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又退了几步

字数:1365

第二天同一时刻,让·瓦让又来了。

珂赛特没向他提问,不再表示惊讶,不再喊冷,不再提楼上的客厅。她避免喊父亲或让先生。她任他用您相称,任他称自己夫人。不过,她不再那样快乐了。假如她可能忧愁的话,她还会显出忧愁的。

她可能同马里尤斯谈过一次,心爱的男人说了他想说的话,但没作任何解释,心爱的女人得到了满意的回答。情人们除了爱,对别的事不会太感兴趣。

楼下这间屋子稍稍整理过了。巴斯克拿走了空酒瓶,妮珂莱特清除了蜘蛛网。

此后,让·瓦让每天这个时候来。他每天都来,没有勇气不按字面理解马里尤斯的话。马里尤斯则设法在让·瓦让来的时候不在家。家里人已习惯了福施勒旺先生的新做法。杜珊帮着做解释。“先生从来都这样。”她反复说。外祖父下结论说:“这是个怪人。”这就成了定局。再说,一个九旬老人不可能再有什么交往,一切都是并列的,来一个新人会有所不便。一切习惯均已养成,不再有空位置了。福施勒旺先生也罢,特朗施勒旺先生也罢,吉诺曼先生巴不得“这个先生”不来。他还说:“这种怪人司空见惯。他们做出种种怪事。动机呢?没有。卡纳普尔侯爵更怪。他买了座豪华住宅,自己却住在谷仓里。这都是那些人的古怪表现。”

谁都没有觉察个中隐情。再说,这样的事谁又能猜到呢?印度有些沼泽地,那里的水很奇怪,难以解释,无风会泛起涟漪,该平静的地方却波浪翻滚。人们看着水面无故起的波浪,却不见七头蛇在水底爬行。

许多人都像这样有一头秘密的妖怪,有一种坏毛病要维持,有一条恶龙在咬他们,有一件绝望的事使他们夜不成寐。这些人和别人一样来来去去。人们不知道长着无数牙齿的痛苦寄生在这些不幸人身上,会把他们折磨而死。人们不知道这些人是一个深潭。他们静止不动,却深不可测。水面不时会出现莫名的骚动。一个神秘的涟漪忽而出现,忽而消失,忽而复现。一个气泡升上来后又破裂。这微不足道,却十分可怕。这是不为人知的野兽在呼吸。

有一些古怪的习惯,比如说,别人走时他来,别人炫耀时他躲开,任何场合都穿着所谓墙色的外套,寻找偏僻的小道,喜爱偏静的街道,不参与任何交谈,避开人群和热闹,看上去有钱,却过着清贫的生活,尽管很富有,却把钥匙揣在衣兜里,蜡烛放在门房里,从小门进来,暗梯上楼,所有这些微不足道的古怪举动,水面上的涟漪、气泡、转瞬即逝的波纹,往往来自一个可怕的深处。

几个星期过去了。一种新的生活渐渐征服了珂赛特:结了婚,便有许多交往,要访客,要操持家务,要娱乐,这些都是大事。珂赛特的娱乐不用花钱,只有一项,就是同马里尤斯厮守一起。同他一起出门,一起待在家里,这是她生活中最重要的事。两人手挽着手出门,迎着太阳,走在大街上,不遮遮掩掩,当着众人的面,却以为就他们俩,这对他们永远是常新不厌的快乐。珂赛特只有一件事不愉快。杜珊与妮珂莱特合不来而走了:两个老处女在一起是不可能处好的。外祖父身体很好。马里尤斯不时有案子要辩护。吉诺曼姨妈在新婚夫妇身边,过着自己平静而满足的生活。让·瓦让每天都来。

不再用“你”,而是用“您”、“夫人”、“让先生”相称,使得让·瓦让在珂赛特眼里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设法使她疏远自己的做法成功了。她越来越快乐,对他越来越不亲热。然而她仍很爱他,他感觉得到。一天,她突然对他说:“您曾是我的父亲,现在已不再是我的父亲,您曾是我的叔父,现在已不再是我的叔父,您曾是福施勒旺先生,现在是让。您究竟是谁?要不是我知道您非常善良,我会怕您的。”

他仍住在武夫街,下不了决心离开珂赛特住过的地方。

起初,他在珂赛特身边只呆几分钟。后来,他养成习惯,待的时间长了一些,仿佛白天变长,就允许他多待一会儿似的。他到得早一些,走得晚一些。

一天,珂赛特脱口叫了他一声“父亲”。让·瓦让阴郁苍老的脸上闪过一道喜悦的光。但他纠正她说:“叫让。”

“啊!真的,”她大笑着答道,“让先生。”

“很好。”他说。

他转过身,不让她看见自己擦眼睛。


一 楼下的屋子三 他们回忆起普吕梅街的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