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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一
“父亲呀,父亲,息息雷霆吧,
不要再责骂你的塔玛拉;
我在哭着:看看这眼泪,
这不是第一次从眼中落下。
成群的年轻男子徒然地
从遥远的地方来到了这里……
格鲁吉亚有不少年轻的女郎;
但我却决不能做任何人的妻!……
啊,父亲呀,你不要责骂我。
你自己也看出:我,毒计残害的
牺牲者,一天天在凋残零落!
有一个狡猾的精灵用他那
不可抗拒的幻想在戕害我;
我就要死去了,可怜可怜我!
把你这愁肠寸断的女儿
快快送入神圣的修道院;
在那里救世主许会保护我,
我对他将倾吐出我的哀怨。
人世上已没有了我的欢乐……
让那幽静的修道室收下我,
正如同早早地进入了坟墓,
在圣物的平静中才找到寄托……”
二
她的父母便把她送到了
一所孤寂僻静的修道院里,
于是人们给她那年轻的胸上
穿上了一件合身的紧身衣。
但是穿上了僧人的法衣
还像是穿着锦绣的衣裳,
她的心同往常一样地跳动,
依然萦回着杂乱的幻想。
在那神坛前、在烛光照耀下,
在赞颂上天的庄严时刻里,
她还是常常地可以听见
祷声中夹杂着熟识的言语。
在幽静的庙堂的圆屋顶下
有时候一个熟识的人影
在那轻轻的缭绕的轻烟中
在无声无形地忽现忽隐;
他静静地辉耀,像星星似的,
招着手、呼唤着……但是——哪里去?……
三
在两座高山的清荫中间
隐藏着一座神圣的修道院。
一行一行的悬铃木和白杨
环绕着它——而有的时候,
当夜色横卧在深深的山谷,
年轻女罪人的灯光闪耀着,
透过树丛和修道室的窗户。
四近,在那扁桃树的浓荫下,
在那里凄然地立着一排十字架
——那些坟墓的无言的守卫者,
轻捷的小鸟合唱队在唱着歌。
流泉寒冽的粼粼的微波
在那巨石上跳跃着、喧嚷着,
而在那峭然壁立的山岩下
亲密地在山谷中汇合在一起,
在树丛中间、在披着霜雪的
花木中潺潺地向前流去。
四
向北方望见了一重重的山。
当那阿芙乐尔[2]露出了仙姿,
而发着蓝色的薄雾轻烟
在山谷深处慢慢升起时,
祈祷的召唤者向着东方
呼唤着人们都来做祈祷,
而那嘹亮的钟声颤抖着,
惊醒了整个沉静的寺庙;
在这个庄严而静穆的时候,
当那年轻的格鲁吉亚女郎
从高峭陡峻的山坡走下来
顶着长颈罐去汲水的时候,
那连绵不断的积雪的山岭
像一道淡淡的浅紫色的墙,
描绘在清澄明丽的天空上,
而它们在夕阳将要西坠时
又要披上嫣红色的衣装;
在它们中间,高加索之王,
那卡兹贝克,插入了云霄,
高过了群山,屹立在那里,
披戴着头巾,穿上了锦袍。
五
但是,充满了罪恶的思想,
塔玛拉的心不理会这一种
纯洁无瑕的欢乐。在她面前
世界都蒙上了阴沉的暗影;
清晨的光辉和夜晚的黑暗—— 这一切都是她痛苦的根源。
每当昏昏沉沉的夜晚的
凉爽的气息拥抱住大地,
她便在神圣的圣像面前
猝然晕倒,痛哭不已;
而在这夜晚的寂静里
她那沉痛的哭声常常地
引动了路上行人的注意;
他想:“这是锁在山洞里的
山中的精灵在悲切地呻吟!”
他便鞭策着疲累的羸马,
用敏感的耳朵专注地谛听……
六
满腹的哀愁,浑身的战栗,
塔玛拉常常地在那孤寂的
沉思中,抑郁地枯坐在窗前,
用不倦的目光向远方凝睇,
而整天长吁短叹地在等待……
有谁低声对她讲:他就来!
梦幻并非徒然来抚爱她,
他的出现也并非没有原因,
他来了,带着他悲凄的眼睛
和娓娓而谈的美妙的柔情。
她已经这样痛苦了好多天,
因为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她有时候本想要祈祷圣灵—— 而她的内心却向他祈祷;
有时因经常的苦斗困倦了,
她想要躺在床上睡一睡:
枕头在燃烧着,窒息、可怕,
她只得跳起来,浑身战栗;
心胸和两肩烈火般燃烧着,
无力地呼吸着,两眼蒙眬,
两臂在渴望地寻求着拥抱,
亲吻在她芳唇上逐渐消融……
……………………………
……………………………
七
夜晚昏暗的薄罗般的帷幔
已经笼罩格鲁吉亚的群山。
听从着日常的快乐的习惯
恶魔又飞到了这一座僧院。
但他很久地、很久地不敢
侵犯这静穆的居所的圣物。
而且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好像是下了决心准备
放弃这个残酷的计谋。
他在那高高的墙外沉思着,
踱来踱去:由于他的脚步,
无风,树叶也在阴影中翻舞。
他抬起了眼睛:她的窗户
在发着闪光,被神灯所照耀,
她早已在等待着什么人了!
听哪,在这整个沉静中
青加尔琴和着悠扬的歌声
在远处发出了和谐的声音;
而歌声好像眼泪一般,
声声地、和匀地流个不停;
而歌声又是这样的柔美,
它仿佛本非人间所有,
而是上天为了人间而编就!
是不是有一个天使想要来
看一看他被遗忘了的朋友,
从天上偷偷地飞到了这里,
给他歌唱着往昔的日子,
来安慰他的苦痛和烦忧?……
恶魔如今是第一次领悟了
爱情的哀伤、爱情的激动;
他想要顺服地远远地走开……
但他的两翅已不会扇动!
真怪!从黯然无神的眼睛里
淌出了一大滴辛酸的泪……
在这修道室的附近,到而今,
还可以看见一块奇怪的石头,
被那火焰般炽热的眼泪、
被那非人间的眼泪所烧透!……
八
他走了进去,准备要去爱,
带着颗为幸福而敞开的心,
他在想,他所期待的新的
生活的时刻现在已经来临。
期望的不太分明的战栗,
隐秘的尚未可知的惶恐,
仿佛在这初次的会晤中
结识了他那高傲的心灵。
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
他走了进去,一看——在他面前
天国的使者,纯洁的海鲁文,
罪孽的美丽女郎的保护者
仰起了发着闪光的额顶,
浮着明朗的微笑用翅膀
护着她,不让敌人来触动;
而那神光的光辉猛然间
刺伤了那不洁净的两眼,
他没有讲一句亲切的问候,
便倾吐出了这沉重的责难:
九
“不安的精灵,罪恶的精灵,
谁叫你在深夜来到这里?
这里并没有你的崇拜者,
邪恶还不曾在这里呼吸;
不要在我的爱和我的圣物上
留下你的罪恶的痕迹。
谁叫你来的呢?”
邪恶的精灵
对着他回答以狡猾的一笑,
他的眼已因为嫉妒而发红;
而那往昔的憎恨的毒素
此时又在他的心中苏醒。
“她是我的!”他严厉地说道,
“放开她,她是我的!保护者,
你来得太晚了,正如对于我,
对于她,你都不配做裁判者。
在这颗充满了高傲的心上
我早已打上了我的烙印;
在这里并没有你的圣物,
只由我支配、只随我爱憎!”
天使用他那悲凄的眼睛
望了望这个可怜的牺牲,
于是展开他的翅膀,慢慢地
沉没在那天空的大气中。
……………………………
十
塔玛拉
啊!你是谁?你的话是可怕的!
是天国还是地狱打发你来这里?
你想要怎么呢?……
恶魔
你多美丽呀!
塔玛拉
但你告诉我,你是谁?请回答……
恶魔
我就是那个人,你在夜半的
寂静中曾侧耳倾听过他,
他的心同你的心曾经低语,
你曾经猜想过他的悲哀,
你曾在睡梦中与他相遇。
我就是毁灭希望的那个人;
我就是谁也不爱的那个人;
我是认识与自由的皇帝,
我是人间的奴隶的皮鞭,
是上天的敌人,宇宙的灾难,
你看——我正跪在你的脚前!
我在感激中给你带来了
我的爱情的低声的哀乞、
我在人间的第一个苦痛,
还有我那最初的眼泪。
啊,怜悯吧,请听我来说!
你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
把我送回至善和天国。
披上你爱情的神圣的衣饰,
我还能出现在那里,成为
焕发出新的光辉的新的天使。
啊!你只要倾听我,祈求你,
我爱你,我就是你的奴隶!
当我刚刚地看到你的时候
我心中便突然恨透了我那
永恒的存在和无限的权力。
我不自禁地开始羡慕
这不太美满的人间的欢乐;
离开你而生活——是多么可怕,
不像你那样生活,又多么难过。
突然间在我那寂寞的心中
又燃起了更为光亮的明灯,
而在往昔的创伤的深处
悲哀又在像蛇似的蠕动。
我无穷的领地和无尽的永恒,
如果没有你,这又有什么用?
不过是空洞的、响亮的字眼,
广大的庙堂——而没有神灵!
塔玛拉
走开吧,啊,你狡猾的精灵!
别说了,我决不相信敌人……
主啊……唉!我怎么不能
祈祷了……这个致命的毒素
已经抓住了我衰弱的心灵!
听我说,你将要毁灭掉我;
你的语言——是毒鸩与烈火……
告诉我,为什么你要爱我!
恶魔
为什么,美丽的女郎?——唉,
我也不知道!……我已经充满
新的生命,从我那罪恶的
头颅上高傲地摘掉了荆冠;
我那天国,你眼中的地狱—— 我把这过去的一切都已委弃。
我用非人间的热情爱着你,
这不是你所能够做到的:
用不朽的思想和幻想的
全部的欢乐和全部的威力。
在我的心灵里,从混沌初开
就深深地印上了你的芳容,
它在永恒的太空的洪荒里
一直在我面前飞舞不停。
你甜蜜的名字对我震响着,
它早已激荡着我的心灵;
在天国中那些幸福的日子里
我所欠缺的就只是你一人。
啊,假如你能够理解到,
这是多么痛苦,多么恼人:
整整的一生,好多个世纪
独自享乐着、独自痛苦着,
不因为善而期待着报答,
也不因为恶而期待着称赞;
为自己而生活,因自己而苦闷,
老是在进行着这没有胜利、
没有和解的永恒的斗争!
永远地惋惜着,却没有憧憬,
知道一切、感觉一切、看见一切,
竭尽全力去憎恨一切,
而且去蔑视世上的一切!……
上帝的诅咒刚刚停下来,
从那个日子、从那个时刻
宇宙的热情的眷念的怀抱
便从此永远地对我冷却;
太空在面前闪发着蓝色;
我看见我那旧曾相识的
星宿们豪华的新婚的盛装……
他们在翱翔着,戴着金冠;
但是怎么着?哪一个星宿
也不认识他们往日的伙伴。
我便开始在绝望中呼唤
那些跟自己一样的谪放者,
但语言、面貌和可憎的目光,
唉!我自己也无法分辨。
我战战兢兢地展动了翅膀
匆匆地飞走——但为什么?哪里去?
不知道……我已为旧伙伴所鄙弃;
世界,对于我,像伊甸园一样,
变得这样的冷静而沉寂。
正如同一只被撞坏的小船,
既没有帆儿,又没有舵,
顺着流水的自由的激荡,
漂流着,不知道自己要怎么;
正如同在早早的清晨时刻
一小片孤零的雷雨的乌云
在蓝色的高空中发着黑色,
不敢在任何地方稍稍停泊,
无目的无踪迹地随风荡漾,
哪里来哪里去,只上帝晓得!
我统治着人们并没有多久,
也没有多久教唆他们作恶,
我亵渎了一切高尚的东西,
玷污了一切美丽的事物;
不久……把纯洁的信仰的火焰
毫不费力就永远地扑灭……
而那些蠢材和伪善的人,
还值得我花费一番心血?
我就藏匿在深山的峡谷中;
我开始流浪,如同深夜
流浪在黑暗中的一颗流星……
为仿佛很近的灯火所欺骗,
孤寂的旅人在向前遄行;
当连同坐骑掉入了深渊,
他枉然地呼唤着——而在他后边
陡峻的峭壁上留下一道血印……
但是这罪恶的阴郁的乐事
我也没有喜欢好多日子!
在同有力的飓风的斗争中
我常常卷起满天的飞尘,
披挂上闪电和云雾的甲胄,
掀天动地地在云头中奔腾,
想要在不安的风雨雷电中
压抑住自己心头的愤激,
从难逃的沉思中解救出来,
而忘掉那不可忘掉的东西!
未来和过往的世世代代
人们所饱尝的沉痛的困厄、
辛劳和不幸,这一切比起我
那无人认可的痛苦的一刻,
又算得了什么?人是什么?
他们的生活和劳动是什么?
他们走来了,也将要走过……
希望——公正的裁判者等待着:
他可以赦免,即使已经判刑!
但我的悲哀却永远在这里,
它像我一样,没有个止境;
它在坟墓中也得不到宁静。
它有时像毒蛇般纠缠着,
有时像烈火般燃烧着、爆响着,
有时像石头般紧压着我的心—— 埋葬着逝去的希望和热情的
那座永不能摧毁的陵寝!……
塔玛拉
不管你是谁,不期而遇的朋友,
我已经永远毁弃了静谧,
不由自主带着神秘的乐趣,
苦难的人儿哪,来倾听着你。
假如你的语言是狡猾的,
假如你心中隐藏着欺诈……
啊!可怜我吧!——那有什么好处?
为什么苦苦地要我的心?
难道说在上天看来,我比起
你没有见过的美人还可亲?
她们,唉!都美丽而温柔;
她们的处女的床褥也一样,
还没有为凡人的手所揉皱……
不!请给我起个宿命的誓言……
说呀——你看:我心中忧伤;
你看看女人的痴心梦想!
你心里不由得抚爱着恐惧……
但是你理解一切,你知道一切—— 当然,你也会怜悯一切!
请你起誓……现在就对我起誓:
你要断绝对罪恶的贪求。
有没有这样的咒语和誓言,
怎么也不毁弃而永远信守?……
恶魔
我以创造物的第一日起誓,
我以创造物的末日起誓,
我以犯罪的凌辱与羞耻、
以永恒真理的庄严来起誓,
我以沉沦的痛苦的磨难、
胜利的短暂的幻想来起誓;
我以我们俩欢乐的相会
而又可怕的诀别来起誓;
我以那么一大群的精灵,
归我统率的弟兄的命运,
无情的天使、我那警觉的
敌人的刀剑的锋刃来起誓;
我以至上的天国和地狱、
人间的圣物和你来起誓;
我以你最后的目光的一瞬、
你那滴最初淌出的眼泪、
你那温柔的芳唇的呼吸、
柔美的鬈发的波纹来起誓;
我以幸福和痛苦来起誓,
我以我自己的爱情来起誓:—— 我已经断绝了往日的仇恨,
我已经断绝了高傲的心志;
今后狡猾的奉承的毒素
再不去激动任谁的心智;
我想要同神圣的天国和解,
我想要相信真理和至善,
我想要祈祷、我想要爱。
我要用悔恨的眼泪洗掉
我在对你无愧的额顶上
留下的上天的火焰的遗痕—— 而让世界在平静的无知中,
离开我,一天天地凋零!
啊,请相信我:直到而今
只有我一人了解你、珍视你:
我把你选作了我的圣物,
在你的脚前我卸下了权力。
我等待你的爱,像等待恩赐,
为了一瞬,把永恒给予你;
我在爱情中,相信我,塔玛拉,
也像在仇恨中坚定而伟大。
我,这宇宙的自由的儿子,
要把你带进星云上空的地方;
我的第一个可爱的女友呀,
你将要成为世界上的女皇;
你将漠然地、毫不惋惜地
俯视着下界的尘寰,在那里
没有一点点真实的幸福,
在那里没有长年久远的美,
在那里只有犯罪和刑罚,
所有的只是庸俗的趣味;
在那里人们也在爱、也在憎,
但却不能够大胆而无畏。
你或许还不晓得,人们的
短暂的爱情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年轻的热血的激动—— 但日子逝去了,热血便冷却!
谁个能坚定地经得住别离、
经得住新的美的诱惑,
经得住精神的疲惫和苦闷,
还有那幻想的无羁的奔腾?
不!我的亲切可爱的女友,
命运给你注定的并不是
在那些无情而又冷酷的
虚伪的朋友与敌人当中,
在那恐怖与徒然的希望中,
在那无谓而繁重的劳动中,
做一个嫉妒的粗鲁的奴隶,
而默默瘐死在狭小的圈子里!
你凄然在这高高的四壁内
远远地离开了人们,也同样
远远地离开了神,你却不会
毫无温情地在祈祷中消亡。
啊,不,美丽的创造物啊,
给你注定的是另一种命运;
等待你的是另一种苦难、
另一种享用不尽的欢欣;
请你丢掉那往日的希望,
请你撇开那可怜的人间:
我将要给你另外展开
一个高傲的认识的深渊;
我将把服侍我的精灵们
带到你的脚前供你驱使;
美人呀,我将要给你一些
温和的、美丽的年轻女侍;
我将要从那东方的星星上
给你摘一顶黄金的冠冕;
在百花中采撷夜半的甘露,
而用露珠撒满你的金冠;
我要用夕阳的嫣红色的光辉
带子似的缠上你美好的腰肢;
我将要使你周围的大气
充满了芳草的纯净的气息;
我将要常常使奇妙的仙乐
悠扬地缭绕在你的耳边;
我将要用琥珀和翡翠给你
建筑一座最华丽的宫殿;
我将要高高地飞上云端,
我将要深深地泅入海底,
把人间的一切都献给你—— 请你爱我吧!……
十一
他便轻轻地
用他那火热的嘴触动了
她的不断颤抖着的芳唇;
他用充满了蛊惑的言辞
回答她的乞求和哀恳。
有力的目光盯着她的眼睛!
他烧伤了她。在夜的黑暗中
他一直在她的头顶闪耀着,
不可抗拒,如同刀剑的锋刃。
唉!罪恶的精灵胜利了!
他的亲吻的致命的毒液
霎时间就渗入她的心胸。
一声痛苦的、恐怖的叫声
突然打破了深夜的沉静。
在叫声中有着爱情和痛苦、
夹杂着最后的乞求和斥责,
还有那凄然的绝望的诀别—— 同这个年轻的生命的诀别。
十二
在那个时候,夜半的守卫者
独自一人绕着高高的围墙,
顺着他那条预定的路线,
手拿着打更的铁板慢踱,
而在年轻女郎的修道室旁
放轻了自己平匀的脚步,
提心吊胆,怕惊破她的梦,
把他的手在铁板上停住。
而透过了这四周围的寂静,
他,仿佛是,隐隐地听见了
两张嘴的相互心许的亲吻、
短暂的叫声和微弱的呻吟。
而一种渎神的罪孽的疑念
便突然侵入了老人的心……
但是又一个瞬间过去了,
四近的一切又陷入了沉静;
只有飒飒的微风从远处
传来了树叶的幽怨和唏嘘,
而山中溪涧在凄凄切切地
同那黑沉沉的河岸低语。
他在恐怖中急急忙忙地
念诵着神的侍者的赞歌,
好从自己罪恶的思想中
驱走罪恶的精灵的蛊惑;
他用他那颤颤发抖的手指
在激动的胸口画着十字,
一声不响地用迅速的脚步
继续着自己走惯了的路。
……………………………
十三
她,好像是沉睡着的仙女,
静静地躺在自己的棺木中。
她那额头上的疲惫的颜色
比被单还要白、还要干净。
她的睫毛已永远地铺下来……
但是,天哪!谁个不以为
她那睫毛下的美好的眼睛
只是睡着了,等待着亲吻,
或者是等待着晨光的照临?
但是白昼的金色的光芒
徒然地向着它投射过来,
亲人的嘴在无言的悲哀中
徒然地吻着它,它不再睁开……
不!随便什么也擦不干净
死神打下的永恒的烙印!
十四
往常在那快乐的日子里,
塔玛拉美丽的节日的服装
从没有这样的富丽堂皇。
家乡的山谷中鲜丽的花朵
紧紧地握在死者的手里!
(古时候是兴这种仪式的)
在她面前放射着芳香的气息,
她像是跟大地在最后诀别,
在那热情与欢乐的烈焰中,
她脸上并没有显示出
一点点什么死亡的征兆;
而她整个的容颜充满了
那种像大理石一样的美,
失掉了表情,失掉了情感,
失掉了理智,整个是神秘的,
像死神自己一样神秘。
奇异的微笑在她嘴唇上
影子似的一闪,凝固下去。
它对着精细敏锐的眼睛
道出了多少伤心的往事:
它表达了即将凋谢的心灵
对一切冷漠无情的蔑视,
表达了弥留时最后的思想,
还有那向人间无声的告辞。
这过往生活的无用的反照,
比永远消逝了的目光,
更为暗淡,更为死寂,
使人们的心灵更为绝望。
如同白日的巨轮已经沉没,
并且消融在金色的大海里,
在这个日落的庄严的时刻,
高加索峰顶的积雪,暂时
保留着它那殷红色的光彩,
闪耀在那黑沉沉的天际。
但是这即将逝去的光辉
再也驱不散荒原上的迟暮;
而从那满披着冰雪的峰顶上
再不会照亮任何人的道路!
十五
一大群邻居和亲戚都已经
准备走上那哀伤的路程。
古达尔无言地捶打着胸口,
撕扯着自己白色的鬈发,
他是最后一次骑上了
他那匹白色鬃毛的骏马,
大队人马出动了。他们的
路程将连续走三天三夜:
在历代祖先们的尸骨之间
已给她掘好了宁静的墓穴。
多年前古达尔的一个祖先,
他经常抢劫行人和村落,
当病魔缠住他紧紧地不放
而到来了最后忏悔的时刻,
他为了赎还自己往日的罪孽,
许下在花岗石山岩的高峰上
建筑一座礼拜堂,在那里
听到的只有暴风雪的歌唱,
那里只有老鸢才能飞得上。
在卡兹别克的雪峰中间
一座修道院很快地就盖起,
而这个凶恶的老人的尸骨
在那里得到了最后的安息;
原来是行云故乡的山岩
这样就变成了一座坟园:
这样是不是他死后的居所
离天国更近,也更为温暖?……
是不是更远地离开了人间,
最后的梦境就不被人搅扰……
可是枉然!死者再也不会梦见
过去日子的悲哀和欢乐了。
十六
在那无垠的蓝色太空里
有一个神圣的天使展开了
黄金色的翅膀向前飞行,
他在自己的怀抱中从人间
带来了一个罪恶的灵魂。
他用期望的柔美的言辞
驱赶着她的忧虑和疑问,
他在用眼泪给她洗涤着
那些罪恶与痛苦的遗痕。
从远处已经向他们传来
天国的声音——但是突然间
遮断自由的道路,从深渊里
飞起了一个地狱的精灵。
他好像电光一样闪耀着,
像震天的飓风一样有力,
他狂暴不逊而又傲慢地
大声说道:“她是我的!”
塔玛拉可怜的罪恶的灵魂
用祈祷镇静着自己的惊恐,
紧紧地伏在保护者的怀中。
未来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站立在她面前的又是他,
但是,天哪!——谁还认得他?
他的目光是多么凶狠,
心中怀着的是多么深的
无尽的誓不两立的敌意—— 从他凝神不动的面孔上
还发出坟墓般寒冷的气息。
“消失吧,怀疑的阴郁的精灵!”
上天的使者对他回答道,
“你已经心满意足地胜利了;
但现在已来到裁判的时刻—— 而上帝的裁决却是公正的!
那考验的日子已经过去;
罪恶的枷锁从她身上落下,
连同那人间的无常的锦衣。
要知道,我们很久地等着她!
人世上有一些人的一生
不过是难以忍受的苦痛、
难以达到的安乐的一瞬:
她的灵魂正跟他们相同。
造物主拿上最好的灵气
做就这些人的生命之琴,
他们不是为人世而被创造,
人世被创造也不是为了他们!
她用惨痛的代价赎出了
自己所有的不解的疑问……
她曾经痛苦过,也曾经爱过—— 而天国给爱情敞开了大门!”
天使用自己严厉的目光
向诱惑者狠狠地瞪了一眼,
然后快乐地扇动他的翅膀
沉没到天空的光辉里边。
失败了的恶魔只好诅咒着
自己的那些狂乱的幻想,
傲慢、孤独的他在宇宙间
又孑然一身,没有期望,
也没有爱情,同已往一样!……
在那峻峭的高山的斜坡上,
在可伊沙乌尔山谷的上空,
直到而今还孤独地耸立着
一座古老的锯齿形的山城。
关于它还流传着许许多多
孩子们害怕的故事和传说……
一座沉默无言的纪念碑,
那些神奇日子的见证者,
在树丛中幽灵似的矗立着。
在下边散布着一座座的山村,
大地开着花,闪出碧绿的颜色;
人声混成的不协调的声音
慢慢消逝了,一队队的商旅
从远处摇响着驼铃走来,
而河流闪耀着,泛起了浪花,
从弥漫的云雾里倾泻下来。
大自然像一个淘气的孩子,
在恶作剧地尽情地玩弄
山谷中的清荫、太阳、春天,
还有那永远年轻的生命。
但是这座多少年以来
破落的山寨却是悲哀而阴沉,
正如亲友们都已经亡故了
而自己独存的可怜的老人。
它那些不可见的居住者
只在等待着月亮的上升:
他们在向各方飞舞、奔跑,
那才是他们的自由和欢欣!
白头的蜘蛛,新来的隐居者,
在编织着它那蛛网的经线;
一大群长尾的绿色的蜥蜴
正在屋顶上快乐地奔窜;
而一条小心翼翼的长蛇
爬出了它那黑暗的隙洞,
爬上古老的台阶的石板,
有时盘成了三重的环形,
有时长带般横卧在那里,
像一支被遗弃在古战场上、
倒下的英雄不再需要的
精钢短剑,在闪闪地发光!……
一切都是荒野的;不管哪里
都已经没有了往昔的痕迹:
时代的手在不倦地、长久地
扫除着,不再使人们忆起
古达尔王公的光荣的姓名,
和他那美丽的女儿的事迹!
但是这座礼拜堂,在掩埋着
他们尸骨的那陡峻的峰巅,
还在被神圣的威力佑护着,
而今从云层间还可以望见。
而在它的大门口,高高的
黑色的花岗岩还在守卫着,
它们都披上了白雪的斗篷;
而在它们的胸前闪耀着的
不是铠甲,是永恒的冰凌。
睡意沉沉的一堆堆的积雪
从山坳里塌下来,好像瀑布,
突然又皱眉蹙额地高悬在
四近的山岩上,被严寒捕住,
而暴风雪在那里来往巡逻,
从白头的高墙上吹拂着飞尘,
时而唱着那唱不完的歌,
时而又向着守卫者呼应;
在远方听到了这座奇异的
寺院的传说,朵朵的彩云
成群结队地从遥远的东方
匆匆地飞到这里来致敬;
但是在这坟墓的墓石上
早已经没有人再来凭临。
阴郁的卡兹贝克的山岩
贪婪地守护着它的捕获品,
而人类无尽的永恒的哀怨
也搅不乱它们永恒的平静。
余振 译
[1] 海鲁文,又译智天使,两个最高级别的天使之一。
[2] 阿芙乐尔,罗马神话中司晨的女神。
第一章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