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译本 >
- 战争与和平 - 刘辽逸译 >
- 第二册 >
- 第四部
十一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个肥胖高大,精力充沛的女人,她戴眼镜,穿一件敞着怀的宽大外衣,坐在客厅里,四周围着一群女儿,她尽量设法不使女儿们烦闷。当前厅响起来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的时候,女儿们正在安静地滴蜡烛油,然后观看凝结的各种形状的影子。
骠骑兵、老太太、巫婆、小丑、狗熊,在前厅清清嗓子,擦掉脸上冻结的霜,然后进入人们急忙点起蜡烛的大厅。小丑季姆勒和老太婆尼古拉带头跳起舞来。被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围起来的化装的人,遮着脸,改变了声音,向女主人请安行礼,然后在室内散开来。
“啊,认不出了!是娜塔莎吗!你瞧,她像谁!真的,她的确像一个人。爱德华·卡尔雷奇多漂亮!我认不出了。跳得多么好!啊,我的老天,切尔克斯人扮得真像;真的,对索纽什卡正合适。这又是谁啊?唔,真逗乐!把桌子搬开,尼基塔,万尼亚。我们刚才还安静地坐着不动呢!”
“哈—哈—哈!……骠骑兵,骠骑兵!简直像男孩子,看那两条腿!……我一看就想笑……”七嘴八舌地说。
娜塔莎,梅柳科娃家的年轻人的宠儿,同她们一起消失在后面的房间里了,在这儿,姑娘们赤裸的手臂从半开着的门缝里接过男仆递来她们所要的软木炭、各种长衫和男人的衣裳。十分钟后,梅柳科娃家的全体青年都汇合到化装的人们中间了。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吩咐给客人腾地方,为主仆们准备吃的,然后她不摘眼镜,忍着笑,在假面人中间走来走去,离近端详他们的脸,一个人她也不认识。她不仅不认识罗斯托夫和季姆勒,甚至连自己的女儿,连她们穿的她丈夫的长衫和礼服也认不得。
“这是谁呀?”她端详着扮作喀山鞑靼人的她的女儿的脸,向家庭女教师问道。“我还以为是罗斯托夫家的人呢。喂,骠骑兵,您在哪个团服务啊?”她问娜塔莎。“给这个土耳其人一点果子冻吧,”她对散发食品的司膳仆人说,“他们的法律不禁止这个。”
有时,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看着跳舞的人(他们认为一旦化了装,谁也不会认出他们了,所以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在做古怪滑稽的舞步,她就用手帕捂着脸,由于忍不住老年人和蔼的笑,整个肥大的身子都颤动起来。
“我的小萨沙,小萨沙!”她说。
在跳过俄罗斯民间舞和环舞之后,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叫全体家奴和主人在一起拉一个大圆圈;叫人拿来一只戒指、一条绳和一个卢布,做集体游戏。
一小时后,人们的衣服都弄皱了,凌乱了。在流汗的、火热的、快活的脸上,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都模糊了。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开始认出化装的人,叹赏服装做得好,特别合姑娘们的身,感谢他们使她开心,请客人们到客厅用晚餐,吩咐在大厅里款待家奴们。
“不行,在澡堂里算卦,那太可怕了!”吃晚饭的时候,一位住在梅柳科娃家的老姑娘说。
“那是为什么?”梅柳科娃的长女问道。
“您是不会去的,那得有勇气……”
“我要去,”索尼娅说。
“您讲一讲,那位小姐遇到了什么?”梅柳科娃的二女儿说。
“事情是这样的,一位小姐到澡堂去了,”老姑娘说,“她带去一只公鸡,两份餐具——准备得应有尽有,她在那儿坐下来。坐着坐着,忽然听见车响……一辆雪橇叮叮当当地驶来了;她听见有人来了。他进来了,完全和人一样,军官打扮,他来了,就在她身旁坐下,拿起餐具吃饭。”
“啊!啊!……”娜塔莎吓得睁大眼睛大叫。
“它也像咱们人一样说话吗?”
“跟人一样,完全一样,慢慢地,他开始劝告她,她本来可以陪他谈到鸡叫的;可是她害怕了;她怕得用手捂起脸来。他把她抱起来。正好这时使女们跑进来……”
“咳,何必吓唬她们!”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说。
“妈妈,您自己也算过卦的……”女儿说。
“在仓库里怎么算卦?”索尼娅问。
“现在就可以去试试,到仓库里去听声音。你如果听到敲敲打打的响声,就不好,听到装粮的声音,就是吉兆;有时也有……”
“妈妈,您讲讲您在仓库听见了什么?”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微笑了。
“没什么,我已经忘了……”她说。“你们谁都不去吗?”
“不,我去;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我去吧,我要去,”索尼娅说。
“当然可以去,如果你不怕的话。”
“路易莎·伊万诺夫娜,我可以去吗?”索尼娅问。
不论是做戒指、绳子或者卢布的游戏,还是像现在这样谈话,尼古拉都不离索尼娅的身边,并且对她完全另眼相看。他觉得,多亏这个软木炭小胡子,他今天才第一次完全认识她。索尼娅这天晚上的确是尼古拉从未见她这么快乐、活跃、漂亮。
“瞧她多么好看,而我却像个傻瓜!”他望着她那发亮的眼睛,望着她那小胡子下面露出幸福的、狂喜的、他先前未见过的面庞现出一对酒窝的微笑,心中想。
“我什么都不怕,”索尼娅说。“现在就可以去吗?”她站起来。人们告诉索尼娅仓库在哪儿,她应当怎样站在那儿静听,然后递给她一件皮袄。她把皮袄披在头上,看了尼古拉一眼。
“这个姑娘多么可爱!”他想。“在这之前我一直在想什么啊!”
索尼娅穿过走廊向仓库走去。尼古拉说他觉得太热,急忙走出大门。室内由于人很多的确闷热。
室外仍然是凝然不动的严寒,仍然是明月当空,只是更亮了。光亮是那么强,雪地上的星星是那么多,简直使人不愿仰望天空,天上真正的星星反倒暗淡无光。天空是黑暗的,寂寞的,地上是快乐的。
“我是傻瓜,傻瓜!我一直在等什么?”尼古拉想道,他跑到大门口的门廊上,拐过墙角,沿着通往后门廊的小道走去。他知道索尼娅要经过那儿。半路上有一垛一人多高、上面有积雪的柴火,它投下黑影;光秃秃的老菩提树影纵横交织着投到雪地上和小路上,投到柴禾垛上面和近旁。这条小路通到仓库。覆盖着雪的仓库的圆木墙和顶盖宛如用宝石雕成的,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花园里有棵树发出爆裂声,然后四周又寂然无声了。心胸仿佛不是呼吸空气,而是呼吸永远年轻的力量和欢乐。
女仆室的门廊台阶上响起脚步声,盖着雪的最后一级台阶发出吱吜的响声,一个老女仆的声音说:
“一直走,沿着小路一直走,小姐。千万别回头!”
“我不怕,”索尼娅的声音回答说,她沿着小路朝尼古拉这边走来,她那穿着轻巧便鞋的秀丽小脚,踏在雪上吱吱作响。
索尼娅裹着皮袄走来了。她走到离他只有两步远的地方才看见他;她看见一个不是她平时认识并且有点害怕的那个人。他穿着女人衣裳,头发乱蓬蓬的,面带幸福的、索尼娅从未见过的微笑。她赶快跑到他身边。
“完全换了一个人,可仍然是原来的样子,”尼古拉望着完全被月光照亮的脸,心里想。他把两手探进蒙着她的头的皮袄下面,搂着她,把她紧贴着自己,吻她那带着小胡子和散发着焦炭气味的嘴唇。索尼娅吻他嘴唇的正中间,抽出两只小手托住他的面颊。
“索尼娅!……尼古拉!……”他们只说了这两句。他们跑到仓库里,回来时各走各的门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