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破戒(岛崎藤村) - 陈德文译 >
- 第二十一章
六
不管如何,要好好上完当天的课,丑松抑制着涌上心头的思绪,教完了第三节的习字课。他转到练字的学生背后,手把手教他们汉字的写法。这时,笔尖一个劲儿抖动,周围的学生伸过头来瞧着,张着满是墨汁的大嘴笑了。
校工摇响了第三节课的下课铃,这时候,郡督学和镇议员早已回去了,师范学校的学生还留下听下午的课。午饭后,丑松把指导学生的工作托付给别的老师,自己留在教员室里收拾东西。他想,该还的还,该查的查,不能叫人事后说闲话。他越是这么想,心里就越慌乱。几个闲着的教师聚在屋子一角,谈论着法福寺门前发生的事。他们就莲太郎舍身的动机做出种种臆测,有的说这是受了过分的名誉心的驱使,有的说是为生活所迫,也有的认为精神上出现了异常。唉,各有各的看法,无非都是诽谤。也有人难得地表扬一下莲太郎的精神,但又说这是因为他患上肺病的缘故。丑松本不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但一听就悟出了这样的道理:当今社会不可能不遭受误解。“默默地像狼一般勇敢地赴死。”他想起那位前辈的话,不由悲从中来。
下午的课是地理和国语,上第五节课时,除了国语教科书之外,丑松还把预先交上来的习字誊清本、作文本等一起带来,走进了教室。好奇的孩子看到了,个个睁大眼睛,有的说:“嗬,作文已经改好了。”有的说:“图画也改完了。”丑松把这些作业放在讲台上,拿起那本教科书来。他讲了平时内容的一半就合上了书本说:“今天就讲到这里,下面有些别的话要说。”说罢环顾一下全体学生的脸。性急的学生马上问道:“是讲故事吗?”
“讲故事,讲故事!”教室各个角落都传来了这样的请求声。
丑松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他止不住流下了泪水。此时,习字本、图画本和作文本都发给学生了,其中有加红点的,有打着“优”或“良”的,也有完全没有批改的。丑松首先对此表示道歉。他说,本来想全部改完,但已经没有时间了。即使同大家在一起做练习也只限于今天了。自己如今站在这里是跟大家告别来了。
“同学们都知道,”丑松极力克制自己,“住在山里的人要是区分一下,大体有五类,这就是旧士族、镇上的商人、农民、僧侣,此外再加上秽多这个阶级。你们知道吗?这些秽多如今成伙地住在镇子外边,制作大家穿的麻草鞋、皮鞋、大鼓和三弦琴什么的。也有的靠种地过活。知道吗?这些秽多每年总有那么一次,挟着一捆稻草,到你们的父亲或祖父跟前作揖行礼,知道吗?这些秽多来到你们家里,只能跪在门口的泥地上,用专门的饭碗,讨一些饭食。决不会跨进门槛到屋内来。你们家里有事要到秽多村子里去,抽烟要自己点火柴,他们有茶也不献过来,这都是往昔传下来的规矩。所以说,这些秽多属于卑贱的阶级。假如有一个秽多,跑到这座教室教你们国语和地理,这时你们会怎么想呢?你们的父亲或母亲又会怎么想呢?事实上,我就是这样一个卑贱的秽多。”
丑松说着,手和脚剧烈地发抖,似乎站也站不住了,只得将身子靠在讲台上。谁知,学生们似惊非惊、个个扬着脸,张着嘴,热切地凝望着他。
“同学们都十五六岁了,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年龄了,请记住我说的话吧。”丑松依依不舍地继续说下去,“将来再过五年、十年,偶尔想想小学时代,啊,在那间高小四年级教室里,曾经有个濑川老师教过我们。那个秽多出身的教员坦白了自己的出身,临别时讲了话。他说过年时,他一样和我们饮屠苏酒,天长节同样唱国歌《君之代》。他暗暗祝愿我们幸福,希望我们有出息。请你们回忆一番吧。我今天坦露自己是个秽多,想必会使你们觉得肮脏吧?啊,即使我出身卑贱,至少我每天也在用心教你们,希望大家具有一种高尚的思想。为着这份辛苦,请你们饶恕我的过去吧。”
他说着,将双手拄在学生的课桌上,深深低头道歉。
“大家回到家里,请把我的事告诉你们的父亲母亲,就说我一直隐瞒身份,实在对不起。就说我当着大家的面低头坦白了。我确实是秽多,是个下贱的人,不干净的人。”
他又添了这段话。
丑松觉得这样做还不算谢罪,便退后两三步,跪到地板上说:“请饶恕我吧。”后排的学生不知他要干什么,立即站了起来。一个,两个,都伸长脖子望着。最后,教室内的学生全都站起来了,有的跐着凳子,有的离开座位,有的跑到走廊上边,喊着,跳着。这时,下课铃响了,所有教室的门都敞开来,其他班的学生和教师也都潮水一般蜂拥过来了。
* * *
进入十二月后,银之助已成了学校的客人,那天下午一时半光景,他有事到学校里来,正在教员室闲聊的当儿,偶尔知道了丑松的事。他一下子冲出门去,穿过大门,通过长廊,看到披肩上包着紫头巾正准备回去的女学生,这里一堆儿,那里一团儿,都在谈论丑松的事,竟然忘记了回家。男学生聚在体操馆里,也在谈论着丑松。他分开左右来来往往的一群孩子,来到高小四年级教室一看,校长和五六位教师站在走廊上,其中也有文平,还有其他高级班的学生,都围在丑松身旁。前来参观的师范学校的学生也都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一看,丑松有些精神失常似的跪在同事们面前,羞愧地将额头埋在地板的尘埃中。看到这番可怜的光景,深切的痛惜之情涌上银之助的心头。他走上前去,扶起丑松,为他掸掉衣服上的灰尘。这时,丑松迷迷糊糊连连说道:“土屋兄,请原谅我。”悔恨的泪水在他的脸上滚滚流淌。
“我知道,我知道,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情。”银之助说,“哎,你不是写了辞职报告吗?往后的事交给我了,你就马上回去吧。嗯?就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