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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斯托夫家里很久没有得到尼古卢什卡的消息,直到仲冬,伯爵才收到一封信,他从信封上地址的笔迹认出是儿子写来的。伯爵一接到信就慌张起来,极力不露声色,踮起脚尖跑到自己房里,关上门,读起来。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知有信来(家中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全知道),就悄悄到伯爵那里,碰见他手里拿着信又是哭又是笑。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虽然光景好转,仍然住在罗斯托夫家里。

“我的好朋友?”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悲哀地探问,并且准备不管怎样都同情他。

伯爵越发放声大哭了。

“尼古卢什卡……信……受了……伤……亲爱的……受了伤……我的好孩子……伯爵夫人……他升军官了……谢天谢地……怎么对伯爵夫人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他身旁坐下,拿出手绢来擦他脸上的泪水和滴在信上的泪水,又擦自己的眼泪,然后把信读了一遍,安慰伯爵,并且决定,在午餐后晚茶前,她先给伯爵夫人做些准备工作,如果上帝赐福,晚茶后再宣布一切。

全部午餐时间,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都在谈论有关战争的传闻,谈论尼古卢什卡。有两次问起他的最后一封信是什么时候接到的,虽然她本来知道。她说,可能很快,也许就在今天,又要接到信了。每当这些暗示使得伯爵夫人心神不安,惊慌地时而望望伯爵,时而望望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时候,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就最不引人注意地把话题引到琐事上去。娜塔莎是全家最善于体察人们的语气、眼神和神色的细微变化的人,从一开始吃饭,她就竖起了耳朵。她看出,在她的父亲和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之间有什么事,有什么与哥哥有关的事,看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在做准备工作。娜塔莎虽然胆子很大(她知道她母亲对于凡是与尼古卢什卡的消息有关的一切是多么敏感),但她不打算在吃饭的时候提出问题,然而由于心中着急,整顿午饭她什么都没吃,不住地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女教师责备她,她也不听。饭后,她一阵风似地向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追去,在起居室里,她连跑带跳地扑到她的脖颈上。

“大妈,亲爱的,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我的乖孩子。”

“不,好大妈,亲爱的,非告诉我不可,我知道您有什么秘密。”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摇摇头。

“你真是个机灵鬼,我的孩子,”她说。

“尼古连卡来信了吧?准是的!”娜塔莎看出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的脸上露出默认的表情,大声喊道。

“看在上帝分上,千万要当心:你要知道,这会把你妈妈吓坏的。”

“好的,好的,可是您得告诉我。不告诉?那我马上就去说。”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三言两语对娜塔莎讲了讲信的内容,但附带条件是不许告诉任何人。

“君子一言为定,”娜塔莎一面画十字,一面说,“我谁都不告诉,”她说着,就立刻跑到索尼娅那里去了。

“尼古连卡……受伤了……有信来……”她得意洋洋地说。

“尼古拉!”索尼娅刚说出口,面色刷地一下变白了。

娜塔莎一见哥哥受伤的消息给索尼娅的印象,她这才感到这个消息十分悲哀的一面。

她向索尼娅扑过去,搂着她哭起来。

“轻伤,已经升为军官了。他现在很健康,自己写的信,”她含着眼泪说。

“可见你们女人家都爱哭,”彼佳说,他坚决地迈开大步在屋里走来走去。“哥哥这么出色,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你们就会哭!什么也不懂。”

娜塔莎含着泪笑了。

“你没有看信吗?”索尼娅问。

“没有看,可是她说,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是军官了……”

“谢天谢地,”索尼娅画着十字说。“也许她骗你呢?咱们去找妈妈。”

彼佳一声不响在屋里踱步。

“我要是尼古卢什卡的话,我一定杀死更多的法国人,”他说,“这些家伙坏透了!我要杀他个尸骨堆成山,”彼佳继续说。

“住嘴,彼佳,你真是个大傻瓜!……”

“我一点不傻,谁为了一点小事就哭才傻呢,”彼佳说。

“你记得他吗?”沉默了一会儿,娜塔莎突然问。索尼娅笑了。

“我记不记得尼古拉?”

“不是的,索尼娅,你是不是记得清清楚楚的,是不是一切都记得,”娜塔莎说,她尽力做手势,看样子,她想使她的话带有最郑重的意味。“连我也记得尼古连卡,我记得,”她说。“可是我不记得鲍里斯。完全不记得……”

“怎么?你不记得鲍里斯?”索尼娅奇怪地问。

“并不是说不记得,——我知道他是什么样子,可是不像记得尼古连卡那样记得他。我一闭眼就记起尼古连卡,而鲍里斯就记不起(她闭上眼睛),记不起,一点也记不起!”

“唉,娜塔莎!”索尼娅不望女友,热情而严肃地说,好像她认为娜塔莎不配听她要说的话,又好像她这话是对另外一个不能与之开玩笑的人说的。“我一旦爱上了你哥哥,就爱一辈子,不论是他或者是我发生什么事,永不变心。”

娜塔莎瞪起一对好奇的眼睛,惊奇地望着索尼娅,她沉默了。她觉得索尼娅说的是实话,她说的那种爱情是有的,但是娜塔莎还没有体验过这种爱情。她相信这是可能发生的,但是不理解。

“你要给他写信吗?”她问。

索尼娅沉思起来。给尼古拉写什么,有没有必要写信,这是一个使她苦恼的问题。现在他已经是一个军官,是挂彩的英雄,在这个时候她来让他想起她,好像让他想起对她负有什么责任似的,是否合适呢?

“我不知道;我想,他写,我就写,”她红着脸说。

“你给他写信不害臊吗?”

索尼娅微笑了。

“不害臊。”

“给鲍里斯写信,我觉得怪害臊的,所以我不写。”

“为什么害臊呢?”

“就是这样,我不知道。怪不好意思的。”

“我知道她为什么害臊,”被娜塔莎方才的话惹恼了的彼佳说。“因为她爱上了那个戴眼镜的胖子(彼佳是说那个和他同名的,新近当上伯爵的别祖霍夫),又爱上那个歌唱家(彼佳是说那个教娜塔莎唱歌的意大利籍教师),所以她害臊。”

“彼佳,你这个蠢货,”娜塔莎说。

“并不比你更蠢,亲爱的,”年仅九岁的彼佳说,他俨然像一个年迈的将军。

由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在午餐时做了许多暗示,伯爵夫人已经有了思想准备。她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安乐椅里,目不转睛地瞧着绘制在鼻烟壶上的儿子的肖像,泪水不住地涌出眼眶。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拿着信蹑手蹑脚走到伯爵夫人门前,停下来。

“不要进来,”她对跟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后面的老伯爵说,“等一会儿,”她关上了门。

伯爵把耳朵贴在钥匙孔上,细听屋里的动静。

起先他听见平静的说话声,然后只有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一个人长篇大论的说话声,然后是一声大叫,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又是两个人一齐用喜悦的声调说话,然后是脚步声,接着,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给他打开了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脸上那副骄傲的神情,就像一位外科医生做完了一桩困难的手术后,请大家进来欣赏他的精湛技艺似的。

“好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得意扬扬地指着伯爵夫人对伯爵说。这时伯爵夫人一手拿着有儿子肖像的鼻烟壶,一手拿着信,她一会儿吻鼻烟壶,一会儿吻信。

她一见伯爵,就向他伸开双臂,搂着他的秃头,她越过秃头又看起信和肖像来,她轻轻推开秃头,又把嘴唇贴到信和肖像上。薇拉、娜塔莎、索尼娅和彼佳都进来了,大家开始读信。信中简短地叙述了一下行军、尼古卢什卡参加的两次战斗,擢升为军官,然后提到他吻爸爸妈妈的手,请他们祝福他,他还吻薇拉、娜塔莎、彼佳。此外,他向谢林先生问候,还向肖斯太太、向乳母问候,此外,他请求代他吻亲爱的索尼娅,他说他还是那样爱她,还是那样想念她。索尼娅听到这里,羞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受不住向她投来的目光,向大厅跑去,她跑着,旋转着,衣裳鼓得像气球似的,她满脸通红,面带笑容,坐在地板上了。伯爵夫人哭泣着。

“您哭什么,妈妈?”薇拉说。“他信中所说的都是叫人高兴的事,不应该哭啊。”

她说的完全对,但是伯爵、伯爵夫人、娜塔莎,都用责备的眼光望着她。“她到底像谁啊!”伯爵夫人想。

尼古卢什卡的信被人们读了几百遍,那些自认有资格听听信里写了什么的人,都得去公爵夫人那里,因为她把信握在手中不放。家庭教师、乳母、米坚卡、还有一些熟人都来过,伯爵夫人一次又一次地念信,每次都怀着新的乐趣,每次从信中都发现尼古卢什卡的新的美德。多么奇怪,多么不寻常,多么令人喜悦,她的儿子——二十年前在她肚子里微微蠕动着小手、小脚的儿子,先学会说“梨”,后学会叫“奶奶”的儿子,现在居然成为一名英勇的战士,在人地生疏的异邦,没有人帮助和指导,独自一人做出了男子汉的事业。开天辟地以来的经验就说明,孩子从摇篮开始,是在不知不觉中长大成人的,但这个经验在伯爵夫人心目中并不存在。她的儿子每个时期的成长都使她觉得不寻常,就好像千百万人从来没有这样长大似的。正像二十年前她难以相信那么一个曾活在她心脏下面某处的小东西,到一定时候就会哭,会吃奶,会说话,同样,现在,从这封信看来,她难以相信那个小东西会成为一个强壮勇敢的男子汉,会成为人们和子孙们的模范。

“多么优美的文体,描写得多好!”她读到信中描写的部分,说。“多么高尚的灵魂!关于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只字不提!只提一个叫杰尼索夫的人,而他一定比谁都勇敢。关于自己受的艰难困苦一点都没有写。多么好的心肠!他的为人我是知道的!所有的人他都记在心上!他谁都没有忘记。我常说,他还是这么大的时候,我就常说……”

经过一个多星期的准备,信的草稿打好了,然后把全家给尼古卢什卡的几封信誊写一遍,在公爵夫人亲自监督和公爵的关怀下,置办一些必需的东西,筹措一笔新任军官的服装和装备的费用。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她连和儿子通信都能在军队中托到人情。她可以把信寄到统率近卫军的康斯坦丁·帕夫洛维奇大公[87]那里。罗斯托夫家的人以为,国外俄国近卫军是一个固定的通信处,如果把信寄到统率近卫军的大公那里,没有理由不送到就近的保罗格勒团部。因此他们决定把信和钱都通过大公的信差送到鲍里斯那里,鲍里斯一定会转交尼古卢什卡。信有老公爵的、公爵夫人的、彼佳的、薇拉的、娜塔莎的、索尼娅的,最后,还有伯爵给儿子的置装费和购买各种东西的六千卢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