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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不死的心[160]
以往那场惊心动魄的内心搏斗,现在又开始了,我们曾目睹过几个回合。
雅各同天使只搏斗了一宵。唉!我们却多少次看见让·瓦让在黑暗中被良心紧紧抓住,同它进行激烈的搏斗!
闻所未闻的搏斗!有时脚下打滑,有时则地面崩塌。热中于行善的良心多少次把他抱紧压弯!铁面无私的真理多少次将膝盖按在他的胸口!他多少次被光明打翻在地,大声求饶!主教在他身上和心中点燃的毫不容情的光明,多少次当他想闭目不看时,却照得他头晕目眩!在这场战斗中,他多少次重新站起来,抓住岩石,依仗诡辩,在尘土中艰难行走,时而把良心压在身下,时而又被良心打翻在地!在经过模棱两可的诡辩后,在经过背信弃义、似是而非的推论后,他多少次听见良心大发雷霆,对着他耳朵大叫大嚷:“玩花招!卑鄙!”他那倔强的思想多少次在义不容辞的责任面前发泄不满!抗拒上帝。吓得他一身冷汗。多少暗伤,只有他一人感到在流血!在他悲惨的生活中,有多少伤痛!他多少次重新站起来,满身鲜血,遍体鳞伤,精疲力竭,却豁然开朗,心里感到绝望,灵魂却十分安宁!他虽被击败,却感到是胜者。他的良心使他四肢脱臼、骨折筋断、历尽折磨后,矗立在他上面,无比威严,光芒四射,平静地对他说:“现在你可以安宁了!”
可是,一旦走出这场阴惨的斗争,唉!又是多么凄凉的宁静啊!
然而,这一夜,让·瓦让却感到在进行最后的战斗。一个揪心裂肺的问题摆在他面前。
天命不是笔直的,不会为命定的人展开一条阳关大道,会有死胡同、盲肠、黑暗的拐弯、令人担忧的多岔道口。此刻,让·瓦让停在一个最险恶的十字路口。
他来到善与恶的最后一个交叉点。他眼前是一个黑暗的交叉口。就像前几次遇到痛苦波折时那样,这次仍有两条路展现在他眼前,一条很有诱惑力,另一条令人心惊肉跳。走哪一条呢?
可怕的那条路,是一个神秘的手指头指引的;每当我们注视黑暗时,都能看得见。
让·瓦让再次要在可怕的港口和微笑的陷阱中作抉择。有人说,灵魂能治愈,命运则不能,果真如此吗?多么可怕!一个不可治愈的命运!
他面临的问题是:
让·瓦让应该怎样对待珂赛特和马里尤斯的幸福?这个幸福,是他想要的,是他促成的,是他亲手把它插进自己心里的。此刻,当他望着这个幸福,就像一个铸剑匠从胸口拔出热气腾腾的刀剑,认出有自己铸造的标记时那样,可能有一种满足感。
珂赛特有了马里尤斯,马里尤斯占有了珂赛特。他们有了一切,甚至财富。而这是他的杰作。
可这个幸福,此刻木已成舟,就在那里,他让·瓦让该如何对待呢?介入这幸福中去吗?把它看成是自己的吗?诚然,珂赛特已属于另一个人了。但他让·瓦让还能保持他同珂赛特所能保持的全部关系吗?还能像以前那样做她的父亲,偶尔见见面,但仍受到她的尊敬吗?他能心安理得地进入珂赛特家吗?他将只字不提自己的过去,把他的过去带给这未来吗?他能像这样理所当然地、遮着面纱地到这个光明的家里来坐一坐吗?他能笑眯眯地用自己悲惨的手,握住这两个天真无邪孩子的手吗?他能把拖着受法律惩罚阴影的可耻双脚,搁在吉诺曼家客厅壁炉那安宁的柴架上吗?他能分享珂赛特和马里尤斯的好运吗?难道他要让自己额头的黑暗加深,让他们额头的乌云加厚吗?他要以第三者身份出现,将自己的灾难掺进他们的幸福中去吗?他能继续保持沉默吗?一句话,他能待在这两个幸福的人儿身边,心怀叵测地隐瞒自己的命运吗?
只有对厄运,对同厄运的遭遇习以为常的人,当某些问题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时,才敢于正视这些问题。在这严厉的问号后面是善与恶。你打算怎么办?斯芬克司问道。
让·瓦让已习惯这种考验。他凝视斯芬克司。他从各个方面审视这个无情的问题。
珂赛特,这个可爱的生命,是海上遇难者的木筏。怎么办?紧紧抓住,还是松开手?如果抓住不放,他就能脱离灾难,回到太阳底下,让衣服和头发上的苦水淋干净,他就能得救,就能活下去。假如松手呢?那就会跌进深渊。
他就这样痛苦地同自己的思想商量。更确切地说,同思想做斗争。他内心的斗争异常激烈,时而向他的意愿发起攻击,时而朝他的信念猛扑过去。
让·瓦让大哭了一场,这对他是件好事。哭一哭,也许使他清醒了。可开始时来势凶猛。他内心掀起了风暴,比从前把他推向阿腊斯的那场风暴还要猛烈。往事又回来同现在作比较。他进行比较,他嚎啕大哭。泪水的闸门一经打开,这绝望的人便哭得死去活来。
他感到遇到了障碍。
唉,在这私心同责任的激烈搏斗中,当我们像这样在不可转让的理想面前步步后退时,我们会心神错乱,奋力拼博,为后退而感到恼火,仍在寸土必争,希望能逃出去,在我们寻找出口的时候,唉!身后却突然撞到了一堵墙,这是多么可怕的障碍啊!感到神圣的黑暗挡住了退路!无情的神秘世界,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的!
因此,同良心的战斗从未结束过。逆来顺受吧,普鲁图斯!逆来顺受吧,加图!良心是上帝,它是没有底的。我们把一生的工作投进这个井里,把家产投进去,财富投进去,成功投进去,自由或祖国投进去,安逸投进去,休息投进去,快乐投进去。还投进别的!别的!别的!把坛倒空!将瓮倾倒!最后不得不把心投进去。在古老地狱的迷雾中,某个地方就有这样一个无底大桶。
最后采取拒绝态度,难道就不可原谅吗?不能汲尽的水就有一种权利吗?无穷无尽的铁链就能凌驾于人的力量之上吗?假如西绪福斯和让·瓦让说:“够了”,谁会责备他们呢?物质的服从受到摩擦的限制,那心灵的服从就没有限度吗?既然不可能有永恒的运动,难道能要求永恒的忠诚吗?
第一步算不了什么,最后一步才是最难最难的。与珂赛特的出嫁及其后果相比,尚马蒂厄案件算什么?同化为乌有相比,再进监牢算什么?
要走下的这第一个梯级啊,你是多么昏暗!要走下的这第二个梯级啊,你是多么黑暗!这次怎能不掉过头去?
折磨是一种升华,一种破坏性的升华。这是一种祝圣的酷刑。开始还能忍受,坐到烧得通红的铁宝座上,戴上烧得通红的铁王冠,接过烧得通红的铁地球,拿起烧得通红的铁权杖,还要穿上火焰王袍,可怜的肉体难道就不能有反抗的时候?这酷刑就不能有放弃的时候?
让·瓦让意气消沉,但最后平静下来了。他权衡着,思考着,将光明和黑暗这个神秘的天平反复掂量。是把自己的苦役强加给两个绚烂夺目的孩子,还是让自己无法挽回地被吞没?一边是牺牲珂赛特,另一边是牺牲自己。
他采取了什么办法?做了什么决定?他内心里对命运不可动摇的审问最后做了什么回答?他决定打开哪扇门?他决定关闭封死生命的哪一边?他在周围深不可测的悬崖峭壁中,决定选哪一个?他决定接受哪一头?他向哪个深渊点了头?
他一整夜都在苦苦思索,想得头晕目眩。
一直到天亮,他在床上都是同一个姿势,身子折成两段,被命运的重力压弯了腰,唉!也许已压得粉身碎骨,他捏紧拳头,双臂伸成直角,就像刚从十字架上解下来那样,脸朝下扔到了地上。他整整待了十二个小时,寒冬腊月,漫漫长夜,冻得像结了冰,不抬头,也不说话。他像尸体那样一动不动,但却思潮翻腾,时而像七头蛇妖在地上打滚,时而像雄鹰升上天空。假如有人在场,见他一动不动的样子,会以为是死人;突然,他抽搐了一下,贴在珂赛特衣服上的嘴巴亲吻起来。这时,人们才发现他原来是个活人。
人们?是谁?明明只有让·瓦让一个人,没有任何人在场。
那是在黑暗中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