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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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被称为人的奇怪生物在地球上行走以来,几千年,也许几十万年间,衡量在地面上前进的最高尺度无非是马的奔跑、滚动的车轮、划桨的船或帆船。在那被意识照亮的、我们称之为世界史的狭窄范围内,大量技术进步的成果并没有明显加速运动的节奏。华伦斯坦[1]的军队行军速度并不比凯撒的军团快多少,拿破仑的军队冲锋也不比成吉思汗的马队快,纳尔逊[2]的武装帆船横渡大海只比维金人[3]的海盗船和腓尼基人[4]的商船略快一点而已。拜伦爵士在他的《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中的行程比奥维德[5]流亡时一天只不过多走几英里罢了,歌德在18世纪旅行也不比使徒保罗在千年开头时舒服得多和快得多。在拿破仑时代,各国在空间和时间上的距离如同在罗马帝国时代一样遥远;人的意志依旧不能战胜物质的反抗。

直至19世纪,地球上交通的速度和节奏才发生根本变化。在这个世纪的第一个和第二个十年,各国、各民族相互靠拢的速度比此前几百年还要快;有了火车、轮船,一天就可以完成以前几天的行程,几分钟、几刻钟就可以到达原先好几个钟头才能走到的地方。然而同时代人无论如何兴高采烈地感觉自有火车、轮船以来速度的新的提高,这种感觉毕竟还没有超出可以捉摸的范围。因为这种工具只不过将迄今所知速度提高了五倍、十倍、二十倍,目光和心灵都还能够理解它们,能够对这一表面上的奇迹作出解释。然而,就其影响而言,电的最初若干成就却是完全出乎意料的。还在摇篮时代,电就已经是一个巨人,迄今的一切法则都被推翻,所有有效的标准都被破坏。作为后来人,我们绝难想象那一代人对电报机最初的成就是何等惊讶。就是那个小小的几乎难以感觉得到的电火花,昨天还只能从莱顿瓶[6]沙沙作响伸出一英寸长够着手指头关节,一下子就获得了跨越好几个国家、山岳和整个大洲的神奇力量,既令人感到极其兴奋,又使人瞠目结舌。还没想完的思想、墨迹未干的字句,在同一秒钟就能被数千里外所接收、所阅读、所理解,那在细小的优特电棒的两极之间振荡的看不见的电流能越过整个地球,从地球这一端传到地球另一端。物理学家昨天还只能通过摩擦一根玻璃棒来吸引一小块纸片的那个小玩意儿,今天已比人的肌肉的力量和速度高出百万倍、万万倍,传递消息,驱动有轨电车,用电灯照明街道和房舍,像眼不可见的精灵在空中飘浮。只是由于这个发现,时间和空间的关系才发生了自创世以来最具有决定性的变化。

1837年是具有世界意义的一年。在这一年,电报机第一次使迄今相互隔绝的人们的经历成为同时性的,但这件事在我们学校的教科书里却很少被提起。令人遗憾的是,学校的教科书仍然认为讲述个别统帅和民族的战争和胜利更加重要,而不讲那些真正的胜利,全人类共同的胜利。其实,就其广泛的心理影响而言,近代史上没有哪一个日期能与时值的这一变革相提并论。这一分钟在阿姆斯特丹,在莫斯科、那不勒斯和里斯本发生什么事情,在巴黎同时能够知道,自从那时以来,世界就变了。只要再迈出最后一步,世界各大洲就都能包容到那个美妙的联系之中,从而创造出全人类共同的意识了。

然而大自然依旧反对这最后的联合,她设置了一个障碍,被大海分开的那些国家又有二十年之久彼此不通音讯。因为有绝缘磁罩,电火花可以不受阻碍地向前跃进,而海水是会吸收电的。当时还没有发明一种办法可以使铜丝或铁丝在海水中完全绝缘;不可能铺设海底电线。

幸而在技术进步的时代,一项发明有助于另一项发明问世。大陆使用电报不过短短几年,人们便发现可用马来树胶作为使电线在海水中绝缘的合适材料;现在可以开始把大陆彼岸最重要的国家英国和欧洲的电话网联在一起了。一位名叫布列特的工程师在一个地方安放下第一根电线,几天以后布莱里奥[7]就从这里驾一架飞机首次飞越了英吉利海峡。成功眼看就要来临了,却因为一次愚蠢的偶然事件而归于失败:布伦的一个渔夫以为钓到了一条特肥的鳗鱼,把铺好了的电线拽了出来。1851年11月13日,第二次试验成功了。于是英国和大陆连接起来了,这么一来,欧洲才成其为真正的欧洲,像一个人一样有一个头脑、一个心脏,能同时了解当时发生的一切事件。

这么短短的几年——在人类历史上,十年不就是一眨眼的工夫吗——便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自然唤醒那一代人极大的勇气。一切尝试全都成功了,并且一切都如同梦幻似的快捷。仅仅几年,英国就同爱尔兰连通了电话网,丹麦和瑞典、科西嘉岛和大陆也都能通电话了,人们已在探索如何使埃及,从而也使印度纳入电话网。只是还有一个洲,而且恰恰是最重要的洲似乎注定要长期被置于这环绕全球的链条之外:美洲。怎样使一根电线绕过大西洋或太平洋这两个无比辽阔的大洋,又不允许有一个中间站呢?在那电学的幼年时代,一切因素尚属未知。海洋的深度还未经测量过,对大洋的地理结构只有模糊的认识,还从未试验过在这样的深海中安放的电线能否承受得了如山堆积的海水的巨大压力。甚至,即使技术上有可能在这么深的海水中安全地铺设这么一条无穷长的电缆,哪里有一艘这么大的船能承载两千海里长的铜铁金属线的重量呢?又哪里有这么强大的电动机,能把一道电流完好无损地输送到如此遥远的距离呢?乘轮船横渡大洋至少也要两三个星期。一切前提条件都不具备。也还不知道在大洋深处是否存在可能排斥电流的磁性漩流,还没有足够的绝缘材料,没有靠得住的测量仪器,人们还仅只熟悉电学的基本定律,它们只够使人睁开眼睛,走出无意识的百年沉睡。“绝不可能!蠢话!”一提起横跨大洋铺设电缆的计划,学者们便强烈反对。“以后也许可能吧。”一些最敢干的技术人员这么说。即便是迄今对完善发报技术作出最大贡献的莫尔斯[8]也认为这种计划是前途难卜的冒险之举。但他又预言道,铺设横跨大西洋的电缆一旦成功,“它将是本世纪最光荣的壮举”。

一个人对奇迹的信念永远是一个奇迹或一件美妙的事情能够产生的首要前提。恰恰在学者们犹豫不决之时,一个固执己见之人淳朴的勇气能把创造性的活动推向前进;在这里,也像大多数情形那样,一个简单的偶然机缘使这一宏伟壮丽的事业获得了推动力。1854年,一个名叫吉斯博恩的英国工程师要从纽约到美洲最东端的纽芬兰安设一条电缆,以便早日收到一条船上的消息,但因资金告罄,不得不中断工程,赶往纽约找金融家。他在那里,又出于偶然巧合——这诸多光荣业绩之父,遇到了一个年轻人,居鲁士·弗·菲尔德。菲尔德是一个牧师的儿子,经商迅速成为巨富,年纪轻轻,便当起寓公,悠游度日。但他毕竟风华正茂,精力旺盛,耐不住长久无所事事。吉斯博恩设法争取他赞助完成从纽约到纽芬兰的电缆铺设工程。居鲁士·弗·菲尔德不是技术人员,不是专家——人们几乎要说:真是万幸!他对电学一窍不通,从来没见过一条电缆。但是这个牧师的儿子天生有热诚的信仰,这个美国人富有强烈的冒险精神。专业工程师吉斯博恩的眼睛只看到把纽约和纽芬兰连接起来这个直接的目标,而这位热情奋发的年轻人却立即把眼光放得更远。为什么不干脆铺设一条海底电缆把纽芬兰和爱尔兰连接起来呢?居鲁士·弗·菲尔德马上干起来,坚毅不拔地克服一个又一个障碍——此人数年之间,三十一次往返横渡两大洲之间的大洋——他断然决定从这一刻起,把他的整个身心、全部财富统统投入这项事业中。那决定性的点火就这样完成了,因为有了它,一个思想在现实生活中才获得爆炸力。新的创造奇迹的电的力量和生命的另一个最强大的动力——人的意志——结合起来了。一个人找到了他要为之毕生奋斗的使命,一项任务找到了使它实现的人。


飞越大洋的第一句话准 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