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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
忧郁的恶魔，谪放的精灵，
飞翔在罪恶的大地上空，
而那些美好时日的回忆
一桩桩在他的面前闪动；
那时候他，纯真的海鲁文[1]，
还凛然居住在主的居所中，
那时候疾驶的彗星还常常
含着那亲切的微笑同他
在互相对视、在互相致问，
那时候他还在渴望着认识，
透过层层的永恒的积云
凝视着在天空中漂泊的
一队队被上天委弃的星辰；
那时候他，造物的幸运儿！
还有着信仰，还有着爱憎，
不知道什么是怀疑和罪行，
一长串阴沉的虚度的岁月
也不曾威胁到他那颗心灵……
还有着好多好多……而他很难
把它们一一地都记得分明！
二
谪放者徘徊在世界的荒野里，
老早就找不到个安身之地：
一个世纪接着另一个世纪，
如同一分钟后又另一分钟，
按单调的顺序很快地飞去。
他统治着这个渺小的人世，
散播着罪恶而得不到欣喜。
无论在哪里他从没有遇见过
能抵敌自己的艺术的东西—— 对罪恶也终于感到了烦腻。
三
天国的谪放者飞越过了
高加索群山的峰峦上空：
卡兹贝克宛如金刚石棱面，
在下面闪耀着永恒的雪峰，
而达里雅尔山谷黑魆魆的，
弯弯曲曲地在下面蜿蜒着，
好像蛇洞，好像深深的裂缝，
而捷列克河奔腾着，正如同
长满了毛茸茸的鬃毛的狮子，
在大声怒吼——山中的野兽
和飞旋在浅蓝色高空中的鸟
在倾听着河水唱出的歌声；
天空一片片金色的云朵
从南方、从那遥远的地方
一直把这道河护送到北国；
而巍峨的重重叠叠的山岩，
为神秘的沉沉睡意所折磨，
向着它俯垂下自己的头颅，
凝视着它那闪闪发光的碧波；
那山岩上荒寨中的高塔
透过了云雾凛然地眺望着—— 它站在高加索群山的门口，
好像巨人似的守卫着！
整个神的世界在四近
是荒僻而又奇异；但是
高傲的精灵向自己上帝的
创造物投以轻蔑的一瞥，
而在他骄傲的高高的额头上
却没有显示出任何表情。
四
而在他面前花朵般展开了
另一幅鲜艳生动的画图：
华丽的格鲁吉亚的山谷
好像地毯似的铺展在远处；
你这幸福而美丽的国土啊！
那些宛如天柱似的白杨、
那些在五色石子河床上
潺潺地迅速奔流着的小溪
还有一丛丛的蔷薇，在那里
夜莺歌唱着那无言的美人，
她们却不理睬这爱的歌声；
还有那盘绕着苍郁的常春藤的
悬铃木枝叶繁茂的树丛，
胆怯的麋鹿在炎热的毒日下
在那里藏身的一个个的窟洞；
枝叶的闪光、喧嚣与生机，
千百种声音的嘈杂的言谈，
万千种草木的静静的呼吸！
还有那正午的淫毒的暑热，
受到了上天的甘露的滋润
而永远是潮湿的夜半时辰，
还有那明丽得如同眼睛、
格鲁吉亚女郎眼睛的繁星！……
但是宇宙的光辉，在这个
谪放者空漠沉寂的心胸中，
除冷酷的嫉妒外，再也激不起
什么新的力量和新的感情；
而眼前他所能看到的一切，
他全都蔑视或全都憎恨。
五
白发的古达尔给自己建造了
高大的房屋和宽敞的庭院……
它老早耗尽了忠顺的奴隶们
如许的眼泪与如许的血汗。
一清早，它就向着邻近的山坡，
从高墙上投下了一道阴影。
断崖上砍成一级级的石阶
从多角形的高塔直通到河滨；
年轻美貌的公主塔玛拉
她脸上蒙着白色的面纱，
到那阿拉瓜河边去取水，
常在这石阶上走上走下。
六
这一所高大的森严的房屋
从悬崖上无言地凝望着山谷；
但今天在那里有盛大的宴会—— 风笛鸣响着，美酒倾流着—— 古达尔在给女儿举行婚礼，
他请来许多的亲人和宾客。
在那铺陈着地毯的屋顶上
女郎正坐在她女友们中间：
她们在那轻歌曼舞中度着
悠闲的时光。远处的高山
已经掩藏起了那半轮落日；
她们大家有节奏地拍着手，
唱着歌——而年轻美貌的新妇
也拿起她自己的那个铃鼓。
看哪，她一只手把铃鼓擎起，
在自己头顶上画了个圆圈，
忽而跑起来，比小鸟还轻快，
忽而又站住了——她举目一望—— 在她那使人嫉妒的睫毛下
水灵灵的两眼在闪闪发光；
她忽而轻轻地扬起了眉毛，
忽而又微微地低垂下粉颈，
而她那美好无比的小脚
在地毯上不停地旋转滑动；
她心中满怀着天真的欢欣，
脸上也露出了微微的笑容。
那清丽的月光有时轻轻地
在泛起涟漪的碧波上嬉戏，
也难以跟这与生命和青春
同样生气勃勃的微笑相比。
七
我起誓，凭着东方的曙光、
夕阳的余晖和夜半的星辰，
那黄金遍地的波斯的国王
和任何一个人间的沙皇
都不曾吻过这样的眼睛；
皇宫里飞沫四射的喷泉
在炎热的时候从来没有
用它那珍珠般的水珠
洗涤过这样美好的身躯！
世界上还没有一只手
抚摩过这样可爱的脑门，
梳拢过这样美丽的头发；
人世上自从失掉了天国，
我起誓，这样美貌的女郎
未曾出现在南国的阳光下。
八
她正在最后一次翩翩起舞。
她是古达尔的女继承者，
一个自由的活泼的儿童，
唉！明天等着她的却已是
女奴的悲惨不幸的命运、
至今还完全陌生的他乡
和那一家子不认识的人。
而这种神秘的怀疑常常
使她快乐的容颜不禁失神；
而她的一切举止是这样
美好，这样地充满了表情，
这样地充满了可爱的天真，
甚至于，假如有恶魔飞过了，
这时候只要向她看上一眼，
他一定会想起往日的伙伴，
而回过脸去——不禁深深地长叹……
九
恶魔真的看见了……他马上
在自己心里突然感觉到
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激荡。
一种幸福的声音填满了
他那个空漠的沉静的心—— 而他突然又重新体验到
爱、善、美的神圣！……他很久地
欣赏着这幅美妙的画图—— 而那时逝去的幸福的幻梦，
好像是一条无穷的长链，
仿佛一颗颗闪烁的星星
在他面前不停地飞舞转动。
他被不可见的力量所吸引，
他开始认识了这新的忧烦；
他心里的情感突然讲话了，
用的是过去那亲切的语言。
这个是不是复活的征兆？
那些狡猾的诱惑的言辞，
从自己脑子里也挖不出来……
忘怀了？——上帝没有赐予他
忘怀：他也不需要那忘怀！……
……………………………
十
在太阳将要西沉的时候，
焦急的新郎鞭策着他的马
匆匆地去参加结婚的喜宴。
他已经平安地来到清澈的
阿拉瓜河的青青的河畔。
一长串骆驼驮着沉重的
迎亲的礼物，在他的后边，
正在慢慢地、慢慢地走着，
在路上一摇一晃地伸延开：
驼铃在叮叮当当地响着。
带领这大队人夫马匹的
正就是西诺达尔的君王。
皮带紧系在他美好的腰上；
长剑和匕首的黄金花饰
在太阳照耀下闪闪发光；
背后还背着雕花的长枪。
他那短褂的两袖在迎风
飘荡——而短褂的四周围
满都是缀着黄金的花纹。
马鞍用五色的丝线绣成；
而在马勒上又系着丝缨；
他胯下是一匹名种的金色
黄马，马身上已是大汗淋淋。
卡拉巴赫的机敏的名马
充满了恐怖、竖起了耳朵，
喷着鼻息、从高坡上斜望着
汹涌的波涛激起的泡沫。
河岸上的道路狭窄而危险！
左边是峻峭壁立的高山，
右边是滚滚大河的深渊。
天已不早了。在积雪的峰顶
晚霞已暗淡；夜雾升起了……
人马都加快了脚步遄行。
十一
路旁有一座小小的礼拜堂……
多年来这里供奉着一位王公，
他是被复仇的手所杀死，
如今他已经被尊为神灵。
无论是节日或参加战斗，
无论是匆匆地奔向何方，
行人带来了虔诚的祈祷
向着这座小小的礼拜堂；
而那样的祈祷真能保佑
避开了邪教徒们的刀剑。
但是勇敢的新郎没理会
祖先们传下的这个习惯。
奸黠的恶魔用他狡猾的
幻想已搅乱了新郎的心：
他在想象中，在夜的黑暗里
正在亲吻着新娘子的芳唇。
突然间闪出了两个人影，
又闪出几个——枪声！——怎么啦？……
踏着马镫略略地欠了欠身，
皮帽子向眉头拉了一拉，
勇敢的公爵没有说一句话；
他手中的枪发了下闪光，
皮鞭一响——就好像苍鹰般
他飞上前去……又打了一枪！
粗野的喊叫、低沉的呻吟
霎时间响遍了深深的山沟—— 战斗继续了并没有多久：
胆怯的格鲁吉亚人已经逃走！
十二
一切都静了下来；骆驼队
挤成了一堆，不时恐怖地
望着骑士们的一具具尸体；
它们单调的铃声在草原的
寂静中又在低沉地响起。
这豪华的大队遭到了抢劫；
而夜间出没的鸟儿一匝匝地
飞旋在基督徒尸体的上空！
在埋葬着他们先人尸骨的
一层层修道院的石板底下的
平静的坟墓，并没有等待他们；
他们那些披戴着长披巾的
姊妹和母亲们也都不能
带着哀伤、痛苦和祈祷
从远方来凭吊他们的坟冢！
不过在这大道旁的岩石上
有一只热诚的手给竖立了
一个十字架来纪念他们；
而春天长起来的藤萝枝蔓
用着它们碧玉色的细网
把它缠绕，安抚他们的阴魂；
疲惫的行人也不止一次地
从那艰苦的道路上转回来，
到这神的阴影下来歇歇身……
十三
骏马儿跑得比母鹿还快，
喷着鼻息，仿佛在奔向战地；
有时在奔跑中突然停下来，
使劲地鼓动着它的鼻孔，
倾听着微风送来的声息；
有时候四只马蹄的铁掌
凌空腾起，都一齐叩地，
扬起了散乱的长长的鬃毛，
没命地在一直向前疾飞。
马上骑着个沉默的骑士！
他在马鞍上不时地挣扎着，
脑袋低垂着，气力已经不支。
他已经控制不住缰绳了，
两只脚紧紧地踏进马镫；
在他的马鞍上已经看见了
流淌下来的一道道的血痕。
飞快的骏马啊，你已经把主人
从战斗中箭一般地送到了女家，
但是奥塞特人狠毒的枪弹
已经在黑暗中追上了他。
十四
古达尔家到处在啼哭和呻吟，
院子里挤满了一群群的人：
是谁的急喘的马飞奔而来，
在大门前的石阶上栽倒？
这已经断气的骑士又是谁？
浅黑色面孔的深深的皱纹
还留着战斗的恐怖的遗痕。
武器和服饰上都鲜血淋淋；
在他那最后疯狂的紧握中
一只手还紧紧地抓着马鬃。
年轻的女郎啊，不久以前
你还在殷切地盼着你的新郎：
他正是遵守着公爵的诺言，
他已经来参加新婚的酒宴……
唉！但是他已经永远不能
再跨上他的骏马的鞍鞯！
十五
突然间向着这快乐的家庭
霹雳似的飞来了神的惩罚！
塔玛拉晕倒在她的绣榻上，
她放声痛哭，可怜的塔玛拉；
胸口在一起一伏地喘息着，
眼泪在一颗接一颗地滚下，
这时她仿佛听见，在头顶上
有魅惑的声音在对她说话：
“不要哭，孩子，哭也无用！
你的眼泪不会像仙露般地
滴上他冰冷而无言的尸身：
它只能烧枯你处女的两颊，
只能模糊了你明亮的眼睛！
他已经离开你很远很远了，
已不知道、不领会你的哀伤；
现在上天的光辉在抚慰着
他那两眼的无形体的目光；
他正在倾听着天国的乐章……
人生的琐细的梦、可怜的
少女的呻吟与眼泪，在天国的
娇客看来，还算得了什么？
不，这无常的创造物的命运，
我的人间的天使，请相信，
他不配唤起你对它发出的
一时片刻的可贵的哀痛！
“在那像海洋似的太空中
排列整然的星斗合唱队，
它们不把舵、它们不张帆，
悠悠静静荡漾在云雾里；
在那无涯无际的空间
难以捉摸的丝丝片片的
淡淡的薄云轻轻地飘过，
也不曾留下一点点踪迹。
别离的时候、聚首的时刻，
它们没有欢乐、没有悲戚；
它们对未来既无所希冀，
它们对过去也没有惋惜。
在那烦恼的不幸日子里
但愿你仅仅把它们牢记；
但愿你也如同它们一样
不去管那些人间的东西！
“夜色刚刚地用自己的帷幔
掩盖起高加索群山的峰巅，
魅惑于神奇咒语的世界
在黄昏里刚刚地静了下来；
山岩上阵阵的劲风刚刚地
吹动了原野上连天的衰草，
藏在草中的小鸟在昏暗里
便更加快乐地飞动起来；
而夜间的小花在葡萄藤下
贪婪地吞食着上天的甘露，
刚刚地把它的花朵绽开；
金黄色的圆圆的月亮刚刚地
从那群山后静静地升起，
而羞怯地偷偷地凝望着你—— 我便向着你的闺房飞来；
我将要一直待到朝霞上升，
而把那甜蜜的黄金色的梦
吹向你柔美的睫毛和香腮……”
十六
语声在远处已静了下来，
声音也一个接一个地逝去。
她跳了起来，向四周凝睇……
在她的心胸里有着一种
莫名的不安；恐怖、悲戚、
狂欢的烈焰——都不能相比。
万种的感情都突然沸腾；
心灵挣断了自己的锁链，
烈火在血管中到处奔涌，
而这个新鲜奇异的人声，
她觉得依然在娓娓不停。
而期待已久的梦在黎明前
才合上她那慵困的眼睛；
但是它却用奇异的预言的
幻想搅乱了她整个的心。
这个阴郁而又沉默的来客
炫耀着他那非人间的美，
弯下身来站在她的枕前；
他眼中带着这样的爱情，
在这般凄然地凝视着她，
仿佛是他对她十分哀怜。
这不是天上飞来的天使，
不是她的神圣的保卫者：
他没有用那虹光的冠冕
装饰着他的鬈发和高额。
这不是可怕的地狱的精灵，
那罪恶的苦难者——啊，不是！
他跟晴朗的傍晚有点相似：
不明又不暗——非夜又非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