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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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在回家的路上。

“不,我怎么也不能爱上他呀。尽管我很喜欢他,但他这个人太像一个闭门不出的隐士。试问我能吻他吗?不行!不行!如果说盖伊·波洛克只有二十六岁——恐怕我很可能会吻他的,即使我已经结过婚,也许还可以自圆其说:‘这样做也并不见得有什么不对头呢。’

“令人惊讶的是,我对于自己这种想法却并不觉得惊讶。我,这个贞洁的年轻太太,究竟有没有自信心呢?要是真的有一位风流王子——

“一个戈镇的家庭主妇,出嫁才一年,怎么会就像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朝思暮想‘风流王子’来着!人们都说:闺女出了嫁,立即变了样,可我现下为什么一点儿都没有变呢。不过——

“不!我再也不会动情的,哪怕是这位‘风流王子’真的来到我跟前。我不愿意叫威尔伤心。我喜欢威尔。我真的打心窝儿里喜欢他!尽管他再也激动不了我,可我还是要依靠他。他——就是我的家和孩子。

“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家才会有孩子,现在我很想要孩子。

“我有没有忘了关照碧雅,明天早上吃玉米粥,不吃麦片粥?现在她大概早已睡了。也许我还得早一点起来呢——

“我非常喜欢威尔。即使我不得不忍痛回绝那种疯狂的爱情,我也不愿意叫他伤心。要是眼前真的出现那位‘风流王子’,我至多也只不过白他一眼就跑开了。一溜烟跑开了!哦,卡萝尔,你呀既不崇高,又不风雅。你是一个俗不可耐的年轻女人罢了。

“但我并不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妻子,私底下津津乐道地说是被人所‘误解’了。哦,我不是,我可不是那样的女人!

“难道非说我是那样的女人不可吗?

“至少我并没有低声贴耳向波洛克数落威尔的过错,说他对我的这颗卓尔不群的心灵熟视无睹。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事实上,威尔也许对我是完全了解的!只要——只要他能支持我去唤醒镇上的人。

“一见面就被波洛克这种男人的笑颜弄得心旌飘摇的年轻少奶奶,一定是大有人在吧。她们是一群渴求脉脉温情的小羊羔!那些娇羞、贞洁的新娘子。不!我可不愿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不过,要是那位‘风流王子’长得年轻潇洒,而又敢于面对现实,那么就很难说了——

“我可以说真是远远不如狄龙太太乖觉聪明。她就是崇拜她的那位牙科医生大夫,一点儿都不含糊!把波洛克只看作一个莫名其妙的老顽固罢了。

“狄龙太太脚上穿的长筒袜,还不是丝的,而是用莱尔线[1]织成的。她的两条腿是长长的,很好看,可是还没有我的腿漂亮。我最讨厌的是丝袜上的棉线袜头……我的脚踝是不是越来越大了?我说什么也不要有一双大脚踝!

“不,我非常喜欢威尔。我喜欢他的工作——他救活了一个患有白喉的庄稼人,就远远胜过我大叫大嚷要求建立的一座西班牙城堡[2]。一座有浴室的城堡。

“这顶帽子太紧了。应该把它放大一些。波洛克还喜欢它呢。

“一转眼就到家了。我可冻得直打哆嗦,该是把皮大衣拿出来的时候了。我不是有过一件河狸[3]皮大衣吗?海狸鼠毛衣跟它可不是一样的东西!河狸皮光滑发亮,摸上去手感柔软。波洛克的胡子倒是很像河狸皮毛。实在荒唐透顶!

“说真的,我可喜欢威尔,难道说除了‘喜欢’一词以外,我就踅摸不到别的字眼儿吗?

“这会儿谅他早已回家了。恐怕他一定会说我到家迟了。

“他为什么老是忘了把百叶窗放下来?赛伊·博加特那一拨野孩子喜欢扒窗台往里偷看呢。不过,像这样不值一提的小事,可怜的威尔始终是不放在心上的。他想的是工作,真够他操心的,而我呢,什么活儿也不干,只管跟碧雅摆龙门阵。

“得了,我千万不要把玉米粥都给忘了——”

她像一缕轻烟飞进前厅。肯尼科特放下《美国医学会杂志》,把头抬了起来。

“哈啰!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她大声嚷道。

“大约九点钟。你上哪儿逛荡去了。现在已经过了十一点!”他说话时口吻虽然和和气气,但可以听得出他并不十分赞成。

“难道说什么地方怠慢了吗?”

“哦,你忘了把炉子底下的通风管道关起来。”

“哦,实在对不起。但是,像这样的事儿我并不是常常忘记的,你说对不对?”

她冷不防坐在他的膝上了。(他生怕碰着眼镜,猛地把头往后一仰,然后摘去眼镜,再叫她挪动一下,坐得舒服一些,于是随便清了一下喉咙。)他很亲热地吻吻她,说:

“不,说实话,像这样的事儿你做得蛮不错呢。我一点儿意见都没有。我只怕是暖气往外跑了。只要那个通风管道一敞开,炉火就越烧越旺,一股脑儿全跑掉了。可是,到了夜晚,就又开始冷起来了。我一路上开车回来,就觉得很冷。我把旁边的车窗帘子拉下来,今天天气实在太冷。好歹我们家里暖气炉子现在很管用。”

“是啊,的确很冷。可我出去散过步以后倒觉得很舒服。”

“你出去散步了?”

“我刚才到佩里家串门去了。”接下去又该怎么说呢——她毅然决然说实话了,“他们俩不在家。我碰到了盖伊·波洛克,顺便到他公事房坐了一会儿。”

“怎么啦,难道说你就是跟他坐在一块儿穷聊天,聊到十一点钟吗?”

“当然还有别人也在那儿啦。对了,威尔!你觉得韦斯特莱克大夫怎么样?”

“韦斯特莱克?你干吗要问他呀?”

“今天我在街上看到了他。”

“他走路是不是一瘸一瘸的?这个可怜虫要是让他的牙齿照X光,我敢打赌,他一定会发现牙齿脓肿了。韦斯特莱克管它叫‘风湿’,什么风湿,去他妈的!他的医术太落后了。真不知道他有没有给自己放放血!哦——哦——哦——”他意味深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我压根儿不愿败坏我们同行的声誉,何况时间已经很晚了,做医生的即使在深更半夜,只要有人上门来找,都得从被窝里爬出来呀。”(她记得,在这一年里,像上面这样的话,他已经说过不下三十次啦。)“我说我们俩最好还是上床去吧。我已经给闹钟上过弦,暖气炉子也检查过了。你进门的时候有没有给大门上锁呀?”

他们把灯都关了,又试了两回,看看大门有没有锁牢以后,就拖着沉重的脚步上楼去了。他们一面说话,一面准备宽衣解带。卡萝尔至今还不免感到有点儿羞羞答答,照例躲在壁橱的门背后换衣服。可肯尼科特却一点儿也不在乎。如同往常一样,今天晚上她还得气呼呼地把那张旧丝绒椅挪开,方能打开壁橱门。每回开壁橱门,她都要把椅子挪到边上去。一个钟头里挪了有十回之多。但是,肯尼科特喜欢把那张椅子放在房间里,偏偏只有壁橱前面有空地方。

她顺手推开那把椅子,心里直冒火,好歹给遏制下去了。肯尼科特接二连三打呵欠,似乎困倦不堪。房间里空气不流通,令人发闷。她耸耸肩,开始唠叨起来:

“你不久前提到过韦斯特莱克大夫,但从来没有给他下过评语,你说说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好大夫?”

“哦,没错。他是个老滑头。”

(“噢!你看,医务界并没有什么竞争嘛。至少我们家里就没有!”她刚才就这样得意扬扬地对盖伊·波洛克说的。)

她把绸衬裙挂在壁橱钩子上,又继续说下去:“韦斯特莱克大夫是那么彬彬有礼,又博学多才——”

“嘿,我可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一个了不起的学者。我一直怀疑他,善于自吹自擂,净吓唬人。他喜欢人家知道他还精通什么法文、希腊文,以及天知道什么别的玩意儿。他的小客厅里,经常摆着一本老掉牙的意大利文的书,但我总觉得,他也跟我们大家一样,都是在看侦探小说。反正我也不晓得他从哪儿学来那么多的狗屁不通的外国语!他似乎要人人都相信他从前进过哈佛大学、柏林大学、牛津大学,或者是别的什么大学。可是,我一查医师人名录,原来他只不过是一八六一年宾夕法尼亚州一所蹩脚大学的毕业生!”

“不过,依我看,最要紧的是:他是不是一个诚实的医生?”

“那就看你对‘诚实’两个字作什么样的解释了。”

“比方说,你得了病,愿意找他来看病吗?你会同意让我去请他来这儿一趟吗?”

“不行,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怎么也不去找他!对不起!先生!我说什么也不让那个老骗子踩一下我们家的门槛。他的那些溜须拍马的奉承话,简直是没完没了,叫我听了厌烦。他只会治治普通的肚子痛,或是抓住一个傻大娘的手号号脉,但是重病我绝对不会找他看的!绝对不会的!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历来不会在背后挖苦人,可是——我也还得要告诉你,卡丽:我一直不能原谅韦斯特莱克替琼德奎斯特太太看病的那种德行。那位太太并没有什么大病,实际上只要休息一下就行了,可是,韦斯特莱克却不断上门去看她,一连好几个星期,几乎每天都去,当然咯,也给她送去了厚厚一大沓记账单!这种事情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他!像琼德奎斯特家里那样老实巴交而又刻苦耐劳的人,他都不肯放过啊!”

她身上穿着细纱透明睡衣,站在五斗柜前面,她心里照例在暗自琢磨着:她巴不得能有一只名副其实的镶着三面镜子的梳妆台,只要她头朝着靠边的那面镜子,一抬起下巴颏儿,就可以看到脖子底下那颗小黑痣,最后,她方才开始梳自己的头发。这时,她仿佛按着梳子的节奏,继续说道:

“可是,威尔,你跟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等人之间,到底有没有同行竞争呢?”

好一个倒翻的筋斗,肯尼科特干净利索地上了床,接着又让脚后跟滑稽地蹴了一下,两腿唰地伸进了被窝。他哼着鼻子说:“上帝保佑,这可千万要不得!如果说,有人想要抢我的生意,我想,只要他——光明正大,我从来都不会因此而起妒心。”

“那么,韦斯特莱克这个人光明正大吗?狡猾不狡猾?”

“狡猾——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那家伙简直就是——老狐狸!”

这会儿她仿佛看到镜子里盖伊·波洛克在咧着嘴笑。她一瞬间脸红了。

肯尼科特两手托着脑袋,一个劲儿打呵欠说:

“可不是,这个人很滑,简直就像泥鳅一样滑。可是,我敢打赌,我现在赚的钱,差不多跟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两人加起来一样多,虽然我只不过收一些合法的诊金,从来也不想多赚一文钱。至于病家想到他们那里去,而不上我这儿来,更是完全听便咯。不过,我还得说清楚,韦斯特莱克一个劲儿拉拢道森那一家人,这可叫我很恼火。从前,卢克·道森不论碰到什么脚趾痛,什么头痛脑热等等小毛病,一向是跑来找我的,确实叫我耗费了不少时间;后来,有一次,他的一个小孙子在去年夏天到镇上来,我想大概是闹腹泻,或者是得了什么夏季肠胃病,你知道,那时候你和我正好开着车子到拉克—基—迈特去了。于是,韦斯特莱克就趁机糊弄道森大娘,几乎把她吓得半死,说什么那个孩子得了阑尾炎。我的天哪,他和麦加农居然真的给孩子开起刀来,大叫大嚷,嘿,他们发现了可怕的粘连,瞧他们那副架势,简直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什么有名的外科大夫似的。他们事后还放出风声说,要是过了两小时动手术,那个小孩八成儿要转化成为腹膜炎或者天知道什么病的。随后,他们大捞油水,一下子收进了一百五十块钱诊金。他们要不是防我一手的话,很可能漫天要价——三百块!我这个人并不贪心,不过,我给老卢克看病,应收十元的诊金,就照收不误,我当然也不愿只收他一块半的,眼看着那一百五十块钱进了别人的腰包。要是我做的阑尾切除手术不比韦斯特莱克或是麦加农高明,他妈的我老子就——不姓威尔!”

她爬上床的时候,波洛克的那种龇牙咧嘴的嬉笑,使她感到十分窘困。但她还是继续在探他的口气,说:

“可是,你不觉得韦斯特莱克比他的女婿聪明吧?”

“是啊,我说韦斯特莱克也许老一套,全过时了,但他毕竟还有一定的直觉知识,而麦加农呢,各方面都很固执,像一个该死的笨蛋,乱来一气,拼命想办法让病家相信他看病时所作出的诊断管保不会有半点儿差错!你知道麦加农最棒的一手绝招,就是接生,至于内科简直一窍不通。他的两下子不一定就比正骨科女医生马蒂·古奇太太强多少呢!”

“韦斯特莱克太太和麦加农太太——她们俩好像倒还不错。她们对我可特别热情呢。”

“哼,她们没有理由对你不热情,你说对不对?哦,她们的确也蛮不错的,不过,你可以押下最后一块钱打赌,她们俩一天到晚东奔西走,一个劲儿在替自己的丈夫拉生意。我心里纳闷,不知道麦加农太太是不是真他妈的很热情,我在街上冲着她大声打招呼的时候,瞧她向我点头的那个样子,活像是她的脖子肿了,不得动弹一样。其实,她这个人,总算还不赖。最糟糕的是韦斯特莱克大娘成天价跑来跑去,老是跟人捣蛋!唉,闲话少说,韦斯特莱克一家人,不论是哪一个人,我一概都不相信。尽管麦加农太太看起来老实巴交,可是你别忘了,她终究是韦斯特莱克家的闺女呀。这一点准是不会有错的!”

“那么,古尔德大夫怎么样?你说他是不是比韦斯特莱克或麦加农更坏呢?看来他非常俗气,喝酒,打弹子球,抽起雪茄来净摆什么臭架子。”

“那些就不用提啦!特里·古尔德这个家伙净是爱吹牛,不过,他还是精通医学的,这一点——千万别忘了!”

肯尼科特又像盖伊那样咧嘴大笑,卡萝尔瞪着两眼直瞅他,叫他不好意思再对视下去了。卡萝尔显得更加安详地问道:“他这个人也算是老实吗?”

“哦,哦,哦……真他妈的困死了!”话音刚落,他怪舒服地伸了一伸身子,钻进被窝儿里去了。不一会儿,他像一名潜水员似的又钻了出来,摇摇头,大发牢骚说:“怎么啦?你是在说谁呀?你说特里·古尔德老实吗?别跟我开玩笑了,这会儿我真舒服,几乎快要睡着了!我并没有说过他老实呀。我只不过是说他有一点儿小聪明,会查看《格雷氏解剖学》这本书后面的索引,要是换上麦加农,连查索引都还不会呢!可是,我压根儿没有说过他老实这句话。呸,说他老实,才寒碜哩。一句话,此人极不老实,歪主意可多啦。他暗地里说我的坏话也不止一次了。他居然告诉离戈镇有十七英里远的格洛巴赫太太,说我的助产技术早已过时了。可他从中并没有捞到什么油水!格洛巴赫太太马上赶来,一一汇报给我听!何况特里还是个大懒鬼。他宁可让一个得了肺炎的病人胸口闷得透不过气来,也不肯暂时放一下自己手里的扑克牌。”

“哦,真要不得。我简直不能相信——”

“得了,现在我既然告诉了你,你就该相信了吧!”

“他真的常常打扑克牌吗?狄龙大夫跟我说过,古尔德大夫要他去打纸牌——”

“狄龙跟你说些什么来着?你是在哪儿碰到狄龙的?他来戈镇还没多久呢。”

“今儿晚上他和太太也都在波洛克先生那里。”

“那么说,你觉得他们怎么样?你有没有发现狄龙好像有点儿学识浅薄?”

“哪儿的话!我看他好像是很有学识的。我敢说,他比我们的那位牙科医生头脑要清楚得多了。”

“你要知道,给我们治牙的那个老头儿是一个好的牙科医生。他倒是精通业务的。至于狄龙呢,我要是你的话,就绝不会死乞白赖跟狄龙一家子套近乎的。波洛克跟他们往来热络,与我们就毫不相干,可是我们呢——我想,对狄龙夫妇还是拉拉手,扭头就走为好。”

“那为什么呢?他又不是你的冤家对头!”

“嘿,那还用说吗?”这时,肯尼科特如同大梦初醒,一下子露出了咄咄逼人的神态来。“他——要不了多久,就会跟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串通一气。事实上,狄龙到此地来行医,我怀疑多半是他们两个人捣鼓出来的。往后他们俩就给狄龙介绍病人,而狄龙呢,回过头来也会把听他话的病人通通都介绍给他们。所以说,凡是跟韦斯特莱克穿一条裤子的人,我都一概不相信。不妨给你再举一个例子吧。比如说,有个人不久前在这儿买了一个农场,到戈镇来看牙齿,要是你让狄龙钻了空子,等狄龙给他看过牙齿之后,你会看到那个病人前脚刚走,后脚就到了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那里,哪一回都是这样的!”

卡萝尔伸手去取挂在床边椅子上的短衫,把它披在肩头上,两手托住下巴颏儿,坐了起来仔细端详肯尼科特。在过道里的那盏小电灯射进来的灰蒙蒙的光影里,卡萝尔看见了他这会儿正皱着眉头哩。

“威尔,下面这句话——我琢磨了好久,还得给你说说清楚才好。前天,有人对我说,就是为了钱的问题,在这么一个小镇上,医生们都互相怀恨在心,闹腾得比大城市还厉害。”

“这是谁说的?”

“这可并不重要呀。”

“我敢用自己的脑袋来打赌,这一定是你的那个维达·舍温说的。她是个很聪明的娘儿们,不过,她要是把自己的嘴巴闭起来,少动脑子瞎管闲事,她就更聪明啦。”

“威尔!哦,威尔!你这话简直太可怕!先不谈这话说得太俗气,至少你也得看在我面上,维达毕竟是我最好的朋友。退一步说,即使就是她说的,那又怎么样呢?何况事实上,她根本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身上穿着令人发笑的红里带绿的薄法兰绒睡衣,这时耸起来的两个肩膀似乎显得更厚实了。他腰背笔直坐在床上,气得直弹自己的手指头,咆哮着说:

“得了,得了,她要是没有说,那就让我们忘了她。反正不管是谁说的,都没有关系。问题是你居然会信以为真。我的天哪!没想到连你都不了解我!竟说我是为了捞钱!”

(“我们俩结婚后从没有吵过嘴,这还真的是头一回呢。”她心里觉得很痛苦。)

他伸出自己的长长的胳膊,抓起了搭在椅子上的那件皱巴巴的背心。他抽出了一支雪茄烟和一根火柴棍儿,又把背心扔在地板上。他点着了雪茄烟,没命地抽着。他又把火柴棍掐断,扔在床前踏脚板上。

她忽然看见:床前的那块踏脚板,好像就是埋葬爱情的墓石。

他们的那间卧室,灰不溜丢,通风也不大好,肯尼科特就是“不让窗子都敞开,把屋里的热气通通放跑了”,混浊难闻的空气,好像从来都没有换过似的。过道里射进来半明半暗的灯光,他们俩舒展在温暖的被窝里,并肩同枕紧偎在一起。

她哀求着说:“宝贝,我可不是故意把你叫醒呀。我求求你不要再抽烟了。你烟抽得实在太多了。快点儿睡吧。实在对不起!”

“既然你说对不起,那也就罢了;不过,我觉得还是要告诉你一两句话。刚才你告诉我有人胡说镇上的医生同行嫉妒,相互竞争,你就信以为真,这只不过是说明你主观片面罢了。你平常总是喜欢把我们戈镇的人都看成笨蛋,简直一钱不值。像你这样的女人身上都有个毛病,总是喜欢跟别人抬杠。你看问题往往不太现实,所以就非跟人抬杠不可。关于这个问题,这会儿我不打算再和你争辩下去。你最大的毛病是,你压根儿不想好好了解我们。你呀老是趾高气扬,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认为大城市是比这里强得多的好地方,一个劲儿要我们都照你的意思去做——”

“我说的不是事实?我可以说是一直全力以赴的。可他们——包括你在内——却站在后面一个劲儿评头品足。看来我只好让步,迁就镇上乡亲们的意见;我应当为他们的利益贡献出自己的一切。至于我心中关注的问题,他们根本体会不到,更不用说照着我的意见办了。一看到他们那个古老的明尼玛喜湖和那些乡间别墅,我不由得感到满心高兴,但是,我一说起还想去看看塔欧米那[4],他们就会捧腹大笑起来(恐怕这就是你大肆宣扬的那种感人至深的友谊吧)。”

“当然咯,塔欧米那,不管它是什么玩意儿,我想八成儿是个好地方,恐怕要花很多的钱,只有百万富翁方才住得起的豪华别墅住宅区。是呀,就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只有够喝啤酒的进项,却偏要尝尝香槟酒的味道。要记住现在我们的进项,还只不过刚够喝啤酒呢!”

“照你这么说,岂不是我不会精打细算过日子吗?”

“哦,这个我本来不打算说,既然现在你自己提起来,我不妨就在这儿谈谈,从日用杂货的账单来看,不该用的几乎超过一倍以上。”

“是的,大概是超支了。我可不会精打细算。我说什么也不会呀。真是罪过罪过!”

“你打哪儿学来,‘真是罪过罪过’这句话?”

“请你不要说这样的大白话——要是说得不好听,我就管它叫‘粗话’。”

“反正说惯了大白话,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说,你又是从哪儿学来‘真是罪过罪过’这句话?大约在一年以前,你找碴儿,说我忘了给你钱。不过,我是很讲道理的。我并没有责怪你,我甚至还说过是我的不对。可是,打从那个时候起,我哪怕是一次也都没有忘记过——”

“没有哟。从那时起,你确实没有忘记过——!可是问题不在这里呀。我应该有一笔月钱。我非要不可!那你就应该规定好每月给我数目固定的一笔钱。”

“好主意!当然咯,做医生的每月是有一定的进项!那还错得了吗!这个月说不定进一千块钱——下个月只赚一百块,就算碰运气啦。”

“既然这样,那就照百分比提成,还是再想别的办法。不管你赚多少,你不妨就给定出一个大概的平均数——”

“可是,你要定这个玩意儿有什么意思呢?你到底要想干什么?难道你认为我不讲道理吗?难道你觉得我是很不可靠的,又吝啬得要命,你就一定要我签字画押来缚住我的手脚吗?我的天哪,真是叫人伤心!我以为我一向都是很大方的,也很体面的;我常常感到很高兴,我心里在想,交给她二十块钱,或是五十块钱,或是不管多少数目的钱,她一定很开心吧。而现在,你好像把它看作一笔离婚后的赡养费。唉,我这个可怜巴巴的傻瓜蛋,一向以为自己是很大方的,哪知道你——”

“够了,够了,不要再可怜可怜自己啦!你这会儿虽然很生气,但好像还挺得意似的。你刚才所说的话,我都同意。当然,你给我钱的时候一向很爽快,很亲昵,看起来好像我就是——你的情妇!”

“卡丽!”

“我说你把我看成情妇,一点儿都不含糊!就你来说,那是一种慷慨大方的壮举,对我来说,却是一种奇耻大辱。你给我钱——就好比你把钱给你的情妇,只要她百依百顺就行,到了那时候,你就——”

“卡丽!”

“你不要打岔!那时候,你就会觉得你已经完全尽到了责任啦。好吧,从今以后,我拒不接受你的赏钱。我们可以合伙做买卖,我算是你的股东,也是你的同事,分管家务这个部门,可是,我要有一笔固定的预算,要不然,我什么名义都没有啦。不过,要是你把我看作一个情妇,我可要好好给自己选择一下情人哩。哦,我恨——我恨——这些卖笑得来的钱——我甚至连一个情妇的权利都没有。我拿到了钱不能随便添置珠宝首饰,只能为你置备双屉蒸锅和短袜子!是的,事实上就是这样!看起来你很慷慨大方!你给了我一块钱,怪痛快的,快,拿去!唯一的条件是我还得拿了这钱去给你买一条领带!以后,我还得等你什么时候高兴什么时候才肯给我钱。既然这样,请问你叫我怎么个张罗法,方才算是不浪费、不乱用呢?”

“当然咯,你要是那么个看法——”

“我又不能随便上哪家铺子去买东西,买的数量也不能很多,一定要到肯赊账的店铺去买,这就要花去许许多多的时间,而且我在事前又不能好好合计合计,实在因为我不晓得究竟有多少钱是可以属于我支配的。那些就是我对你刚才满怀深情说的慷慨解囊所付出的代价。你使我——”

“且慢!且慢!你自个儿都知道你简直是越说越离谱了。你是刚才这一分钟里才想起什么情妇的名堂来!实际上,天晓得,你从来就没有‘卖笑乞讨’过。可是,不管怎么说,你刚才说的也许是对的。是的,你应当像做买卖一样来治理家务。明天我就拟出一个详尽的计划方案来,从今以后你就会有数目固定的款子,或是按一定的百分比提成,你还可以在银行里开个户头。”

“哦,你心眼儿真是太好了!”她转过脸去看他,很想跟他亲热一番。可是,他划了一根火柴,把他的那支刚熄灭的、带有臭味的雪茄点着了,从火柴发出的亮光里,可以看到他的眼睛熬红了,显得很难看。他耷拉着脑袋,下巴颏儿下面还鼓出一堆肉,上面长着几根灰白色的小硬毛。

她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过了半晌,他才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不。这可算不上是特别好,只能说是讲公道罢了。老天爷知道,我是主张讲公道。不过,我指望别人也要讲公道。然而你对人家太傲气,自以为了不起。就拿萨姆·克拉克来说,他心眼儿好,为人老实、忠诚,是个好人——”

“是呀,别忘了他还是个打野鸭子的好手!”

“(怎么的,他打猎时还是个神枪手呢!)萨姆常常在傍黑的时候上我们家串门,坐下来聊聊天,我的天哪,就是因为他抽烟习惯很特别,喜欢把雪茄烟塞在嘴里来回大声咀嚼,也许有时候还随地吐上几口痰,你瞪着两眼直瞅他,就好像他是一头笨猪似的。哦,你当然不会知道我已看透了你的心思,但愿萨姆还没有注意到你的神色;可是,你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我的眼睛呀。”

“没错,我的确有那种嫌恶的感觉。吐痰——啊!可是,我心里很难受,让你看出了我的嫌恶神情。可我对他尽量客气,千万不要露出自己嫌恶的情绪来。”

“也许我观察到的,要比你所想象到的还多呢!”

“没错,也许真是这样。”

“你知道萨姆到我们这儿,为什么不敢点他的雪茄烟吗?”

“那是为什么?”

“他最怕的就是,他一抽烟恐怕惹你生气。你简直把他吓破了胆。只要他一谈到天气,你就刁难他,因为你大谈特谈什么诗呀,什么格德——歌德[5]?——还有别的什么自以为了不起的大学问——这些玩意儿萨姆当然都扯不上来。这么一来,你就叫他很机警,简直不敢再登门了。”

“哦,我真后悔啦。(不过,我相信你说得也不免有点儿太过头了。)”

“依我看,我可没有说过头呢!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这样继续下去,准保把我所有的朋友全给赶跑了。”

“要是真的这样,那就是我的不对了。你知道我可并不是故意的,威尔,我到底有多大能耐把萨姆吓跑了?如果你说我真的把他吓跑了。”

“哦,你可真的把他吓坏了,一点儿都不错!平日里他最喜欢把他的两条腿高高搁在另一张椅子上,解开坎肩的扣子,敞着胸脯,给我讲一段叫人发笑的逸闻,要不就逗着我开玩笑;可现在呢,在你面前,他样样都不敢啦,他只是坐在椅子的边儿上,别的事儿全不敢提了,就拼命谈政治长、政治短,甚至连咒骂几句也不敢了。你知道,平日里萨姆要是不咒骂一阵子,好像浑身就不舒服似的!”

“换句话说,他要是不能像泥棚子里的乡巴佬一样乱说乱动,他就觉得心里怪不舒畅!”

“够了,够了,别再扯这些啦!你想不想知道你是怎样把他吓坏了胆的?一开头,你明知道他是一问三不知的,却偏偏还要问他一些问题——连傻瓜蛋也都看得出来,你这是存心在试试他——接下去,你就像刚才那样大谈特谈什么情妇呀等问题,简直把他吓了一大跳——”

“当然咯,心地纯洁的萨姆在私底下从来不谈这种误入歧途的女人的!”

“不管怎么说,在太太小姐跟前,他肯定不会谈的!我可以用自己的脑袋来打赌!”

“这么说,不会装腔作势,反而成了不道德——”

“得了,我们现在不谈这些——优生学,或是不论你管它叫什么该死的新玩意儿。正如我刚才所说的,一开头是你把他吓坏了,接着又想出一个又一个什么鬼花招来,简直叫大家赤着脚跑也跟不上你啦。你一会儿心血来潮就跳起舞了,一会儿又砰砰砰地弹起钢琴来了,过了一会儿你就像撞着了魔鬼似的满脸愁容,整天价硬是一言不语。如果说你一定要发脾气的话,你干吗不躲在自个儿房里去发呢?”

“我的亲人呀,我巴不得能够常常独个儿闭目深思呢!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房间!你以为我高兴坐在这儿胡思乱想,任自己喜怒无常‘发脾气’,而你却突然从浴室闯了进来,满脸儿肥皂泡沫,大声嚷嚷说:‘你看到我的褐色短裤衩吗?’”

“哼!”他没有回答,只是哼的一声,好像满不在乎似的。随后,他从床上爬下来,两脚砰的一声踩在地板上,大踏步走出了卧室,身上穿着鼓鼓囊囊的混纺睡衣,他的背影显得越发令人可笑。她听见他对着浴室里的水龙头喝过一口水。卡萝尔看着他那么大大咧咧地从房里走出去,不由得很生气。她舒展了一下身子,仰卧在床上。等他回房的时候,她故意扭头不看他。他也不理她,猛地跳上床,一迭连声打呵欠,嘴里含糊不清地说:

“得了吧,赶明儿我们盖了新房子,就够你清静啦。”

“什么时候盖好呀!”

“哦,我早说要盖的,你别着急!不过,我当然不想借人家的钱来盖房子。”

这一回是她“哼!”了一声,没有搭理他。蓦然间,她仿佛觉得自己再也不是寄人篱下,就径自下了床,身子背着他,从五斗柜右上角的抽屉放手套的盒子里拣出仅有的一块硬邦邦的巧克力糖,咬了一口,发现里面是椰子馅儿,随口说了一声“该死!”话刚脱口,她就后悔了,要不然她就可以在满嘴粗话的丈夫面前显出自己的优越感来了。她使劲把巧克力糖扔到废纸篓里,它仿佛在一堆破衣领和牙膏盒等废物之间发出一阵恶意的嘲笑。随后,她好像演完了一出悲剧,神气活现地又回到床上去了。

卡萝尔离了床,他一直在喃喃自语,说他主意早已打定,“不想借人家的钱来盖房子”的。她心里却在暗自思忖:她的丈夫真是一个土佬儿,她憎恨他,想当初她必定是疯了才肯嫁给他,她之所以嫁给他,只不过是因为她对工作厌倦了,现在她应当把自己的长手套洗干净,赶明儿再也不给他做什么事儿,可她又怎么也忘不了他在早餐时要喝玉米粥。这时候,她耳畔忽然听到他气呼呼地说:

“我是个傻瓜,想要盖一幢新房子。等我盖好房子的时候,也许你大功告成,使我把所有的朋友和病家通通都给得罪了。”

她猛地纵身一跳,又坐了下来,冷冷地说道:“这会儿你坦白地说出了你对我真正的看法——我非常感谢你。如果说你真的有那种感觉,如果说我确实是你的绊脚石,那么,我在这个屋子里再待一分钟都受不了。我完全可以靠自己挣钱来养活自己。我马上就走,你要是乐意的话,不妨就离婚吧!现在你需要的,是一个就像母牛那样驯顺听话的女人,任凭你的那些贵朋友来串门谈天气,往地板上吐痰,她绝不会摇头皱眉头的。”

“快住嘴!别犯傻了!”

“你马上就会发现我是不是犯傻了!我说话是算数的!难道在我明白你一直在吃我的苦头后,我还会在这里待下去?哪怕只待一秒钟?至少我还有一点儿正义感——”

“请你不要扯得太远了,卡丽。这——”

“扯得太远吗?扯得太远!让我告诉你——”

“——这可不是在演戏,还是让我们正经八百地先从大处着眼谈一谈。刚才我们俩都是因为脾气太急躁,才说了一大堆不该说的气话。当然咯,我希望我们两口子是一对地地道道的诗人,开口闭口都离不开月亮和玫瑰花——可是,说到底,我们毕竟还都是一些凡夫俗子呀。得了,就说到这儿吧。我们不要再你一枪、我一刀地斗得两败俱伤了。让我们俩都承认自己是在做蠢事。不妨想一想:你很明白,你总觉得比别人高出一头。实际上,我认为你不见得就像我所说的那么坏,自然也不见得像你自己所说的那么好,——嘿,还差得远呢!我真闹不明白,你干吗会有这么大的优越感?你干吗不能稍微迁就一下别人呢?”

她还来不及从这个玩偶之家[6]出走,就怀念起遥远的过去:

“我说我这种个性恐怕是从童年时起就养成的。”她说到这里顿住了。再往下说的时候,她的声音显得不大自然,话儿里带着小说书里常有的富于幻想的情调。“我父亲是世界上最温和善良的人,但在一般人面前,他总感到自己有优越感。事实上,他的确可以自命不凡啊!再说明尼苏达河谷——我是常去的,坐在悬崖上,居高临下,俯瞰曼卡托全景,每次都是长达几个钟头之久。我托着下巴颏儿,远眺河谷四周景色,幻想自己能即席写诗!山底下是一片片闪闪发亮的陡斜屋顶,还有一条大河,大河那边是平展展的田野,远处云雾迷茫,崖壁绵亘不断——使我沉浸于遐思之中。我好似置身于风景如画的河谷里。可是现在,我已来到了大草原上——它任我胸中起伏不平的思绪海阔天空地飞翔遨游。你看是不是就是这么一回事?”

“嗯,也许差不离呢,不过,卡丽,你不是三天两头唠叨说,你活着可要好好享受一番,千万不要让岁月白白地过去;而你自个儿却拼命往外跑,失去了那么多妙不可言的家庭乐趣,就是因为这儿的人们平日里不喜欢穿上大礼服的,你就不乐意——”

“还有晨礼服吧,哦,对不起,恕我插嘴了。”

“——去赶一连串的茶会。就拿杰克·埃尔德来说吧,你以为他什么都不懂,只晓得采伐木头和市场行情。可是你知不知道杰克还是个音乐迷?他把一张歌剧唱片放在唱机上,坐下来就闭着眼睛听呀听的,简直听不完,此外,还有莱曼·卡斯,你没有觉察到他这个人见闻很广吗?”

“你说他真是这样吗?我知道,凡是去本州议会大厦听过格莱斯顿[7]演说的人,戈镇这儿的人都会说他见闻广博。”

“得了,我干脆详详细细跟你讲吧!莱曼读过不少历史书——书的内容着实过得硬呢。还有那个汽车行里的马特·马奥尼。他的公事房里挂着许许多多名画的复制品。还有那个宾厄姆·普莱费尔老大爷,住在离镇七英里的乡下,约莫在一年以前过世了。据说他在南北战争时期当过大尉,认识谢尔曼将军。有的人还说他跟马克·吐温[8]一块儿在内华达州开过矿。只要你肯下功夫深挖细找的话,你在这些小镇上照样可以发现许许多多类似的典型人物,而且他们每一个人的肚子里都有不少精彩的东西。”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他们。特别是像钱普·佩里那样的人。不过,对杰克·埃尔德这样沾沾自喜的小市民,我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呢。”

“要是这么说,我大概也可以列入沾沾自喜的小市民吧,尽管我自个儿还闹不明白这究竟是个啥玩意儿。”

“不对,你是搞科学的人嘛。哦,赶明儿我就是要试试看,叫埃尔德先生谈谈音乐。他为什么那么害臊,老是躲躲闪闪,不肯谈音乐,谈来谈去就离不开猎狗呢?是呀,我一定要去试试看。现在你总可以满意了吧?”

“当然满意啦。不过,还有一点儿小事。可你好歹也应该多关心关心我呀!”

“你这话说得不公正!我的一切都属于你啦!”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你以为你自己很尊敬我,你到哪儿都夸我‘精明能干’。可是你从来都没有想到,我也有我自己的抱负,也可以说就像你那么大的抱负!”

“也许你的抱负没有我的大吧。我以为你对现状是完全满意了。”

“呸,我一点儿都不满意呢!我可不愿像韦斯特莱克那样,一辈子当个蹩脚的开业医生,给那么枯燥无味的工作全拴住了,一直到闭上眼完事。我压根儿不愿别人在我死后说:‘他这个人好是很好,就是没有攒下一个铜子儿’。当然咯,我也不在乎他们怎么说,反正我已去见上帝了,说好说坏也什么都听不见啦。可是我想多积存一点儿钱,有朝一日你和我就可以完全不求人了,要是工作不对劲,干脆洗手不干。我想自己总要有一幢房子——我的天哪,全镇首屈一指的好房子!要是我们想出门旅行去,到你的那个塔欧米那或是别的什么好地方去观光游览,还不是照样可以去,只要我们口袋里有钱。有了钱,既不要向人家伸手乞讨,更不必替自己的风烛残年犯愁了。从今以后,你也不必担心平日里没有把钱存起来,万一我们两口子都病倒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吗?”

“我想大概不至于会这样吧。”

“好吧,那我今后就得替你多多着想了。你要是真的以为我乐意一辈子守着这个乡村小镇,不想出门去看看天下的名山大川,那你就是不了解我啦。我心里想的跟你完全一样,巴不得也到各地去走走。只不过我看待这个问题,比较讲究实际。首先,我得拼命积攒下钱来——赶明儿用来购置土质良好、准有收益的地皮。现在你明白我说的这个道理吗?”

“明白了。”

“那么,你是不是还会把我看成是唯利是图的斗筲小人呢?”

“哦,我的天哪,我可冤枉你啦!我个性是太执拗了。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上狄龙家串门去!只要狄龙先生还在一个劲儿为韦斯特莱克和麦加农招徕顾客,我就不能不憎恨他!”


[1] 莱尔线,一种光滑坚韧的棉线。

[2] 在此处寓有“白日梦,空中楼阁”之意。

[3] 原文为beaver,即河狸,一种水陆两栖的毛皮动物,有坚齿,可以啃倒树木,横渡河流筑堤;旧译作海狸。

[4] 塔欧米那是位于意大利西西里岛的一游览胜地。

[5] 歌德(1749—1832),德国著名作家。

[6] 剧本《玩偶之家》,是挪威著名戏剧家亨利·易卜生的代表作,写的是女主人公娜拉终于看清了丈夫自私虚伪的面目,毅然离开丈夫出走。

[7] 格莱斯顿(1809—1898),英国政治家,于一八六八至一八九四年间四度出任英国首相。

[8] 马克·吐温(1835—1910),美国著名幽默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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