辛酸地)罗斯库伦并不是个很热闹的地方,可以使我在十八年久别之后和你第一次在一起谈话,就对你不耐烦,尽管你好像并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劳伦斯 十八年是个老长的时间呀,娜拉。要是只有十八分钟,甚至于十八个月,我们还可以把以往的断线头接起来,就像一对鹊儿似的,唠叨得没有完的。可是隔的是十八年,我就简直没有什么话可说,你哩,好像更没有什么话可说哩。
娜拉 我——(哭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她拼命保持体统。)
劳伦斯 (毫不觉得自己残酷)过一两个星期,咱们又会是很好的老朋友啦。目前我觉得自己不大能讨你喜欢,只好走开吧。请告诉汤姆,我到山上散步去了。
娜拉 你那样称呼他,足见你好像很欢喜汤姆。
劳伦斯 (话音突然不像刚才那样随随便便)对,我很欢喜汤姆。
娜拉 那么,你去找他吧,别让我绊住你的脚。
劳伦斯 我走了,你心里可以轻松一点,我知道很清楚。这十八年久别后的第一次会谈算是一场失败,是不是?也不必介意,这些情感方面的大场面总归失败,幸亏最糟糕的局面总算是过去了。(他从通花园的门走出去。)
只剩下娜拉一人了,她拼命压制情感,免得放声大哭,可是她把头伏在桌上,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了。她哭得浑身哆嗦,什么也听不见。她没有料到现在房子里已经不只她一个人了,冷不防地被博饶本把她的头和胸膛扶了起来。博饶本刚洗了脸,梳了头,从里门回到这间客厅来,就看到娜拉的情况,起初很惊讶,很关切,后来情绪上骚动起来,就弄得神魂颠倒了。
博饶本 越莱小姐,越莱小姐,怎么啦?别哭,我看着难过,你不该哭。(她拼命想说话,可是哽住了,说不出来,样子很痛苦,所以他带着冲动的同情说下去)不,不要勉强说话吧,现在好啦。要哭就哭出来吧,我在这里无妨,请信任我。(把她抱起,絮絮叨叨地说安慰话)就躺在我胸膛上哭吧,一个女人要哭,最舒服的地方就是一个男人的胸膛——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好朋友的胸膛。我这个胸膛很宽大,是吧?四十二英寸宽,一点也不少——不,别大惊小怪,别管那些俗套,我们两人本是好朋友,是不是?来,来,来!现在好啦,舒服啦,快活啦,是不是?
娜拉 (连哭带说)放开我,我要去找手帕。
博饶本 (一只手摸着她,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很大的丝手帕来)我这里有手帕,让我替你来揩吧。(用手帕替她揩眼泪)用不着去找你自己的手帕,那块太小了,只是一块很不像样的麻纱小手帕——
娜拉 (呜咽)嗯,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棉纱手帕,真的。
博饶本 当然是一块普通的棉纱手帕——一块傻里傻气的棉纱小手帕——不配拿来揩娜拉·克鲁纳的亲爱的小眼睛——
娜拉 (神经质地唧唧咯咯地笑了起来,激动得抽搐着,用手指抓住博饶本,紧贴着他的锁骨,想止住傻笑)哎呀,别惹我笑吧,请你别惹我笑吧。
博饶本 (惊骇)我不是故意的,凭良心说。有什么可笑的?有什么可笑的?
娜拉 该念娜拉·克里纳[3]。娜拉·克里纳。
博饶本 (轻轻地拍拍她)对,对,当然是娜拉·克里纳——娜拉·阿卡希拉。(他把第二个字读成“啊”韵,读成“卡”。)
娜拉 阿库希拉[4]。(她把第二个字读成“乌”韵,读成“库”。)
博饶本 啐,这爱尔兰语真胡闹!娜拉亲爱的——我的娜拉——我所爱的娜拉——
娜拉 (觉得这太不像话,拘起礼来)你对我说话,不该那样。
博饶本 (突然异常严肃,把她放开)不,当然不该这样。我并不是有意的——可是至少我是诚意的;不过我知道时机还没有成熟。刚才你情绪有点波动,我不该钻你的空子,不过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
娜拉 (打量他,想了解他)我想你这人心肠是好的,不过我看你好像简直不能控制自己,(她很惭愧地把脸侧到旁边去,补充了一句)和我也差不多。
博饶本 (坚定地)不然,我很能控制自己,可惜你没有看到过我真正激动的时候,那时候我的自制的能力才大极哩。请不要忘记我们两人过去只有一次在一起,说起来我很抱歉,那次我是在醉得讨人嫌的情况之下。
娜拉 不,你当时并没有什么讨人嫌的地方。
博饶本 (无情地)不,我当时实在讨人嫌;没有理由可以辩护,简直恶劣不堪。让你一定产生了顶坏的印象。
娜拉 没有什么要紧。别再提它吧。
博饶本 我非提不可,越莱小姐,这是我的责任。我不再多耽搁你了。可不可以请你坐下。(带着一副逼人的严肃气,指着她的椅子。她坐下,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还是用非常古板的态度,挪一张椅子靠近她坐下,接着就解释)头一层,越莱小姐,我今天却没有喝什么酒。
娜拉 你不像爱尔兰人,喝酒不喝酒好像并没有什么分别。
博饶本 也许是如此。也许是如此。我从来不至于弄得昏头昏脑的。
娜拉 (安慰的口吻)无论如何,你现在是很清醒的。
博饶本 (热烈地)谢谢你,越莱小姐,我的确是清醒的。现在我们可以好好地谈一谈了。(温柔地,放低声音)娜拉,昨晚我是真心真意的。(娜拉动了一动,好像就要站起来)别走,请等一小会儿。你不要以为我要催你给我一个答复,你认识我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哩。我是个讲道理的人,我希望这样说并不过分,我情愿等,你要我等多久,我就等多久,只要你给我一点小小的保证,使我心里有个把握,知道你的答复不会是拒绝。
娜拉 假如我给了保证,我怎么能反悔呢?博饶本先生,我有时想,你的头脑恐怕有点毛病,说些很奇怪的话。
博饶本 对,我知道自己有很强的幽默感,有时不免叫人怀疑我是否很认真。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我要娶一个爱尔兰女人。一个爱尔兰女人总会懂得我开的玩笑,比如说,你就懂的,是不是?
娜拉 (不自在)博饶本先生,我却没有那样本领。
博饶本 (安慰的口吻)等一等,让我来把私心话好好地告诉你,越莱小姐,请你听到底。我敢说,你已经看出了,我和你说话,总是尽量在压制自己,不把自己的情感很突然地表示出来,免得使你觉得难为情。现在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应该开诚布公,坦坦白白了,应该把话说得爽爽快快了。越莱小姐,你在我心里已经引起了一种很强烈的爱慕。凭女人的直觉,你也许猜出了这一点。
娜拉 (心烦意乱地站起来)你和我说话,为什么那样冷酷,那样不讲理呢?
博饶本 (也站起来,很惊惶)冷酷!不讲理!
娜拉 你还不知道吗?你向我说的那些话,不是一个男人应该说的——除非——除非——(她又突然哭起来,像原先那样把头伏在桌子上)哎,你走开吧,我根本不想结婚,结婚除了伤心和失望,还有什么呢?
博饶本 (愤怒和悲伤的最可怕的征候渐渐出现了)你是说你要拒绝我吗?说你不欢喜我吗?
娜拉 (很狼狈地看着他)哦,别为这件事难过吧,博——
博饶本 (发火了,几乎说不出话来)我不愿人家拿花言巧语来哄我。(带着孩子气的狂热)我爱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绝望地)你拒绝,我也没有什么办法,我就毫无办法,毫无办法。你不该把我这一生毁了。你——(一阵神经质的激动使他说不下去了。)
娜拉 (几乎吓慌了)你要哭吗?想不到一个男子汉也哭。别哭吧。
博饶本 我并不是在哭。我——我——我把哭哭啼啼的把戏留给你们爱尔兰的那些爱落泪的倒霉的男子们。你以为我没有情感,因为我是个直率的冷静的英国人,不会表情。
娜拉 我看你并不认识你自己。不管你的毛病在哪里,却不在没有情感。
博饶本 (觉得人家得罪了他,悻悻然)你才没有情感哩。你是个木石心肠,就像劳伦斯一样。
娜拉 你指望我怎么办呢?是不是你那句话一说出了口,我马上就该向你献媚撒娇呢?
博饶本 (用拳头打自己的傻脑袋)嗐,我真笨!真粗野!原来还只是由于你们爱尔兰人的细心眼儿。当然是这样,当然是这样。你的意思是答应了,是不是?什么?答应了,答应了,答应了吧?
娜拉 我想你应该能了解,虽然我也许终身不出嫁,如果出嫁,那就只能嫁给你了。
博饶本 (猛烈地把她搂到怀里,放了心,兴高采烈,叫了一声)哈哈,成了,成了,好极了。我早就知道你会明白,这对于咱们两人都是再好不过的事呀。
娜拉 (被他热烈地拥抱,并不感到狂欢,反而有些不舒服)你的力气太大了,你使用力气又不很当心。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这件事对你我好不好的问题。刚才你在这里碰见我,我让你待我好,躺在你怀里哭,因为当时我太伤心了,只觉得躺在那里舒服,没有想到别的。从此以后,我怎么能还让别的男子亲近我呢?
博饶本 (受了感动)这足见你这人真好,娜拉,真正有最细腻的女人品质。(他殷勤地吻她的手。)
娜拉 (热切地但是有点怀疑地看着他)你如果让一个女人伏在你胸膛上哭过,你也当然就永远不会让另外一个女人亲近你了。
博饶本 (诉诸良心似的)那就不应该,亲爱的,那就不对。不过就真正的事实来说哩,一个男人如果能讨人喜欢,他的胸膛就成了一种堡垒,免不了要时常受到进攻,至少在英国是如此。
娜拉 (很讨厌这话,干脆地说)那么,你最好去娶一个英国女子吧。
博饶本 (做苦脸)不,不,英国女子太干燥无味了,不合我的胃口,太现实了,太像活牛排了。我欢喜的是理想的女子。劳伦斯的胃口和我的恰恰相反,他欢喜的女人要很茁壮,蹦蹦跳跳的,要对他很热烈。这个差别倒是一种方便,因为我们两人从来没有为同一个女子争风吃醋。
娜拉 你这是不是要当着我的面说,你从前已经爱过别的女子呢?
博饶本 老天!事实却是如此。
娜拉 我并不是你的初恋吗?
博饶本 所谓初恋,那不过是一点傻气加上大量的好奇心,一个真正自重的女人决不会在初恋问题上挑一个男人的岔子。不,亲爱的娜拉,我久已不闹什么初恋了。恋爱的结局往往是吵闹。我们要的不是吵闹,我们要的是个结实牢靠的家庭:夫妻两口,过舒服日子,按照常识来相处——再加上无限的恩爱,是不是?(他伸手去搂她,表示出满有信心的占有权。)
娜拉 (冷淡,想脱身)我不愿捡别的女人剩下来的货。
博饶本 (搂着她不放)没有人要求你捡,小姐。从前我并没有要求过别的女人和我结婚呀。
娜拉 (严厉地)你为什么不要求,要是你是个正派人的话?
博饶本 告诉你老实话,那些女人大半都是已经结过婚的。不过请你不必介意!那些事并没有什么不对。得了吧!别那样不大方,找我的小岔子。说到究竟,你自己也难免有一两次闹过恋爱,是不是?
娜拉 (问心有愧)是,我猜想因此我就没有资格挑剔了。
博饶本 (谦卑地)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娜拉。但是没有一个男子配得上一个女子,如果她真正是个好女子。
娜拉 哎,我也并不比你强。我不妨说给你听听。
博饶本 不,不用。我们不用算旧账,最好不。我不向你报旧账,你也不用向我报旧账。彼此绝对信任,不算旧账,只有这样,才可以免得吵闹。
娜拉 别以为我过去有什么值得害羞的事。
博饶本 我并没有那样想。
娜拉 情形只是这样:我从来没有碰见过别的男子叫我中意,有一度我很傻,以为劳伦斯——
博饶本 (马上撇开这个话题)劳伦斯!那可不成功,绝对不能成功。亲爱的,你了解劳伦斯,还不如我了解他清楚。他简直没有享受生活的本领,任何女人跟他都不会有幸福。他比鬼还聪明,但是他把生活看得太平凡,他不把任何东西或是任何人放在心上。
娜拉 我也看出他是这样。
博饶本 你当然看出了,亲爱的,请你相信我的话,你和他吹了,倒是一件大幸事。瞧!(搂着她打转)我的胸膛对你比较舒服些。
娜拉 (带着爱尔兰人的恼怒相)哎哟,你不能一直像这样,我不欢喜这样。
博饶本 (不害臊)你会逐渐学会欣赏这个滋味。你务必不要见怪,我有时要拉一个女人来拥抱拥抱,这是我生性中一个绝对不可少的要求。而且这对于你也很有益,可以使你的筋肉长得肥壮些,有弹性些,这样一来,你的身材就更好看啦。
娜拉 哼,我相信!英国规矩好像就是这样!你谈这些话也不害臊吗?
博饶本 (兴高采烈)一点也不害臊。说老实话,娜拉,有办法让自己享受享受,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呀。这间小房子里很闷,咱们出去散散步。我要在户外好好伸展伸展。跟我来,跟——我——来呀。(他夹住她的胳膊,一下就把她拖到花园里,像暴风扫落叶似的。)
当晚稍微晚一点,蚱蜢又在小山上那块大石头边欣赏落日,不过这回既没有克干的谈话给它刺激,也没有巴泽·法越尔的恐惧使它开心。它孤零零地独自在那儿,一直到娜拉和博饶本两人手挽着手走过来。博饶本还是那样快快活活,满怀信心的,而娜拉却把头侧到一边不看他,差不多要流泪。
博饶本 (站住,呼吸山上的空气)啊!我真欢喜这个地方。我欢喜这个景致。这地方要是开一个旅馆,办一个高尔夫球场,倒顶适宜。从星期五到下星期二,车票和旅馆费都一齐包在内。娜拉,我告诉你,我要开拓这个地方。(看看她)喂!怎么啦!疲倦了吗?
娜拉 (忍不住眼泪)哎!我真羞死了。
博饶本 (吃惊)羞!羞什么?
娜拉 哎!你这样拖着我到处跑,逢人就说咱们要结婚了,介绍我认识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让他们跟我握手,还鼓励他们对咱们随随便便的,这成什么体统呢?我原来没有想到,我活着的时候会有这么一天,大白天里在罗斯库伦的大街上,和酒馆老板杜兰握起手来。
博饶本 亲爱的,杜兰既然是个酒馆老板,就是个顶有势力的人。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我问过杜兰,问他的老婆明天是否可以在家见客,他说可以,所以你得坐汽车去拜访她一次。
娜拉 (骇然)要我去拜访杜兰的老婆吗?
博饶本 对,这是当然的事。那些人的老婆你都得去拜访才行。我们要找一份选民单,印一些运动选举的名片。没有选举权的人就用不着去拜访。娜拉,你去替我运动选举,一定非常成功。他们都把你叫作产权继承人,你去拜访他们,他们就会觉得这是赏了个大面子,特别是你过去从来没有降低过身份去和他们谈一句话,是不是?
娜拉 (气愤)哼,跟他们谈话,不大可能。
博饶本 可是你得知道,咱们不能耍架子,对他们冷淡。咱们必须彻底民主,向每个人施点恩惠,不分阶级。我告诉你,我的运气真不差,娜拉·克鲁拉,我和爱尔兰的一个顶逗人欢喜的女子订了婚,现在从竞选的角度看来,不能有比这更好的一着棋啦。
娜拉 只是为了使你当成议员,你就不惜让我干那样下流的事吗?
博饶本 (快快活活地)啊!你等着瞧吧,你会看出竞选这玩意儿是怪热闹的,你会拼命要把我选上。还有一层,人家会说,汤姆·博饶本这次成功,全亏他的太太,是她才把她丈夫弄进议会的——也许还要弄进内阁哩。你听到这话也会开心吧,是不是?
娜拉 老天爷知道,替你花点钱,我倒在所不惜!不过要我降低身份去迁就那些普普通通的人——
博饶本 对于一个议员的太太来说,娜拉,一个人只要在选民单上有名字,就不能看作普普通通的啦。听我的话吧,亲爱的!没有错儿,你想想看,要是错的话,我还能让你去干吗?身份最高贵的人也这样干,每个人都这样干呀。
娜拉 (一直在咬着嘴唇看山,郁郁不乐,心里不相信)英国人怎样做,也许你知道得最清楚。他们一定不大自重。我想我得回去了。我望见劳伦斯和克干先生上山来了,我这副样子不好跟他们谈话。
博饶本 等一等,你向克干说句好听的话。听说他能控制的选票并不比敦卜赛神父少哩。
娜拉 你不大了解彼得·克干,他一眼就会把我看穿,好像我是块玻璃一样。
博饶本 不过他不会因此就不乐意呀。你觉得一个人还值得奉承,他就觉得这是真正的奉承。这并非说,我要奉承任何人,没有这回事。我且去迎接他。(他走下山去,带着热切期待的神气,好像要会见一个素所敬重的熟人一样。娜拉揩干眼泪,转身要走,这时候劳伦斯已经上山走到她的跟前了。)
劳伦斯 娜拉。(她回头很严厉地看着他,一言不发。他用最和解的语调,很关切地说下去)今天我丢了你走开的时候,我和你一样,心里非常难过。当时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嘴里尽管在唠唠叨叨地讲,目的只是不要露窘相。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在想,现在我明白当时应该对你说的话了,特地来对你把它说出来。
娜拉 那么,你来得太迟啦。过去你以为十八年并不算长,你还可以让我再多等一天。可是你想错了。我已经和你的朋友博饶本先生订了婚啦,我和你从此一刀两断啦。
劳伦斯 (很天真地)我本来要劝你的就是这么办。
娜拉 (不由自主地)哼,你这坏东西!当着我的面说出这种话来。
劳伦斯 (慌张地,回到他的最道地的爱尔兰人样子)娜拉,亲爱的,我是个爱尔兰人,他是个英国人,难道你不知道吗?他想你,他就把你抓到手里。我也想你,而我一方面和你争吵,一方面还是照旧想你。
娜拉 那你就想吧。你最好还是回到英国去,找你欢喜的那些活牛排去。
劳伦斯 (惊讶)娜拉!(猜出了她从哪里学来这个比喻)他在跟你谈到我,我明白了。不过请不必介意,你我还应该做好朋友。我不愿你和他结了婚,就和我疏远起来了。
娜拉 你欢喜他,比你过去欢喜我强多啦。
劳伦斯 (干脆地说真心话)不错,我当然是这样,干吗要跟你说谎呢?过去的娜拉·越莱对于我,或是对于这个可怜的小地方以外的任何人,都是无足轻重的。但是汤姆·博饶本的太太就是个很重要的人物啦。只要你把这个新角色扮演得好,就不愁人家不理睬,不愁寂寞,也不用傍晚到圆塔那里去发无聊的惋惜,存空头的希望啦。今后你面临着的是真正的生活、真正的工作、真正的忧虑和快乐、跟真正的人打在一起,在世界中心的伦敦过结结实实的英国式的生活。你会发现你的工作都已经安排好了,替汤姆管家、替汤姆招待朋友、替汤姆竞选议员,不过卖这种气力是值得的。
娜拉 照你那样说,仿佛他娶了我,我还得感激他才是。
劳伦斯 我怎么想就怎么说。告诉你,你这门亲事是结对啦。
娜拉 当真的!哼,别人也许会说,他也并没有吃亏。
劳伦斯 你如果以为他把你当宝贝,他现在倒是如此;如果你情愿,你也有办法叫他永远把你当宝贝。
娜拉 我根本就没有想到我自己。
劳伦斯 你想到过你的钱没有,娜拉?
娜拉 我并没有说起钱呀。
劳伦斯 在伦敦,你那点钱还不够打发一个厨子的工钱。
娜拉 (发火了)假若这是真话——当着我的面说这种真话,你就更可耻——靠我那点钱至少可以不要依靠人;如果情形不好,我们随时可以回到爱尔兰来,靠我那点钱过活。如果我必得替他管家,我至少可以给你吃闭门羹,因为我和你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从前就不该碰见你。再见吧,劳伦斯·杜依尔先生。(她转身走开。)
劳伦斯 (望着她走)再见,再见。嗯,真是爱尔兰人的脾气!我们两人都是彻头彻尾的爱尔兰人脾气,爱尔兰人脾气,爱尔兰人脾气——
博饶本来了,和克干在谈得很起劲。
博饶本 高尔夫球场带旅馆这笔生意是再赚钱不过的了,要是你掌握的是土地而不是股票,家具商人又肯帮忙,再加上你有做生意的本领。
劳伦新 娜拉回家去了。
博饶本 (确信不疑地)劳伦斯,你今早说的话很对。我应该把娜拉喂胖一点。她很娇弱,因此就不免心眼儿多。喂,趁便告诉你,我和娜拉订婚啦,你还不知道吧?
劳伦斯 娜拉亲自告诉我了。
博饶本 (自鸣得意)她脑子尽在想我们订婚的事,你可以想象得到。傻丫头!克干先生,我刚才说,我开始看出我在爱尔兰的前途了,看出我的前途了。
克干 (彬彬有礼地弓一下腰)吃征服饭的英国人就是这样,先生。你来这里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把这里唯一的有财产继承权的女子抢走了,国会议员也等于弄到手了。就拿我来说吧,我傍晚常到这里来,沉浸于我的狂想里,静观落日中逐渐拖长的圆塔的影子,在苍茫的暮色中凭吊这个圣徒们的岛国,凭吊她已死了的心和昏沉了的灵魂,发出一些无聊的哀感,而现在你博饶本先生来了,却答应要用另一套东西来安慰我,要我尝一尝大旅馆的喧哗嘈杂,看一看儿童们给旅客们背着球杆儿,作为他们将来生活的准备。
博饶本 (深深感动,默默地送上一支雪茄去安慰克干,克干看着雪茄笑了笑,摇摇头)对,克干先生,你说得不错。什么东西里面都有诗意,(心不在焉地朝雪茄盒里看一下)就连这些最近代最平凡的东西里面也还是有诗意,只要你会把它抽取出来。(他自己抽取出一支雪茄,另外送一支给劳伦斯,劳伦斯接受了)我在这方面很迟钝,你就要我的命,我也不会抽取诗意。这就要靠你啦,克干先生。(刁滑地,从梦想中醒过来,很开心地推动克干)你有了诗意,我再来把你唤醒过来。这就是我的作用啦,是不是?你明白了没有?明白了没有?(他开玩笑地拍了拍克干的肩膀,又羡慕他,又怜悯他)就是这么一回事,就是这么一回事。(言归正传)想起来了,我看还有一个办法,比筑轻便铁路更好。汽船现在时兴起来了,一定站得住脚。你瞧,那条河多漂亮,不用就要荒废掉啦。
克干 (闭目朗诵)
啊,冒伊尔河啊,让你的波涛汹涌的吼声停息吧!
博饶本 汽船的吼声还是怪好听,你知道。
克干 只要它不压倒早晚祷的钟声。
博饶本 (保证)不,不会,一点也不用怕。你知道,礼拜堂的钟声闹起来也够吵人的。
克干 先生,你对每个问题都有答案,但是你那些计划还有一个问题要解决:从狗嘴里怎样可以抢回来肉骨头呢?
博饶本 什么意思?
克干 你不能把高尔夫球场和大旅馆都筑在半天空里。你得有土地。玛太·哈费干那批人把土地抓得紧紧地不放,你有什么办法把它夺过来呢?柯尼里斯做了小地主,因此很自豪,你怎么能叫他放弃这种自豪感呢?还有巴涅·杜元那批开磨坊的人会赞成你的汽船吗?酒馆老板杜兰会帮你的旅馆请卖酒执照吗?
博饶本 我的老好先生,实际上罗斯库伦已经有一半在我所代表的联营公司的手里啦。杜兰的酒馆已经典押了,酿酒坊都掌握在联营公司的手里。至于哈费干的庄子、杜元的磨坊、杜依尔先生的土地以及其他五六块地,不到这个月底,就都要抵押给我啦。
克干 对不起,他们拿土地向你抵押,你借给他们的钱不会超过所押土地的价值,好让他们付得出利息。
博饶本 哈哈,你是个诗人,克干先生,不懂生意经。
劳伦斯 我们借给他们每个人的钱,要超过所押土地的价值一半哩。
博饶本 你要记得,凭着我们的资本、我们的知识、我们的组织能力,我还可以说,凭着我们英国人做生意的本领,我们在土地上赚上十镑钱或是赔上十镑钱,都满不在乎;可是哈费干单凭他的勤劳,在这块土地上赚十个先令不容易,赔十个先命就受不住啦。杜元的磨坊太过时,太落后啦,我要利用它来发电。
劳伦斯 拿土地给他们这批人有什么用处?他们太渺小了,太穷了,太无知无识了,头脑太简单了,简直没有办法把土地守住,来抵挡像咱们这样的人;拿土地给他们,就等于拿一个公爵给一个清道夫。
博饶本 是的,克干先生,这地方大有前途,不是工业区的前途,就是住宅区的前途,究竟是哪一种,我现在还不敢断定;不过决不是由杜元、哈费干那班穷光蛋们所掌握的前途。
克干 它也许根本没有前途,你想到这一点没有?
博饶本 这一点我倒不怕。我对于爱尔兰倒有信心,有很大的信心,克干先生。
克干 我们却没有信心,我们只有空洞的热情和爱国心,以及更空洞的回忆和惋惜。啊,对,你们倒有理由相信,爱尔兰如果有前途,那前途一定是你们英国人的,与我们无分:因为我们的信心好像死了,我们的心好像冷了,没有勇气了。这个岛国上全是些梦想者,等到你们把他们关到牢里去,才会醒过来;再就是一些批评者和懦夫们,让你们收买去养驯了好替你们服务;还有一些大胆的流氓,帮助你们来劫掠我们,接着就劫掠你们自己。是不是这样?
博饶本 (对这种违背生意经的看法有一点不耐烦)对,对;不过你这番话应用到哪一国都行。事实上,世界上只有两种品质:有效率和无效率;也只有两种人:有效率的人和无效率的人。不管他们是英国人还是爱尔兰人,情形都是一样。我将来会把这地方全抓到手里,倒不是因为我是英国人,而哈费干之流是爱尔兰人,而是因为他们是笨蛋,而我知道什么事该怎么办。
克干 哈费干会有怎样的结果,你考虑到没有?
劳伦斯 我们可以雇用他做点事,给他的工钱也许比他现在靠自己去挣的还要多些。
博饶本 (怀疑)你是那样想吗?不然,不然,哈费干太老啦。而今雇四十岁以上的人来做不用技巧的劳作,实在不合算,据我猜想,哈费干也只能做不用技巧的劳作。不,哈费干最好转到美洲去,或是进贫民收容所,可怜的老家伙!他的筋力用完啦,你分明可以看得出呀。
克干 倒霉的可怜虫,那样机巧地被无形的监狱监禁住了!
劳伦斯 哈费干没大关系,眼看他就要死啦。
博饶本 (骇然)嘘,劳伦斯!别那样狠心。哈费干可怜。无效率的人都是可怜的。
劳伦斯 呸!一个衰老无用的人无论在哪里等死,无论他在银行里有一百万存款,还是只有贫民收容所的一点救济,都没有什么要紧。要紧的是年轻人,能干人。哈费干的真正悲剧就在于他把年轻时代空过了,头脑没有得到充分的发育,整天都忙他的土地和他的猪,直到他自己也变成了一块土、一只猪——直到他的灵魂都闷死了,只剩下一肚子的怪脾气,损害他自己,也损害他身边的一切人。依我说,让他死去吧,让我们不要再见到这种人吧。让年轻的爱尔兰人当心不要再遭受到哈费干那样的命运,免得再去空埋怨一场。让你的联营公司进来——
博饶本 联营公司是我的也是你的,老朋友,你还是有点股份。
劳伦斯 对,也是我的,如果你爱那么说。不过咱们的联营公司是没有良心的;它对于哈费干、杜兰和杜元一类的家伙,和对于一批中国苦力,是一样不管死活的。这个公司要利用你们国内那些爱说空话的爱国者来夺取议会权力,借此控制你们,正像在打鼠机安上肉来诱杀老鼠一样冷酷无情。这个公司会制订计划、组织力量、收集资本,而你们就像蜜蜂一样替它劳作;你们要发泄自己的怨恨,就从你们那点微薄工资中抽出钱来,给写政治文章的人和廉价的报纸,请他们写文章、登演说词,来攻击公司的恶毒和残暴,来吹你们自己的爱尔兰好汉气,就像哈费干过去花钱请巫婆,请她行法术去害比勒·波恩的耕牛那样。到最后,这个公司会把你们原来的那些荒谬思想磨得一干二净,让你们学聪明一点,长强壮一点。
博饶本 (不耐烦)劳伦斯,不用那一套爱尔兰式的夸张和空话,你就不能用简单的话把简单的事说清楚吗?咱们的公司是个十分正派的组织,里面全是些地位很高、有肩膀能负责的人。我们要照管爱尔兰,并且用直截了当的生意办法,根据自由党的正确原则,把效率和自助的道理教给爱尔兰人。克干先生,你赞成我的主张么?
克干 先生,我甚至可以投你一票。
博饶本 (诚心诚意地受了感动,热烈地和克干握手)你选举我,包管不叫你后悔,克干先生。我要拿些钱到爱尔兰来,提高工资,建立些公共机关,比如说,图书馆、工业学校(当然是容纳一切宗教信仰的)、体育馆、板球俱乐部,也许还要办一个艺术学校。我要把罗斯库伦变成一座花园城,要把圆塔彻底重修过,恢复到它的老样子。
克干 那么,我们这个受苦受难的地方就要比得上爱尔兰最整洁的地方啦,说起这地方,名称倒很有诗意,叫作“欢喜冈”监狱。呃,我投票时,与其选一个既没有明确意图又没有办事才能的愚蠢的爱国者,倒不如选一个有明确意图、会办事、有效率的魔鬼。
博饶本 (硬板地)在这个地方用“魔鬼”这字眼,未免过分一点吧,克干先生。
克干 在知道这个世界就是地狱的人看来,这并不过分。不过你既然不喜欢听“魔鬼”这字眼,我就说委婉一点,只把你比成一头驴吧。(劳伦斯脸气得发白。)
博饶本 (红了脸)一头驴!
克干 (温和地)你可以接受这个称号,用不着生气,因为我是个疯子,向来把驴叫作弟兄——而且还是个很诚实、很有用、很忠心的弟兄。先生,驴在畜生中是最有效率的。它实事求是,吃苦耐劳。你要是把它当人看待,它也很和善,你虐待它,它才顽强;它只有在两种场合才显得滑稽可笑,一种是在恋爱的时候,它就伸着脖子大叫,一种是在搞政治的时候,它就在公路上乱打滚,本来没有什么事,却闹得乌烟瘴气。你也有这些品质和习惯,你能否认吗?
博饶本 (很和气地)嗯,对,我恐怕不能承认。
克干 那么,你也许要承认你有驴的一个毛病。
博饶本 也许,什么毛病?
克干 驴的毛病就在它浪费它的好品质——这就是你所谓有效率——去服从它的贪婪主子的意志,而不服从就在它本身的那个上天的意志。它在为财神服务的时候才有效率,在作恶的时候气力才大,在毁灭的时候才有才能,在破坏的时候才显出英雄气概。它跑到爱尔兰来吃草,毫不明白它的蹄子所践踏的是块圣地。先生,无论就好的方面或是就坏的方面来说,爱尔兰都和世界其他各地不同,一个人只要踏过爱尔兰的土地,呼吸过爱尔兰的空气,就一定要改变,变好或是变坏。爱尔兰出两种人,很奇怪的是这两种人都登峰造极,一种是圣徒,一种是卖国贼。爱尔兰本来叫作圣徒们的岛国,不过近年来,它也许可以更恰当地叫作卖国贼的岛国,因为我们在这方面的出产,在全世界的寡廉鲜耻的人群之中,要算是最出色的。但是将来总会有一天,爱尔兰靠着生存的将不只是它的矿产的丰富,而是它的人民品质的优良。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看吧。
劳伦斯 克干先生,你如果要发挥你对于爱尔兰的痴情妄想,我就要向你告别啦。你那套话我们听够啦,你那样俏皮地证明爱尔兰以外的人都是驴,我们更是听够啦。这番话既没有常识,又没有礼貌。它阻挡不住我们的公司进来,也不如我这位朋友的效率主义那样能打动爱尔兰年轻的一代人。
博饶本 对,对,主要的是效率。克干先生,你骂我的话我一点也不介意,不过在主要问题上劳伦斯说得对。这个世界是属于有效率的人们的。
克干 (用很洗练的讽刺)两位先生,我愿意接受你们的谴责。但是请相信我的话,我对于你们和你们公司的效率是十分钦佩的。听说你们两位都是顶有效率的土木工程师,我相信高尔夫球场会是你们技术的大胜利。博饶本先生会有效率地钻进议会,这连圣帕特里克[5]也办不到,假如他还在人间的话。你们甚至可以很有效率地把大旅馆修建起,只要你们找得到足够的有效率的泥水匠、木匠和铅铁匠,关于这一层我倒有点怀疑。(不再用讽刺口吻了,开始采取神父谴责罪恶的态度)到了大旅馆破产的时候,(博饶本把衔在嘴里的雪茄放下,有一点吃惊)你们英国人的生意办法在清算破产中会达到极高的效率。你们会很有效率地把旅馆计划重新安排一下,到了第二次破产,你们还是很有效率地进行清算,(博饶本和劳伦斯很快地互相看了一眼,因为这位神父显然是个金融老手,否则他对清理破产的看法一定是上帝启示给他的)你们很有效率地先把原来的股东弄得倾家荡产了,于是很有效率地把他们扔在一边,最后,在折盘变卖旅馆之中,每镑本钱中捞回几个先令,你们又很有效率地赚上一批钱。(越来越严厉)除掉这些有效率的勾当之外,你们还会最有效率地剥夺债户的赎典权,把产权掠夺过来;(他不由自主地举起一个手指,表示谴责)你们会很有效率地把哈费干赶到美洲去;你们会利用杜元的那张肮脏嘴巴和爱欺压人的脾气,雇他来很有效率地鞭策你们的雇工;到了最后,(声音低沉,辛酸)这块可怜的乡村荒凉地方就要变成一座很忙的“造币厂”,我们全要在这里面当奴隶,替你们挣钱;有我们的工业学校来教我们如何很有效率地挣钱,有我们的图书馆来麻醉那些少数还没有被你们酿酒坊麻醉过的有些想象力的人们,还有我们重修过的圆塔来卖六个便士的门票,再加上饮食部啦,丢一个铜钱到自动机里去就可以看到的电影啦,使这地方可以吸引游客来;然后,你们英国和美国的股东当然就把我们替他们挣的钱拿去,很有效率地花去打猎、动手术割毒瘤、割盲肠,去大吃大喝、去赌博,剩下来的钱你们又花去进行新的土地开拓计划。这个世界在做效率的迷梦,已经做了四百年之久啦;末日还没有到来,但是末日是终于要到来的。
博饶本 (郑重其事地)不错,克干先生,一点儿也不错,而且说得非常动听。我因此想起了一位大人物,罗斯金。请你相信,我同情你,赞成你。劳伦斯,你别嗤笑我,多年前我就读过很多雪莱的作品。让咱们不要辜负咱们青年时代的梦想吧。(他随意走上山坡,一路吸着雪茄烟。)
克干 杜依尔先生,我请问你:这种英国人的作风比起咱们爱尔兰人的作风,是否更有效率呢?博饶本先生花费精力去赞赏大人物的思想,不大有效率。但去满足那些卑鄙龌龊、唯利是图者的贪婪,却很有效率。我们花精力,很有效率地去嘲笑那英国人,但是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做。这两种人谁有资格责备谁呢?
博饶本 (从山上走回来,走到克干的右边)不过你知道:总要做些事才成。
克干 对,我们停止做事就停止生活,不过我们做什么呢?
博饶本 做我们手边应做的事呀。
克干 那就是办高尔夫球场、开大旅馆、勾引些游手好闲的人到这个国家来,而这个国家的工人却有成千成万都离乡别井,跑到外国去了,因为这是饥饿贫穷的国家,是愚昧无知、深受压迫的国家。
博饶本 但是,管他妈的,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会把钱从英国带到爱尔兰来。
克干 就像许多世纪以来,我们这里游手好闲的人把钱从爱尔兰带到英国去一样。可是这挽救了英国没有?英国贫穷和堕落的情形之骇人听闻,是我们梦想不到的。从前我到英国的时候,我是恨英国,现在我却怜悯英国了。(博饶本万想不到一个爱尔兰人也配怜悯英国,但是劳伦斯既然很气愤地插嘴说话,他就又上山抽烟去了。)
劳伦斯 你那种怜悯对英国有屁大用处!
克干 杜依尔先生,在天堂的那本账簿上,一颗洗净仇恨的心,比起英国化的爱尔兰人和格莱斯敦化的英国人合开的土地开拓联营公司,价值也许还要高一点。
劳伦斯 哦,在天堂上,当然啰!我从来没有到过天堂,你可以告诉我它在哪里吗?
克干 地狱在哪里,你今天早上能说出来吗?可是现在你知道了,地狱就在此地。别愁找不到天堂,也许它并不比地狱更远。
劳伦斯 (讽刺地)就在这块你所谓圣地上,是不是?
克干 (非常激昂地)对,也许就在被你这样的爱尔兰人弄成笑柄的这块圣地上。
博饶本 (来到两人中间)当心呀!你们马上就要吵起来了。哎,你们这些爱尔兰人,你们这些爱尔兰人!老是唠叨个不休,是不是?(劳伦斯耸了耸肩,有些觉得可笑,也有些不耐烦,走到山上去,但是马上又踱回来,走到克干的右边。博饶本用说知心话的样子向克干补了一句)克干先生,紧靠着英国人吧,英国人在这里声名固然不好,但是你是个爱尔兰人他至少还能原谅呀。
克干 先生,你在向我谈英国人和爱尔兰人的时候,你忘记了我是个天主教徒。我的国家既不是爱尔兰,也不是英国,而是天主教会的整个的广大领域。对于我来说,只有两个国家:天堂和地狱,人的情况也只有两种:得救和造孽。你们两人一个是英国人,在愚蠢中又那么聪明;一个是爱尔兰人,在聪明中又那么愚蠢。我在这里站在你们两人中间,实在很愚昧,不能断定你们之中谁的罪孽更深重,可是我如果对你们不是一样地开诚布公,我就对不起我的使命。
劳伦斯 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你这种话都很放肆,克干先生,我们毫不稀罕你的赞成不赞成。你想想看,你这番荒唐话对于负有重要实际任务的人们有什么用处呢?
博饶本 我却不赞成你这话,劳伦斯。我以为克干先生说的那些话应该时常有人说说,可以把社会的道德风气维持住。你知道,在宗教问题上,我也有资格有自己的想法;事实上我很乐意承认我有一点是——有一点是——嗯,我也不怕人知道——我有一点是个唯一神格论者[6];但是英国国教里面如果有几个像克干先生这样的人,我就一定会参加国教。
克干 你这话太恭维我啦,先生。(向劳伦斯,带着神父的谦虚)杜依尔先生,是我的过错,无意中惹起你讨厌我,请你原谅。
劳伦斯 (不受影响,仍怀敌意)我没有跟你讲礼貌,你也不必跟我讲礼貌。在爱尔兰,好礼貌和好言语都是不值钱的,你把它们留着款待我的这位朋友吧,他还可以受受这些玩意儿的骗。我却知道它们的价值。
克干 你是说,你不知道它们的价值。
劳伦斯 (生气)我说的是什么就是什么。
克干 (很安详地转向博饶本)博饶本先生,你看,我向我本国人说教,结果反而使他们的心肠更硬,地狱的门比我的力量更大。我要和你告别了。我还是一个人在圆塔那里梦想天国,比较好些。(他上山去了。)
劳伦斯 对,对,你就是那样,梦想,梦想,一辈子梦想!
克干 (站住,最后一次回头看他们)每一个梦想都是一个预言,每一句笑话都是一个预兆。
博饶本 (若有所思)我小时候有一次梦见到了天堂。(另外两个人都瞪眼看他)天堂是一种浅蓝缎子似的地方,我们教区里那些虔诚的老太婆全坐在那里,好像在做礼拜似的;大厅另一头有一间书房,里面有一个威风凛凛的家伙。我并不欢喜那地方,说老实话。你梦想的天堂是什么样儿呢?
克干 我梦想的天堂是一个国家,里面政权就是教会,教会就是人民,三位一体,一体三位[7]。它是一个共和国,里面工作就是游戏,游戏就是生活,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它是一座大庙宇,里面祭司就是礼拜者,礼拜者就是受礼拜者,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它也是一种神格,里面一切生命都有人性,而一切人都有神性,三位一体,一体三位。总而言之,它是一个疯人的梦想。(他上山走了。)
博饶本 (亲热地望着克干)他这老家伙是个主张政教一体的保守党!他是一个角色,在这地方是能吸引人的。真的,他几乎比得上罗斯金和卡莱尔[8]。
劳伦斯 是,他们说了那么多的话,有屁大用处。
博饶本 啐!啐!劳伦斯!他们启发了我的思想,大大地提高了我的风度。说真话,我感觉到克干先生的益处,他使我自觉有了长进,有了很显著的长进。(真正激昂起来)我现在比过去更相信,我把我这一生投到爱尔兰的事业里去,是正确的。跟我来,劳伦斯,帮助我来选择修建大旅馆的地基。
[1] 十二世纪有一个神父叫作圣佛朗西斯,常把猪叫作自己的弟兄,表示基督教徒对于“上帝造的”动物的友爱。
[2] 爱林,爱尔兰的古称。
[3] 克里纳(Creena),爱尔兰语,本义为“老”,用作表示亲爱的字样。
[4] 阿库希拉(Acushla),爱尔兰语,意思是“爱人”。
[5] 圣帕特里克,欧洲各国往往各有一个特别崇奉的基督教圣徒,在英国为圣乔治,在爱尔兰为圣帕特里克。
[6] 唯一神格论和三位一体论相对立。基督教中关于神格问题有两说,一说以为神格是父上帝、子耶稣和圣灵的统一,即三位一体说;另一说以为神(上帝)只有一体,即唯一神格论。英国国教承认三位一体说,博饶本采取唯一神格论,则违反英国国教的教义,所以吞吐其词。
[7] “三位一体,一体三位”,参看第232页注。克干的看法多少代表萧伯纳自己的看法。他认识英国人侵略爱尔兰的意图,看出资本主义的末路,对于未来理想世界存着一些空洞的幻想。
[8] 罗斯金和卡莱尔两人都是十九世纪中叶英国改良派的思想家,一方面批评当时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弊病,一方面所提出的挽救办法却是开倒车“回到中世纪”。这两人都是萧伯纳所瞧不起的,所以这句话讽刺意味很深。他对于未来世界的理想竟被博饶本看作与罗斯金和卡莱尔两人的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