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3423

大家都散了,这一夜只有阿纳托利一躺上床就睡着了,别人都久久不能入睡。

“难道我的丈夫是他,就是这个陌生、英俊、善良的男人;主要的是他很善良,”玛丽亚公爵小姐想,这时她几乎从来不曾有过的恐惧向她袭来。她不敢回头看;她仿佛觉得有人就站在屏风后面黑暗的角落里。这个人是他——一个魔鬼,而他就是有白皙的前额、黑色的眉毛、红润的嘴唇的这个男人。

她摇铃招呼女仆,叫她睡在自己的房里。

这天晚上,布里安娜小姐在冬季花房里久久地来回踱步,枉然地等候着一个人,时而对这个人微笑,时而想象可怜的母亲会怎样责备她堕落而激动得落泪。

小公爵夫人抱怨女仆没有把床铺好。她既不能侧卧,也不能俯卧。怎么都觉得难受,不舒服。她的肚子妨碍了她。它比任何时候都更妨碍她,恰恰是因为今天阿纳托利的出现,把她更逼真地带到了往昔的一段时光,那时没有这个肚子,她总是过得轻松而愉快。她穿着短上衣,戴着睡帽坐在圈椅上。睡眼惺忪、发辫散乱的卡佳正在第三次拍打和翻动沉重的褥子,一边嘀咕着什么。

“我对你说过了,床上坑坑洼洼的,”小公爵夫人强调地说,“我自己是很想入睡的嘛;所以不能怪我。”她的声音发抖,好像想哭的孩子。

老公爵也没有睡。吉洪在睡梦中听到,他悻悻地跨着大步,从鼻子里哼着。老公爵觉得,他为女儿受到了侮辱。这是最让他痛心的侮辱,因为这侮辱不是针对他的,而是针对另一个人,针对他的女儿,他爱女儿是胜过爱自己的。他对自己说,要重新考虑这件事情,要找到一个合理而应当采取的步骤,可是他反而更加激怒了自己。

“遇到第一个男人,就把父亲和一切都忘了,就急忙迎上去,给自己梳了个高高的发型,摇着尾巴,没有个人样!她很乐意丢下父亲!她知道我会发觉的……嘿……嘿……嘿……难道我看不出来,这个蠢货只盯着布里安娜(一定要把她赶走)!怎么这样没有自尊心,竟然不明白这一点!如果没有自尊心,那么即使不为自己,至少也该为我想想。必须向她指出,这个混蛋心里根本没有她,只盯着布里安娜。她没有自尊心,可我要向她挑明这一点……”

老公爵知道,要是对女儿说她看错了人,阿纳托利想追求的是布里安娜,他就能激起玛丽亚公爵小姐的自尊心,他的心事(不愿与女儿分离)就能解决,于是他安心了。他叫来吉洪,开始脱衣服。

“是鬼把他们带来的!”他想,这时吉洪正拿一件睡衣往他年老干瘦、胸前长满灰白汗毛的身体上套。“我没有请他们来。他们来打乱了我的生活。我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见鬼!”他在睡衣还套在头上时说。

吉洪知道公爵有一个习惯,就是有时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声来,所以从睡衣里钻出来的那张脸疑问而愤怒地看着他时,他神情木然地迎着那目光。

“他们睡了吗?”公爵问。

吉洪像所有的好仆人一样,能领悟老爷的思路。他猜到了,老爷问的是瓦西里公爵和他的儿子。

“都睡了,灯也熄了,大人。”

“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公爵很快地说道,他把脚伸进便鞋,把手伸进睡衣的袖子,朝沙发走去,他是睡在沙发上的。

尽管阿纳托利和布里安娜小姐什么话也没有说,但完全了解彼此在可怜的母亲出现之前的爱情故事第一部中的关系,明白有许多话要秘密交谈,因而从早晨起,两个人就寻找单独见面的机会。在公爵小姐按时去见父亲的时候,布里安娜小姐和阿纳托利已经在冬季花房里会面了。

这一天玛丽亚公爵小姐走到书房门口时特别害怕。她觉得,不仅人人都知道今天是决定她命运的日子,而且也知道她的想法。她在吉洪的脸上,在瓦西里公爵的仆人的脸上都看到了这种表情,这个仆人端着热水在走廊里遇见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公爵这天早晨对自己的女儿非同寻常地亲切而热心。玛丽亚公爵小姐对父亲热心的表情是很熟悉的。他的脸上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往往是因为玛丽亚公爵小姐不会解数学题,气得把一双干瘦的手紧紧地握成拳头,并且站起来从女儿身边走开,一连几次地低声嘀咕着几句同样的话。

他立即谈起了正事,对女儿以“您”相称。

“有人向我提到了您的婚事,”他说,不自然地微笑着。“我想,您已经猜到了,”他继续道,“瓦西里公爵带着自己的学生到这里来(不知为什么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把阿纳托利称为学生),并不是出于对我的好感。昨天对我提起了您的婚事。您知道我办事的规矩,我是来找您商量的。”

“我该怎样理解您的话呢,爸爸?”公爵小姐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怎样理解!”父亲气愤地叫道。“瓦西里公爵觉得你给他做媳妇很合他的心意,替自己的学生向你求亲。就这样理解。怎样理解?!我倒要问问你。”

“我不知道,您是什么意思,爸爸,”公爵小姐低声说道。

“我?我?我算什么?您把我撇在一边吧。不是我要嫁人。您是什么意思?这才是我想知道的。”

公爵小姐看出,父亲是不赞成这件婚事的,但她同时又想到,她一生的命运此时不解决,就没有机会了。她垂下眼睛不看他的目光,因为在这个目光的影响之下,她感到无法思考,只能表示服从,于是说道: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服从您的意志,”她说,“不过,如果一定要说出我的愿望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公爵打断了她的话。

“好极了!”他大声叫道。“他将带走您和您的嫁妆,顺便捎上布里安娜小姐。她是妻子,而你……”

公爵不说了。他发觉了这些话在女儿身上所产生的影响。她垂下头,要哭了。

“好了,好了,说笑话,说笑话,”他说。“你要记住一点,公爵小姐:我遵守这样的规则,就是女孩子有选择的充分权利。我给你选择的自由。记住了:你一生的幸福取决于你的决定。关于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可我不知道……爸爸。”

“没有什么可说的!他是奉命行事,不在乎娶你,还是娶任何别人;而你可以自由选择……回去吧,好好地想一想,一个小时以后到我这里来,当着他的面说:愿还是不愿。我知道,你是要祈祷的。行,那就祈祷吧。不过最好还是多想想。去吧。”

“愿还是不愿,愿还是不愿,愿还是不愿!”他还在大叫大嚷,而这时公爵小姐仿佛在雾里,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出了书房。

她的命运决定了,而且结果是幸运的。但父亲曾说到布里安娜小姐,这个暗示是可怕的。就算不是真的,但这毕竟很可怕,她不能不考虑这一点。她笔直地穿过花房朝前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突然布里安娜小姐的熟悉的低语声把她惊醒了。她抬起眼睛,就在两步之内看见了阿纳托利,他正搂着法国姑娘对她悄声低语。阿纳托利俊美的脸上带着骇然的神情,转头看见了玛丽亚公爵小姐,在最初的一刹那他还搂着没有看到她的布里安娜小姐的腰肢不放。

“什么人?干吗?等一下!”阿纳托利的脸色仿佛在说。玛丽亚公爵小姐默默地望着他们。她不能理解这种事。最后布里安娜小姐大叫一声,拔腿就跑。阿纳托利面带愉快的微笑,向玛丽亚公爵小姐微微鞠躬,仿佛在邀请她对这个奇怪的事件嘲笑一番,然后耸耸肩膀,向通往他住处的门口走过去。

一个小时后,吉洪来请玛丽亚公爵小姐。他请她去见公爵,并告诉她,瓦西里·谢尔盖耶维奇公爵也在那里。吉洪来的时候,公爵小姐坐在自己房间里的沙发上,把哭泣的布里安娜小姐搂在自己的怀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公爵小姐美丽的眼睛带着它固有的安详和光辉,带着温柔的爱惜和怜悯看着布里安娜小姐美丽的小脸。

“不,公爵小姐,我永远失去您的好感了。”布里安娜小姐说。

“为什么呢?我比过去更爱您了,”玛丽亚公爵小姐说,“我会为了您的幸福竭尽全力。”

“可是您会鄙视我;您那么纯洁,是应该鄙视我的,您永远不会理解这种情欲的诱惑。啊,我可怜的母亲……”

“我全都明白,”玛丽亚公爵小姐回答道,忧伤地微笑着。“您放心,我的朋友。我去见父亲,”说着她出去了。

瓦西里公爵跷起二郎腿,手里拿着鼻烟壶,仿佛深深地动了感情,仿佛在为自己的多愁善感而抱歉、讪笑,激动地微笑着坐在那里。玛丽亚公爵小姐进来时,他急忙捏了一小撮鼻烟塞到鼻子下面。

“啊,我亲爱的,我亲爱的,”他说,站起来握着她的双手。他叹息一声又说:“我儿子的命运就握在您的手里了。您决定吧,我可爱的、我亲爱的、我温柔的玛丽,我一直像爱女儿一样爱您。”

他走到一边去,眼睛里真的含着泪水。

“哼……哼……”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公爵从鼻子里哼着。

“公爵代表自己的学生……儿子向你求婚。你愿不愿成为阿纳托利·库拉金公爵的妻子?你说:愿还是不愿!”他大声说道,“此外,我保留发表自己的意见的权利,是的,我的意见,只是我的意见,”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转向瓦西里公爵补充了一句,这是对他脸上的恳求的表情的答复。“愿还是不愿?嗯?”

“我的愿望是,爸爸,永远不离开您,永远不把我的生活和您的生活分开。我不想嫁人,”她坚决地说道,用她那美丽的眼睛看了看瓦西里公爵和父亲。

“荒唐,胡说!荒唐,荒唐,荒唐!”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皱起眉头叫道,他握着女儿的手,把她拉过来,不是要吻她,只是微微弯腰,把自己的前额凑近她的前额挨了一下,把他握着的手攥得那么紧,痛得她皱着眉头叫了起来。

瓦西里公爵站了起来。

“亲爱的,我要对您说,这个时刻我将毕生难忘,可是,最善良的姑娘,哪怕让我们抱有一线希望,能感动这颗如此善良而豁达的心。告诉我们:还有可能……来日方长。告诉我们:还有可能。”

“公爵,刚才我把自己心里的话全都说了。我感谢您的厚爱,但我永远不会成为令郎的妻子。”

“好吧,到此结束,亲爱的公爵,见到你非常高兴,见到你非常高兴。回房去吧,公爵小姐,去吧,”老公爵说,“见到你非常、非常高兴,”他拥抱着瓦西里公爵,又说了一遍。

“我的使命是不同的,”玛丽亚公爵小姐暗自想,“我的使命是以另一种幸福为幸福,以博爱和奉献的幸福为幸福。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我也要为可怜的阿梅利缔造幸福。她那么热烈地爱着他。她那么热诚地忏悔。我要尽力成全她和他的婚姻。如果他不富有,我给她金钱,我会求父亲,求安德烈。等到她成为他的妻子,我会感到十分幸福。她是那么不幸,流落异乡,孤苦无依!我的上帝,她是多么爱他啊,简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我也会像她那样做呢!……”玛丽亚公爵小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