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字数:12697

有些人佩着炫耀的金银饰物

对同类颐指气使:他们竟放出

显示虚荣的咩咩羊,让它们吃掉

人类牧场上全部美味的青草

和多汁的饲料;或者——痛苦的事实!

他们用痴人的傻眼,看着狐狸

被放出,衔着火炬,把我们心头

金穗一般的希望烧焦。没沾有

半点庙堂的光彩,也没有能够

同夜枭对视的目光,他们仍然由10

眼睛昏花的各族用花冠、紫衣

和头巾来加以装饰。胸中没东西,

却飘来自吹自擂,他们傲然

登上精神的高枝,生命的顶点,

子虚乌有,黑天堂,他们的宝座,

周围是强烈醉人的声音的混合:

喇叭滴哒吹,人呼喊,鼙鼓冬冬敲,

突然几声炮。啊!这一切嗡嗡叫,

在醒者听来,像早已消逝的喧嚣——

也像对巴比伦[79]喋喋不休、还要20

迦勒底[80]老人们从事劳作的雷雨。—— 那么,王权全都是镀金的面具?

不是。有一些宝座不可能登上,

除非靠持久的魔力,忍耐的翅膀,

或者靠某种自由自在的灵气,

它能把永恒的天风化作云梯,

在飞云滚雷的帐幕中镇定自如,

观看无底深渊里诞生出元素。

君临着舌敝唇焦的枯萎的命运,

万千神祇保持着庄严的神情,30

渗透在流水、火焰和空气之中;

他们像神圣的骨灰瓮,寂静无声,

正举行当令节期的星际会议。

但这些远方威灵中极少有神祇

向下界地球公开他们的活动——

极少有神祇给我们这片天空

披上豪华的彩饰——他们的善心

同我们自己的刻瑞斯[81]握手;我们

所有的感官充盈着精神的甘饴,

像巢中饱餐的蜜蜂。凭着创始40

与无有之间的争斗,我这样起誓:

不朽的阿波罗!你的妹妹[82]确是

各路威灵中最美最强的神祇。

当你的金焰在西天化作淡烟时,

她趁人不注意偷偷登上宝座,

她坐着,非常仁蔼又非常寂寞;

仿佛她不曾有过堂皇的扈从;

高贵的诗人!仿佛你不是在心中

念着诗神的时候用眼睛看她;

仿佛群星并不在一旁侍奉她,50

等候那踏着银步前来的神谕。

月啊!古树中间的古老隐蔽处

只要你进去探视就感到心悸:

月啊!古树枝感到你欢快的友谊,

便发出一片更加神圣的喧闹声。

你到处降福,你用银色的嘴唇

把死的东西吻活。在你的光辉里

牛群安睡着,梦见神圣的土地:

千千万万座山峦上升,又上升,

切盼得到你眼睛圣洁的加恩;60

但是你的祝福并没有忽略过

一个偏僻的藏身处,渺小的场所,

那地方能接受欢乐:巢中的鹪鹩

把你的美颜纳入宁静的视角,

从一张常春藤遮荫的绿叶下面

不时地窥探你一眼;你是慰安,

抚慰着可怜、坚忍的牡蛎,它睡在

含珠的壳居内。——月啊!可怕的大海,

浩瀚的沧溟,万顷的汪洋,属于你!

载帆疾驶的海洋在向你屈膝,70

忒卢斯[83]感到额上有累赘的重负。

辛西娅!你在哪里?是哪座翠绿

或银亮的幽居祀奉着这样一个

绝世的佳丽?唉!为了那同病者,

你痛苦忧伤:那个人脸色憔悴,

你为他而脸色憔悴:他为你流泪,

你为此而流泪。你在哪里喟叹?

啊!那光芒必定是来自金星眼,

不然,爱情算什么!那是她,但请看!

她变了,那么痛苦呵,那么凄惨!80

她触到淡云就消失;她的美质

在蓝色海洋上凋谢:爱的金饰

却压在远方林木蓊郁的海岬外,

踏浪而舞,像要用有力的情爱

使一绺一绺的浪花感到欣喜。

可并不懒散:从那里她向下窥视,

探测旋涡,疯狂地奔跑着,困绕

那淹没一切的水渠河道,吓跑

藏在洞中的多刺鲨鱼,用异乎

寻常的电光惊呆鲨鱼的凶眼珠。90

那光辉要照到什么地方才满足?

爱情啊!你教人踏上奇异的旅途,

你多么有力量!无论美住在哪里,

在巨罅,高巢,山顶或深深的谷底,

在亮处,暗处,戴烈日或者披星斗,

你一旦指路,美立刻就能到手。

你给那挣扎的勒安得[84]一口气;

引导奥菲斯走出死亡的阴翳;

你使普卢同[85]忍受稀薄的元素;

如今,插翅的仙后啊!你派遣一束100

月光去到深深的、深深的水国

找恩弟米安。

金色沙地上珠缀着

百合贝以及白卵石,在这金沙上

可怜的辛西娅迎接他,让她的光

抚偎他苍白的面颊而感到慰安,

他屏息感受那魅力,心中突然

奔涌起热血:他感到非常甜蜜;

他停下漫游的脚步,似醉非醉地

枕着一大簇蔓生的野草歇息,

体味温柔的月光,新鲜的水滴——110

来自水晶洞顶上鱼尾的甩打。

他这样体味着,直到玫瑰色薄纱

笼住东方:这纱由奥罗拉伸手

从水波涌起的胸膛表面揭走,

让它随晨风飘动;清醒的早晨

和蔼地踏浪而来:——他默默起身,

像荧荧烛焰被东游西荡的轻风

突然一口气吹灭,他再度登程,

走他命定的道路。

他走得很远,

眼前没别的,只见到巨谷凹陷,120

上下四周激溅起水花,还有比

摩耳甫斯[86]的幻象更沉寂的东西:

锈蚀的铁锚,头盔,硕大的胸铠——

海战勇士的遗物,铜舰首,盾牌;

船舵,已经有一百年时间不曾

被人类的手操纵;金质的酒尊,

上面有浮雕,刻着被忘却的传说,

只有痛饮萨土恩美酒的狂欢者[87]

把下巴浸在里面;朽蚀的卷轴,

上面写的是天书,天书的写手130

是地上的初民;还有粗朴的雕刻,

用巨岩凿成,古代诺克斯[88]的风格

得到了发展;——然后是骸骨、骷髅:

人和牲口、河马和海里的巨兽、

象和鹰留下的骨骼,巨大的腭骨

属无名怪兽。这些神秘的事物

使他漠然地产生敬畏;要不是

狄安娜驱走了那种沉重的心事,

他可能死去:现在,他满心欢愉,

继续向前走;他恳求这些思绪140

潜入他爱情灵魂的迷宫近旁。

“月啊!你心里有什么,竟能这样

有力地打动我的心?在儿时,每每

见到你微笑我就会擦干泪水。

你像是我的姊姊:我们手挽手,

从夜晚到清早,在天宇之上行走。

我不愿把苹果从树上采下,除非

你使苹果的面颊凉出了甜味:

翻滚的流水讲不出故事,除非

你我的目光在水上同舞共飞:150

树不够葱绿,绣房也不够圣洁,

除非你抬起你那柔美的眼睫:

在播种季节,我不会拿铲挖坑

或撒下种子,除非你完全清醒;

在夏季,千万种花卉竞相开放,

除了你没人听我欢快地歌唱,

并整宿编我含露的花朵成网。

歌声不会像精灵般飞过身旁,

假如它不是去庆祝你的威权。

在我少年时,一切苦乐和悲欢160

都被你塑得合乎同样的志向;

到我长大时,你依然同我的满腔

热情融合在一起:你呵,是深谷;

你是高山的顶峰——智者的笔触——

诗人的竖琴——朋友的话语——太阳;

你是江河——你是被赢得的荣光;

你是我号角的鸣声——我的千里驹——

我的斟满的酒杯——我最高的业绩:——

你是女性的妩媚,可爱的月神!

从一切美的事物里,我的灵魂170

奏出了多么狂放而和谐的乐曲!

我能够倚靠光辉的实体,让自己

沉入永生的境界:我的头紧贴

大自然温柔的枕头,醒着安歇。

但是更亲近的幸福来了,月魄!

我奇异的爱人来了——无底的欢乐!

她来了,你就隐去,慢慢地消退——

但没有全隐;不,你星空的权威

直到此刻始终是潜在的热情。

现在我感到你浑圆的力量重新180

来到了我身上:哦!请你慈悲点,

把你的影响收回,请不要遮暗

我的尊严的目光。——亲爱的,原谅我,

我竟想到了别处,离开你而生活!——

宽恕我,天上的行星!我竟珍爱

这一缕思念,在你的银辉之外!

多么遥远啊!”此刻,袭来的惊恐

冻结了他心中刚刚绽出的葱茏;

因为正当他抬起眼睛发誓说

他自己的女神胜过了一切美色,——190

他远远见到海上绿色的凹穴里

有一位老人坐着,平静而安谧。

老人坐的是长满野草的岩石,

白头发令人敬畏,冷冷的草席

铺在他一双冰凉瘦削的脚下;

跟那最大的裹尸布同样宽大,

一件蓝斗篷裹住他的老骨头,

野心勃勃的巫术发出的低吼

在斗篷上织满符号:海洋的千姿

都黑白分明地被织了进去;晴时,200

暴雨时,喁喁低语,可怕地轰鸣,

流沙,急转的旋涡,荒凉的海滨,

在那织物上都有了表象;织成

海岬间飞掠、潜游、睡眠的体形。

狂吞的海鲸像符咒上一颗黑点,

但只要注视它,它会变大,扩展

到它原来的巨型;微型的小鱼

也会使观者出乎自己的预计,

用小眼看小鱼也能够明察秋毫。

斗篷上还画着涅普图恩[89]的王朝210

统治的领地;众海仙拥在他四周,

穿着华丽的朝服,仰望着伺候。

那老人身边放着一支珍珠杖,

他全神贯注地阅读,在他的膝上

摊着一卷书;于是那刚来的新客

长时间观看这一切,充满了惊愕,

注意到那些幻影,敬畏地站着。

那老人抬起皑皑的白头,看着

这位困惑的陌生人——仿佛不在看,

他脸上没有一点儿生气。突然220

他像从迷惘中醒来;他的白眉毛

蹙成拱形,像两片魔幻的犁刀

在他的前额犁出深深的皱纹,

前额像突出的岩石那样固定,

微笑终于在他的枯唇边消失。

然后他站起,像个孤独的隐士

在漫长岁月里从事单调的劳动,

他从中年一直到老年都不曾

向树木哪怕呼一声,以此来减轻

灵魂的重负。他站起:抓住长巾,230

痉挛地紧紧捏着它,向前挥动着,

他发出庄严的欢乐之声,使厄科[90]

畏怯得隐入遗忘之乡,他说道:——

“正好你就是那个人!现在我要

把头安静地搁在水枕上:现在

睡眠将悄悄向我的倦颜走来,

约夫啊!我将重新变年轻!变年轻!

贝壳里出生的海神啊!新的生命

已贯穿我全身!我该怎么办?一朝

我脱去悲哀的蛇皮,我往哪儿跑?——240

我要游到赛人[91]们那儿去,去听听

她们唱,看看她们的长发亮晶晶;

我立即投向那个巨人[92]的手臂,

那手臂缠绕着西西里岛的根基:

在瞬息之间我驶向北方的海洋,

并且爬到巨鲸喷水的鼻孔上,

扑向黑云;再骑着分叉的闪电

疯狂地冲下来,扎进最深的深渊,

在那里,我通过吞吸一切的水潭

带着狂喜被抛到世界的另一面!250

我心里充满欢喜啊!三位姊妹,

我全心全意听从你们的指挥!

是的,感谢诸神和仁慈的权威,

因为我不会再憔悴,凋枯,衰颓。

正好你就是那个人!”恩弟米安

惊退了几步,像个可怜人受磨难,

被打得浑身冒热气,痛苦地喊叫,

喃喃道:“在这寒冷的地方,我将要

凄凉地死去吗?他可会让我冻僵,

把我脆弱的肢体漂过北极洋?260

他可会用他灼人的手指碰我,

在沙上留下黑色的纪念碑一座?

他可会用骨锯把我锯成齑粉,

再把我当作美味佳肴去吸引

魔鱼游过来——穿过可恨的火焰?

地狱的惨象啊!我是否不可避免,

也将驯服地被焚烧?不,我会喊,

呼喊出诸神透过蓝天向下看!——

塔耳塔罗斯[93]呵!仅在几天以前,

她的柔臂就缠绕着我,我迷恋270

她的嗓音像果实离不开绿叶:

她的嘴唇都为我所有啊——欢悦!

金黄的收获!你们在残株上凋零,

永远不会被贮藏。我必须俯身

去吻死神的赤足。爱啊!再见吧!

你也不给我希望吗?可怕的魔法

将被你芬芳的气息溶化。——凭月神

用纤指喂食的马鹿赌咒,我已经

见到你飘动的头发!凭牧神赌咒,

我不再关心这个神秘的老头!”280

他说着,向那位老人走去,表示

高度的蔑视。看哪!他的心开始

产生怜悯,因为那白发翁在哀哭。

他曾否使一颗忧伤的心灵受屈?

他曾否用傲慢(虽未加思考)触动

善眼淌泪水,刺痛仁慈的心胸,

使历尽风霜的嘴唇抽搐紧张?

他确实做了;他已经热泪盈眶。

他向那饱经忧患的哲人屈膝,

流泪忏悔,老人用发抖的手指290

摸他浓黑的头发,颤声地开言:

“看在太阳神份上,起身吧,好青年!

我知道你胸中隐藏的底蕴,深感

我胸中也对你暗暗产生一片

兄弟的情谊:为了什么呢?是你

打开了狱门,狱门曾迫使我长期

疲劳地守望。虽然你并不明白,

可你是奉命到这命定的地方来

施行伟大的释放的。不要再流泪!

我是爱情的、古代爱情的朋辈:300

你若是没爱过一个未知的神祇,

在这欢乐的时刻我将会悲戚。

我如此苍老,如此悲惨,可如今

见到你,我的血脉就不再寒冷,

而强劲地搏动:这个摇晃的躯壳

生出了新的心,这新心欢乐地搏跳,

正同你的心一样。不要怕,我们

趁现在赶紧奔赴愉快的使命,

你即将听到全部秘密的实情。”

说着,那扮作老人的年轻灵魂310

同这位凯利亚青年[94]并肩前行:

海潮在他们背后涌起了高峰,

珠滩默默地留下他们的足迹,

那老人很快又说道:

“我灵魂脱离

死亡之境,已走完一半的路程,

所以我可以准备好不叹息一声

简要地把我的一切苦乐告诉你。

我曾是渔夫,就在这海上捕鱼,

我的船颠簸在每个小港和海湾;

我的家是日夜不停的狂涛巨澜,——320

海鸥不如我坚忍,我没有房屋

用来躲避肆虐的狂风和暴雨,

我只有岩穴,那些岩穴是宫殿,

藏着宁静的欢愉,安恬的睡眠:

连年不断的苦难告诉我这样。

是的,这就是一千年以前的情况。

整整一千年!——能否通过一千年

把事情看清楚?回头骄矜地一看

就能把整整一千年一笔勾销?

把千年岁月当浮渣一口气吹掉——330

还池塘一片清澈,一眼看到底,

可以在池底看见自己的影子?

是的,我如今不再是可怜的奴隶,

我的长期的囚禁和全部哀戚

不过是粘泥,一片薄薄的浮藻,

我把它吹掉,我的青春的欢笑

就像往事般向我蜂拥而到。

“我不弹诗琴,不唱歌,也不舞蹈:

我是荒凉海岸边孤独的青年。

我单独游戏,周围是海涛的呼喊,340

嶙峋的岛屿,海鸥悲哀的鸣叫——

抱怨着天空和大海相隔迢遥。

海豚是我的游伴;隐没的形体

让我摸到那金黄碧绿的鳞鳍,

我并不感到孤寂;而且,常常是

一支可怕的海龙卷高高地举起

饥饿的巨大水柱,似乎随时要

雷鸣般轰响着爆裂,还要吸掉

我的生命,像命运的大块海绵,——

友好的怪兽,同情我处境悲惨,350

潜入海龙卷底下,并把它吞噬,

使我在颠簸中安然无恙。但是,

我一生最高的境界是绝对宁静:

我更爱躺在荒凉的岩洞之中,

一天天坚持着等待海神的声音,

要是终于等到了,就聆听,就欢欣!

夏日的晚霞一出现,我就驾驶

小船沿绿色斜岸荡去,听牧笛

一声声清脆地来自云中峻岭,

同时还传来羊群不断的哀鸣:360

只要夏季的白天闪耀出光明,

我总会看到这白天在海上诞生:

我整夜守望,观看天国的大门

徐徐开启,看埃同[95]把金色早晨

喷到浩瀚汹涌的大海上:经常

在白天将尽时,我在青青草地上

把我的鱼网撒开,然后便休息。

对沿海一带的穷苦人民,我每日

赠以非常精美的鱼类作礼物:

他们不知道这礼物来自何处,370

欣然向贫瘠的海滩播撒鲜花。

“为什么我不满足呢?为什么到达

这地步:要是没有你,拉特摩斯人!

我会凄凉地死去呢?傻瓜!我内心

烦躁,产生病态的渴求:只希望

海洋的父亲在他赐福的时光

给我以最高的特权:就是完全

摆脱他的王国。长时期的苦难

使我憔悴,这之前,曾极度冲动,

拼死拼活地跳进水中。把理性380

同生动活泼的稠密物质相交缠

可能是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很难

充分赞美那物质是怎样光溜,

绕着我身体浮游。最初我只有

整天整天地感到十足的惊奇;

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随着大海的涨潮和退潮而起落。

像羽毛刚丰的小鸟初次向着

寒冷的晨空显示张开的翅膀,

我小心试用意志的羽翼飞翔。390

这是自由啊!于是我立即起程,

游历了海底无穷无尽的奇境。

不必告诉你这些,因为我察觉——

毫无疑问,你亲眼见过这一切。

就凭你那张嘴巴忧郁的两角,

你不会对这些感到干旱,我知道。

所以我要在故事中立即讲到

更加贴近的事情。可悲啊,糟糕!

爱情竟成了祸根!斯库拉[96],美女!

为什么可怜的格劳科斯[97]竟敢于400

向你求爱呢?和善的陌生青年!

我爱她爱得真诚,爱到了极点,

然而她没有反应。羞怯的东西!

她很快躲开我,像海鸟振翼飞去,

围绕着海岛、海岬和海角奔逸,——

(赫丘利[98]从这里开始他的故事,

结束于遥远的尼罗河。)我的热情

越高涨,我越是看到她的丽容

透过蔚蓝的晴空娇艳地闪动:

那娇容终于变成难忍的苦痛;410

在这痛苦中,那丽姿如闪光照临

我的愁思:客耳刻[99]该感到宽心—— 那残酷无情的女巫!我把头露出

水面,寻找日神福玻斯的女儿[100]。

埃埃亚岛[101]惊诧地面对着明月:—— 明月似在我周围打转,我晕厥,

像死了似的漂向那致命的伟力。

“我醒来,那是在一处朦胧花荫里;

蜜蜂嗡嗡叫,恰好早晨的阳光

投射进树木织成的青翠的帷帐。420

美妙,无比美妙啊!我听到琴声,

还有叹息声随着那琴声消泯。

琴声止——我听到轻的脚步声;马上,

晨光曾照耀过的最美的面庞

从玫瑰花丛中呈现。约夫天神!

她[102]用泪水、微笑和蜜语编织成

罗网,罗网里容纳的幸福超出

那遍地鲜花的极乐土。她的话语

圆润如露珠,她说道:‘啊!醒了吗?

看在小爱神份上,你说说话吧!430

欢乐把我征服了!我曾经流出

满瓮的泪水,仿佛你早已死去;

现在见到你活着,我要从这双

钟情的眼睛里倾泻银色的泪浆,

直到洒尽眼睛里最后的一滴,

好让你高兴,促使你留在这里,

这样,我也能活下去:在这些悲惨、

冰冷的贡品之外,假如你喜欢

温馨的抚慰,或者高超的嬉戏;

假如你准备尝味梦境的甜蜜;440

假如笑靥和爱得喑哑的语言

像诱人的果子悬挂在你的眼前,

那么,就让我为你摘取吧。’她吐出

一串迷人的字音,直到那音符

隐隐渗入我过分喜悦的心窍;

然后她在我头上飞翔,又悄悄

靠近我身边,要是她靠得稍远点,

你绝对见不到这副起皱的容颜。

“拉特摩斯年轻人!我这样唠叨,

巨细无遗,要让你清楚地看到450

这诱惑是何等强烈:你也别惊叫:

后来呢?斯库拉是否已被你忘掉?

“谁能——天地间谁能挡住这诱惑?

她这样口吐天国的芳馨;把我

美好的躯体浸在黄金的气候中。

她把我抱起,像抱吃奶的幼童,

放我在玫瑰摇篮里。注定要如此,

我的已往的生命之流被遏止,

我对这感官的女王,专横的仙后

低头,像着迷的奴仆:我也不能够460

走开,尽管安菲翁[103]奏竖琴期望

我越过惊涛回到斯库拉身旁。

正像阿波罗每到傍晚就设计

一件崭新的云裳给西方的天际;

每晚,甚至每一个挥霍的小时

都在那花荫里撒下香膏的意识。

我可以自由地出入树荫深处;

我可以漫游在松鼠、生角的公鹿、

害羞的狐狸居住的森林迷宫里,

小鸟从幽森阴郁的林中腹地470

为了遣兴歌唱出甜美的哀思——

我听来是新的欢悦!

“让我暂时

借用一种像普卢同[104]节杖那般

严峻的气度,使我的语言不敢

烧灼说话的嘴唇,我安心讲出:

浮艳的天堂怎样变成真地狱。

“一天早上她趁我熟睡时离去:

我半醒,求索她柔腻的嘴和手臂,

想痛饮琼浆以满足贪婪的渴望;

但她已去了。这时我感到沮丧,480

仿佛被带钩的箭矢深深刺痛,

我奔跑出去寻找她,在树林之中。

我踏着松柏的阴影走来走去,

我心里突然感到茫然的恐惧;

因为在远方,四处响起了好像

来自坟墓的哀吟,痛苦的叫嚷。

然后是惊天动地的大地雷鸣,

轰隆隆淹没了惨叫:我蹒跚而行,

好像被推着走下陡峭的小路。

我走进暗的山谷。呻吟如毒雾490

弥漫到我的耳边,我越是走近

那一团从我面前的荆棘丛中

窜出的青火,呻吟就变得越响。

这火,像蟒蛇眼睛闪出的寒光,

引诱我向前走去;我很快接近

可怕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情景:

我躲进树丛,诅咒这凶悍的景象——

我怀抱的饮宴,我的花园女王

端坐在林中一块劈裂的树根上;

她周围是男巫,野兽,奇形怪状,500

在笑,在嚎啕,匍匐着,爬行如蛇,

露出了尖牙,獠牙,毒囊和毒蛰!

啊啊,这样的丑怪!卡戎[105]这老汉,

假如他暂时放弃一两枚酒钱,

到冥河边上草丛里去做一场梦,

那梦也不会这样怪诞。那女人

向他们挥舞一根拗弯的拐杖,

她显得凶狠,苍白,暴君的模样。

时常,她突如其来地纵声大笑,

然后把篮子里装的串串葡萄510

倒出来,家伙们见了就一抢而光,

狂叫着还要;他们饿鬼般慌忙

舔着蓬松的毛嘴;她为了报复,

慢慢地拿起槲寄生小枝[106]一株,

把小瓶里的黑浆倒在小枝上:

他们个个都呻吟起来,就好像

他们可怜的骨头在经受酷刑。

她祭起魔法:他们可怜的胸中

发出呻吟来,直向她乞求怜悯,

她充耳不闻;像婴儿棺材般无情,520

她把烟油洒进了他们的眼睛。

这时,响起了极端痛苦的叫声,

它逐渐变成暴风雨一般的怒喊,

尖叫,长嚎,和艰难跋涉的呻唤;

直到他们痛苦的躯体变臃肿,

从尾巴末端肿到堵塞的喉咙:

然后是可怕的沉默;然后是一片

比种种惨象更加惑人的场面;

整个野兽群,仿佛被旋风卷送,

驰过阴暗的天空,像巨蟒皮同[107]530

向玻瑞阿斯[108]搏击,——就消失不见。

但没有一丝微风:——她把头一点,

就把群鬼赶走了。瞧啊!从暗中

走来了爱闹的牧神[109],仙女,森林神[110],

跳着舞,喧闹狂欢,飞速地走来,

比前去劫掠的马人[111]走得更快。—— 一头大象出现了,叹着气,它向

凶恶的女巫低头,它嗓音很响,

说人话:‘不可抗拒的痛苦之主!

万能的女神!让我的生命结束,540

不然就让我逃离这森严的监狱:

让我见天日,不然就让我死去!

我不求重新得到幸福的王冠;

我不求我的兽群布满在平原;

我不求得到我那寂寞的寡妻;

我不求得到我生命殷红的涓滴,

我的漂亮的孩子们,可爱的子女!

我忘掉他们;我抛弃这些欢愉;

不求这种天上的、太高的恩赐:

只祈求最美的福分,就是去死,550

或让我摆脱这副笨重的皮囊,

离开这粗劣、可憎、污秽的罗网,

我只求投入凄风苦雨的怀抱。

慈悲些,女神!客耳刻,听我的祈祷!’

“那个该死的女巫的名字冰一样

落上我疯狂的猜测:赤裸的真相

像一把利剑闪现在我的心上。

我看见复仇精灵在磨砺镖枪;

我的被杀死的灵魂,充满恐惧,

在黑夜阴暗的兽窟里昏厥过去。560

我的解救者!请想想,我醒的时候

该会是多么凄凉!那憎恶,怨尤,

各种各样的恐怖,把我分割成

它们各自的战利品。我准备逃进

蛮荒森林中地狱一般的腹地去:

我逃了三天——瞧啊!愤怒的女巫

瞪着眼站在我面前。狄斯[112]啊!现在,

冷黏的汗珠正在我额上渗出来,

只因我想起了她的冷笑和诅咒。

‘哈哈哈!高雅先生呀!一定要有570

玫瑰花瓣和蓟子毛做成的乳娘

摇篮般抱着你,宝贝!哄你进睡乡:

我硬如石头,不宜你柔指抚摸:

我轻轻一捏也是巨人的一握。

所以,仙灵的东西,要一种没人

听过的催眠歌曲;它只有偎近

比百合更娇的胸脯才能哭够。

不该呵——它不该消瘦,消瘦,消瘦……

挨过比千年一瞬更长的时间,

那样挺可怜,但命运这把大剪580

剪断了它的永续性。海上调情人!

水中年轻的鸽子!我不会毁损

你一根头发:你看,我在哭,在哀叹,

我们柔肠寸断的离别在眼前。

我们一定要分手吗?是的,不可免。

但在你把我交托给悲痛之前,

让我对着你泣不成声说再会,

道祝福:听着!你属于天上的族类,

所以你具有永世不朽的力量:

但我有这样一种爱,我从你身上590

永远赶走了一切青春的光彩,

并且命定你终究要走向坟台。

你该火速从这里赶到大海去;

在那里,不用经过漫长的时日,

你就会堕入衰残的老年;那时候

你也不会在老人的路上行走;

却活着枯萎,瘫痪,仍然要呼吸

一千个年头:这之后,我才把你——

松脆的骨头无声无息地埋掉。

再见,亲爱的,再见!’——如星陨,光消,600

她去了,我来不及哀求。我的灵府

已经被蜇了,中了毒:绝望唱出

一支战歌,向地狱投去了蔑视。

一只手搁在我的肩膀上,迫使

我郁郁前行,另只手翘起指头

在我的眼前移动。一直到最后,

被迫着装成这模样,我发现自己

在海边,靠近自己新鲜的家里。

我涉水而进,作为我生命的血脉,

那沁人心脾的凉意扑面而来;610

心怀着盲目纵欲的狂热愿望,

我搏击汹涌澎湃的惊涛骇浪,

把飞沫赶在前面,只要我还有

健壮的精力,骨髓还没有干透。

“年轻的情人!我真要哭了——谁能讲

倒霉事而不流眼泪?我的力量

这样显示在水上,我感到沮丧,

把手放在一个死者的面孔上;

我一看——正是斯库拉!客耳刻该死!

鹰般的女巫!你从来不知道仁慈?620

难道你的复仇心没得到满足,

一定要掐死这个无辜的弱女——

只因为我爱她?——她那柔美的四肢

已变得冰冷,冰冷,而她的发丝

被海潮当水草托起。她已死去,

我仍然抱着她的腰,不停止脚步,

箭一样穿过深不可测的海水,

忽见水晶建筑物闪射着光辉,

上面镶嵌着珊瑚、珍珠和玛瑙,

我向前猛冲;打着旋轻轻一绕,630

来到辉煌的大门口,走进去,瞧!

这地方广大,荒凉,冷得像冰窖;

四面都是些——我何必对你唠叨?

几分钟之后你自己就能见到。

我把斯库拉留在壁龛里,就离去。

我的焦渴的热病,灼人的恐惧

半路上遇到瘫痪:这四肢变为

抽搐又痉挛,残废,干瘦又枯萎。

“让我越过这一段残酷的时光,

没一点希望,也没有丝毫迹象640

显示出缓和,没有彩色的幻想

化成救人的泡影;我害怕这样

会使你失去理智:下面我讲述

使人复元的机遇降临,来制服

我身上半个巫师的气息。

“一天,

我坐在浪花簇拥的岩石上面,

看见从远远的海平线上出现

一只宏伟的航船:可不久这船

似乎沉没不见了,看来她不问

有什么阻力而继续她的航程——650

于是消失了:不久,升起了黑云,

同时传来了阴风凄厉的声音。

老埃俄洛斯[113]想抑止他的狂怒,

但无效:于是碧绿的波涛全都

掀起了直冲云霄的银色浪沫。

风暴来了:我看见那船的桅索

危险地乱颤;这时,发抖的人们

站在甲板上。我见到船在沉沦;

最后被吞没;可怜的挣扎的生灵:

我听见滚滚雷鸣中他们的喊声。660

假如老年狂没取消我满腔渴望,

他们会得救:拉特摩斯人,你想想:

这渴望受到了抑止,我坐着,心头

因悲悯而感到痛苦,痉挛地诅咒

地狱的崽子客耳刻。船上那群人

一个个消失了,全都湮没无闻;

我正凝视着这片平卧的波澜;

落下了不少热泪,更频频悲叹,

这时我脚边有老人的手冒出,

它紧握这支细手杖,紧握这卷书。670

我痛苦地跪下——伸出手——立即抓紧

这些宝物——触到指关节——它松劲——

我抓住一个指头:下坠的重力

比我强——手指下沉了——暴风雨开始

平息,从令人寒颤、沮丧的阴霾里

跃出了舒畅的太阳。我急于要去

细读这卷书,就沐着温暖的空气,

揭开这滴水的书页,小心翼翼。

书里讲到奇异的事情,吸引住

我的心灵,一页页读下去,几乎680

忘记了一切;这时,我昏昏沉沉,

读这些字句,反复读,抬起眼睛

望一望天空,又把书重读一过。

字行像阿特拉斯般承载着多么

悲惨、痛苦的重负啊!——希望之光

金子般照在我周围,鼓舞我反抗,

奋力搏击地狱的暴虐。注意点!

因为你已终止了书上的诺言。

“在大海之上有个寂寞的伶仃人,

命定通过衰朽的皮囊来延伸690

他那可憎的存在,延伸十世纪,

然后孤独地死去。谁又能设计

一次全面的对抗?没有人。因此

海洋必须潮涨又潮落百万次,

他受到压迫。可是他不会死去,

假如他能够做到这些事:——彻底

看清魔术的奥秘,详细地阐释

一切运动、形状和声音的意义;

深入地探究一切外形和实体,

一直追溯到它们的象征性本质;700

他就不会死。再说,主要的是,

他必须怀着无限的虔诚从事

欢乐和痛苦的工作;——对于受暴风

袭击而沦于毁灭的一切情人们,

他都要一个挨一个安放好,只管

让时间慢慢爬行过凄凉的空间:

这件事做了,全部劳作已完成,

一个青年,为天神所爱,所指引,

将站在他的面前;引导他圆满

完成一切事。这位被选中的青年710

必须这样做,否则两人都灭亡。”

年轻的恩弟米安欢叫道:“这样,

凭神授天意,我们是孪生兄弟!

说吧,我求你,在这纷扰的人世,

为我准备了什么崇高的业绩。

说吧!假如我迷惘的脚步离了你,

咱俩都得死?”——“瞧啊!”哲人[114]回答道,

你没有看到海潮中透出的一道

彩色斑斓的光芒?那就是我对你

说过的广厦,斯库拉正躺在那里;720

我受奴役时,就是在那里祀奉

死去的情人们,他们被暴雨狂风

残酷地毁灭了。”他们一面谈,一面

向前走,看到那门廊光辉灿烂;

他们赶到大门前,立即进了门。

从涅普图恩[115]登位到今天,还未曾

出现过这样的奇观,在星空之下。

你看那平原,高傲的马耳斯[116]摆下

千军万马的地方;再看看战士

一个一个都站定脚跟,都对齐730

胸脯:你看那钢铸的方形阵势,

铁板一样的队列——谁敢越雷池

一步?你再想一想,战士们一行行,

一排排,成千上万,倒在战场上:——

同样,在水晶宫里,可怜的情人们

成排地静卧着,远离欢乐与悲悯。——

山中来的陌生人,屏着气,看到

成千双闭着的眼睛,井井有条;

一排排雪白的腿脚,坚毅的嘴巴,

红润的唇吻,——死神不掐死鲜花。740

他注意他们的眉毛额角;看见

他们的头发油光光梳在一边;

每个人文雅的手腕恭恭敬敬

交叉着放在胸前。

“现在让我们

开始吧。”向导高兴得低声讷讷。

说罢,他像山杨树枝般颤抖着,

动手把书卷撕成一张张碎片,

一面咕哝着说出些哀悼的语言。

他把书卷撕扯得粉粉碎,就像

凄厉的北风下雪花纷纷飘扬;750

扯完后,他拿起深蓝色外套,把它

裹在恩弟米安的身上:他又拿

他的手杖向空中挥舞了九次。——

“还要干什么,年轻人,那是你的事:

但是先耐心等一等;先把那一团

乱丝理一理,再把它绕成线团。

轻点啊!它像蛛丝一样容易断,

要是你——怎么,你干得这样熟练?

有一种神力在庇护你!哦,了不起!

地狱给人的苦恼跌进了坟墓里。760

这是个贝壳;我看它珍珠般白净,

上面没有标记或文字的印痕——

你能读读吗?求你了,你就读读吧!

奥林波斯山!我们平安了!凯利亚

青年啊,拿手杖向架上的琴砸去!”

砸过琴以后,突然有美妙的乐曲

抑扬顿挫地吐出精魂,叹息着

唱毕催眠歌。——“年轻人,请把这些

碎片撒在我身上,在走过一列列

死者身边时,把碎片向四处抛撒,770

你就会看出结果来。”在这使他

沉醉销魂的一声声笛音琴韵里,

恩弟米安在格劳科斯一旁站立,

向他的脸上撒些薄薄的碎片。

那变化如迅雷闪电!一个青年

面上带笑容,头上戴珊瑚的冠冕,

顿时放光芒,像一块宝石仰天,

容貌毕现,他走向美丽的尸首,

跪在她旁边,带着无限的温柔,

握她冰冷的手,哭了——斯库拉长吁!780

恩弟米安就迅速地施行法术——

少女站起来:他任凭他们欢欣,

他继续前行,去完成崇高的使命,

把具有神力的碎片向死者抛丢,

他走过的时候,每个死者都抬头,

像花朵承受阿波罗阳光的抚摸。

死神探索到他内心:这也太过:

在他的积骨堂里,死神在哭泣。

这拉特摩斯人继续向前走,于是

所有的死者全都复活了。空中790

扬起和谐的音响、脉搏和阵痛

发出的欢声——许多曾互相拥抱着

忠诚而虔敬地死去的人们,此刻

发疯般向对方扑去,其余的人们

都充分相信自己会得到幸运。

他们都凝视着恩弟米安。魔法

变得醉醺醺,像要把头儿垂下。

优美的交响曲,有如空中的花朵

萌茁,绽开,再怒放,阵雨般撒播

圣乐的花瓣,轻灵,温柔,又缥缈。800

两位解救者品尝到幸福的醇醪,

那是神仙的榨床里流出的琼浆。

他们俩相互凝视着,一声不响,

在这美丽的一群人周围漫步,

痴迷地陶醉于天上不断倾注

下来的无穷无尽的欢乐。

“走啊!”

新生的神祇高呼:“跟我来,大家

都去向至尊的涅普图恩膜拜!”——

斯库拉,脸儿红红的,从梦中醒来;

注意到她有些惊讶,他们领路810

通过大门,穿越过巨型的圆柱,

进入那无限广大的翡翠穹隆。

领路人一号召,大家欣然随从,

走下大理石台阶;他们像沙漏

淌沙般流泻,——又走得飞快,你瞅!

像燕子回应南方夏季的招呼,

像天鹅振翅飞落徐缓的瀑布。

这股美妙的人群走着,不多远,

他们从闪闪发亮的晶石中间

恰好看见另一股拥挤的人群820

踏步走下来。于是,两边的两群人

移动得更快。他们相逢在旷原上,

这伙生灵中每个人都泪水盈眶;

因为找到了旧情人。一片哀声,

像是阵痛的呼喊,急湍和狂风

也没有这种声响:人类的聪颖

无法描述它;想到它就会眩晕。

伟大的会合过后,众生灵继续

向前走了好多路;得到又失去

导航的标志;前锋在扩大队伍,830

走在后面的在不断减少人数,——

终于惊呼黎明到。格劳科斯喊:

“看啊!你们看,海神壮丽的宫殿!

涅普图恩的宫殿!”人声更喧嚷,

他们都挤向越来越亮的东方。

每前进一步,辉煌的穹顶就更加

清晰地显现,——琥珀的金色光华,

钻石的银辉向他们迎面扑来。

欢乐地,像春天树叶般成簇成排,

他们继续走;那光辉越来越强烈。840

富丽的蛋白石穹顶由碧玉柱列

腾空支起,珊瑚的红色从这些

柱身透出来。充裕的神奇浆液

每个观者都痛饮;越走近越多喝:

可怜的凡人拼凑起来的宫舍,

用的是可以扔掉的大理石,怎能

跟这座华宫相比,即便普通人

看来,它也远远地超过巴比伦、

孟斐斯[117]、尼尼微[118]三座古城的王宫。

巨大,光辉,又多彩,就像那横贯850

天穹的彩虹,永远新鲜地显现

在银色阵雨外,这就是那座拱门,

这个帕福斯队伍[119]从这里走进,

进入涅普图恩的海王宫外庭:

从这里一眼能见到金色的大门,

领路人向大门奔去;还在半路,

大门就洞开,像神思一样迅速,

使无数眼花的人们蒙住眼睛,

像雏鹰第一次遇见太阳东升。

他们在金色晕眩中成熟的目光860

很快以鹰的本能接受那辉煌,

快看哪!巨神涅普图恩就端坐

在海的翡翠宝座上:不止他一个;

在他的右边站着生翅的爱神,

左边坐着微笑的美神的典型。

像水手能从最高的桅杆顶上

环顾四周,看到的洋面那样,

海神的宫殿真宽广:恰如碧空

笼盖着大海一般,大海把高耸、

鼓圆而宏伟瑰丽的帐幕掀起,870

以示对宝座的敬畏;被狂风暴雨

撕裂的阴云在约夫的天空散开;

海底的云片受抚慰而沉静下来,

突然之间,向四处闪射着光芒,

还向人类的眼睛闪示着死亡,

因为从西方,东方,南方和北方,

跃出了仿佛四个夕阳的红光,

在海神头上燃起金碧的天顶。

深底是透明的晶片,向远处延伸,

像无风的湖水,上有扁舟如箭矢,880

插羽的印第安船夫往来驾驶,

像穿过怡人的空气:的确是空气,

要是没有天空和云彩的影子:

宫殿的地板是轻风,——要是没审视

令人惊奇的奇观静静的,——以及

辉煌的圆顶似火,倒映在深海底,

形成金球体。

他们站立在梦里,

直到特赖登吹螺号。宫殿也震响;

涅瑞伊得斯[120]起舞;赛人们轻唱;

伟大的海王垂下滴水的头颅。890

爱神起飞,从他的翅膀上流出

神仙的甘露,洒到每个人身上。

海沫里诞生的女神[121]招手,带上

美丽的斯库拉和她的向导赴会;

他们来到宝座前,看宝座崔巍,

她吻了仙女的脸颊——仙女坐下

同鸽子游戏。于是——维纳斯说话:

“王国至尊的君主呵,至高的威权!

你从前曾跟纳伊斯[122]立下誓言:

你看哪!”——两颗巨大的泪珠立即900

从神的大眼里落下;他笑容可掬,

并抬起手来为格劳科斯祝福。——

“恩弟米安啊!还带着爱的束缚

而到处漂泊吗?这事的确残酷。

我在地心遇见你以后,就使出

全力来为你奔忙。什么,还不曾

从惨淡人生的无情网罗中脱身?

请稍稍忍耐,年轻人!不会太久,

否则我就太无能:无聊的舌头,

含泪的眼睛,还有放肆的步履,910

这些东西太陌生,也就不吉利。

是的,在一个天上人身上我见过

神迹,别人看不见:要是允许我

泄漏天机,说不定我会讲一些

愉快的话语:——但这是爱神的佳节。

你不妨稍稍地等待一下。甚至

请你在你们欢度蜜月的时期

来访问我的库忒拉[123]:你将会发现

丘比特脾气好,阿多尼斯心善;

请你听从我——啊,我的话已说毕,920

愿幸福统统降临你,我的孩子!”——

美丽的女神这样说:恩弟米安

跪着听取这宁静美好的语言。

这时候在海的君王面前,一场

热烈欢腾的饮宴开始了。琼浆

殷勤地斟入所有递来的酒卮;

劫来的葡萄藤,生生不息,让新枝

缠绕上每只贝壳和悬垂的弦琴;

为了燃烧而解开纠结的葡萄藤

扯下新鲜的藤叶、茂密的藤罗930

作精巧的玩具。丘比特,王权在握,

飞着,笑着,不时地在众人之间

愉快地穿梭。于是,舞蹈,戴花冠,

唱歌,越来越放肆;进入了狂欢。

他们靠无害的藤须结成链环,

争着要深埋在鲜绿的树叶下面,

窒息而死去。

哦!这的确是罪愆:

竟让个弱者凭他拙劣的几句诗

到这个地方来闯荡。高贵的缪斯!

请不要诅咒,让他们赶快结束。940

突然一切都静下来。乐器弹出

柔美悦耳的和声,迷人的音响;

接着是颂歌。

“风暴之海的君王!

约夫的兄弟!几种元素[124]的共同

继承者!面对你,大海永远鞠躬,

永远敬畏。牢固而顽强的石头

面对你可怕的三叉戟也要退后,

揭开自己的根基,呼啸成水珠。

所有的山涧,尽管迷路,却无不

流动在你那宽广胸膛的家里。950

你皱眉,你的宿敌老埃俄洛斯

便听到反叛的风暴粗厉的控诉,

忙躲进洞穴。从你的王冠上射出

银光斜照你统治的一片蔚蓝,

黑云便退去。你那辉煌的车辇

深隐在晨光的后面,一路驰奔,

带着你越来越接近阿波罗日神

唱的黄金的歌曲,而他的车辇

在天国门口等候他。你不宜看见

这样的景象:你拥有稳固的帝国;960

它使那宽额起皱纹:然而此刻,

好像刚刚从天上下降,你坐着

把这愉快的时刻

同受到抑止的尊严交织在一起。

哦,贝壳里诞生的至尊的神祇!

我们将永远把心放在你面前——

我们膜拜,我们颂赞!

“笛子啊,轻轻地吹奏;

温馨的琴啊,你们的弦音要温柔;

不要听号角!可是啊,白费!白费!970

迎着四月的雨水绽开的花卉;

鸽子睡时的呼吸,河水的流淌,——

爱神的弓弦被风引发的声响,

都不能配成美妙的音乐以愉悦

女神库忒瑞亚[125]的听觉!

但是,白皙的美神啊!请用明目

向我们灵魂的献祭垂顾。

“有漂亮翅膀的孩子!

你笑的时候,谁还有另外的忧思?

我们,人世的不幸者,终于看见980

一切笼罩在我们心头的黑暗

和死影都被你轻拍着翅膀拂掉。

至美的精英!无与伦比的天娇!

跳动着热烈的脉搏,蓬松着发鬈,

裸露着起伏的胸脯的神仙!

黑暗中可爱却难见的光芒!遮没

光中之光的精灵!甘美的下毒者!

我们要痛饮你那满杯的毒酒,

一直到喝够——喝够!

凭你母亲的嘴唇起誓——”990

喧闹声

打断了下面的话语。宫殿的金门

重新打开,一大片崭新的辉煌

从门外射进。俄刻阿诺斯[126]老海王

坐在浪涌的宝座上奔泻而至,

向他的水族子民作最后的扫视,

然后回到他幽静的洞府内堂

去永远沉思——一个透明的波浪,

来自大海中颤抖的波浪姊妹,

翻腾涌动,托起多里斯[127]的神威,

托起她的丈夫,爱琴海的占卜者——1000

其次,底比斯的安菲翁[128]来了,骑着

海豚来,倚着琴,戴着月桂树枝,

他的手在弹琴——大家都默默凝视

安菲特里忒[129],海中珍珠的女王,

和珍珠似的西蒂斯[130]。——

这座殿堂

在晕眩的恩弟米安周围旋转;

——如今他漂泊到这里,远离了人间。

他实在受不了——闭上眼睛也没用,

而想象可以使晕眩者更加头痛。

“我快要死了!美神维纳斯,支持我!1010

我那可爱的情人在哪里?哦嚯!

我死了——我听见她的声音——我好像

要飞——”他倒在涅普图恩的脚旁。

涅瑞伊得斯突然围住他,想尽力

把他的灵魂招回来,使灵魂附体:

他依然沉睡。最后她们把手臂

交缠成一只摇篮般把他抬起,

抬他到老远的水晶卧室里去。

听啊!当慢慢抬过同情的众人时,

有高音向他的内心说出言辞;1020

那是用星光写在夜空的铭文:

至爱的恩弟米安!我唯一的爱人!

我曾害怕过命运:现在已过去——

你也为我争得了永恒的幸福。

起来吧!趁母鸽还没有开始孵蛋,

我现在就要吻着你把你夺占,

引你进永恒的天国。醒醒!你醒醒!

这青年一跃而起:湖水平如镜,

静静地来到他眼前;苍翠的森林,

比他见过的任何奇景更宜人,1030

用质朴的歌来抚慰他悸动的心。

回到了青草的旧巢是多么欢欣!


第二卷第四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