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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形影不离[159]
让·瓦让干什么去了?
在珂赛特的恳切命令下,让·瓦让笑了。接着,他乘众人不备,立即起身,悄悄来到候见室。八个月前,就是在这里,他满身污泥、血迹和尘土,把外孙带回给了外祖父。旧护壁板上枝叶和鲜花琳琅满目,乐师坐在躺过马里尤斯的沙发椅上。穿着黑礼服、短裤子、白长袜,戴着白手套的巴斯克,正在给每盘要上席的菜肴周围放上玫瑰花环。让·瓦让指了指自己吊着绷带的胳膊,请巴斯克向大家解释他不参加婚宴的原因,便离开了。
饭厅的窗户朝向大街。让·瓦让来到灯火辉煌的窗下,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站了几分钟。他听着。喧闹声传到他的耳朵里。他听见外祖父高昂而威严的讲话声、小提琴的演奏声、杯盘的丁当声、人们的欢笑声。在这欢快的喧闹声中,他听出了珂赛特温柔而愉快的声音。
他离开髑髅地修女街,回到武夫街。
他回家时,走的是圣路易街、圣卡特琳田园街和白大衣街。这条路线远一些,可是三个月来,为了避开拥塞泥泞的圣殿老街,他每天和珂赛特从武夫街到髑髅地修女街,都习惯走这里。这是珂赛特走过的路,也就排除其他路线了。
让·瓦让回到家里。他点亮蜡烛,上了楼。人去屋空。连杜珊也不在了。让·瓦让走在房里,脚步声比平时更响。所有的衣橱全都敞着。他走进珂赛特的卧室。床上没有床单。既无套子亦无花边的斜纹布枕头摞在叠好的毯子上,一起放在床垫脚下。还可看见床垫的布套,却再也没人睡在上面了。珂赛特珍爱的女人小用品全都带走了,只剩下笨重的家具和四面墙。杜珊的床上也搬空了。只有一张床是铺好的,仿佛在等候一个人。那是让·瓦让的床。
让·瓦让看了看四壁,把衣橱的门关上,在几个房间里来回走了走。然后,他回到自己的卧室,将蜡烛放在桌子上。
他手臂上的三角巾已解掉了,使用右手似乎毫无痛苦。
他走近床,目光停在——是偶然还是有意?——珂赛特曾吃过醋的那件形影不离的东西上,即那只同他寸步不离的小箱子上。六月四日那天,他搬到武夫街,就把它放在床头的一张独脚小圆桌上了。他敏捷地走到小圆桌旁,从兜里掏出钥匙,打开箱子。
他把十年前珂赛特离开蒙费梅时穿的衣服,慢慢地从箱内取出来。先是一件小黑连衣裙,然后是一条黑头巾,然后是一双完好无损的粗笨童鞋(珂赛特的脚很小,现在几乎还能穿进去),然后是一件粗斜纹布内衣,然后是一条针织短裙,然后是一件带兜的背后扣扣的罩衫,然后是一双毛袜。这双仍显出小腿优美形状的毛袜,比让·瓦让的手掌长不了多少。这些衣物全都是黑的。是他带到蒙费梅给她穿的。他边取出衣服,边放在床上。他沉思着,回忆着。那是冬天,一个很冷很冷的十二月,她半裸的身体在破衣烂衫里冻得发抖,可怜的小脚在木鞋里冻得发紫。他,让·瓦让,让她脱下破衣裳,换上了这身孝服。母亲在坟墓里见女儿为自己服孝,尤其是见她有衣服穿,穿得暖暖和和,一定很高兴。他想起了蒙费梅的森林;他们一起穿过森林,珂赛特和他。他想起了当时的天气,想起了没有叶儿的树木、没有鸟儿的树林、没有太阳的天空,尽管如此,仍然赏心悦目。他把这些衣服摊在床上,头巾放在短裙旁,毛袜放在鞋子旁,内衣放在连衣裙旁,一件一件地凝视。她只有一点点高,怀里抱着个大布娃娃,她把那枚金路易放进罩衫兜里,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手牵着手往前走,她在世上只有他一个亲人。
于是,这位白发苍苍、可敬可崇的老人一头倒在床上。他那年老而坚毅的心破碎了,他的脸可以说埋在珂赛特的衣服里。此刻,倘若有人从楼梯上经过,就会听见凄恻的哭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