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民事纠纷的调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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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强听乡村干部介绍农村民事纠纷的调解之后,感慨地说,村组干部恐怕是最廉价的司法系统了。韩德强说得不错。

一个社会要有秩序,必须调解各种可能长大的矛盾。在中国传统社会,村庄文化和宗族组织对于村庄矛盾的调解是很有效的。对于村际矛盾的调解也很有效果。所谓国家政权不下县。就是在建国前,村庄宗族组织都还是强大有力的,我家乡老人清楚记得在20世纪初,家族将一个屡教不改的鸦片鬼活埋的事。建国后,传统的宗族组织是解体了,宗族意识还在,那些在本族中有威望的人(不一定或大多不是建国前有威望的人,而是建国后的新型精英)会调解很多族内矛盾与家庭矛盾。但族人调解矛盾已不是主要的渠道,自上而下的国家司法体系也还没有管到村庄,这时民间纠纷调解,大多落入到新生的组织系统村干部身上:人民公社时期是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的干部。自那时,村一级一直设有民事调解委员会,专门负责民事纠纷的调解。

新中国建立的民调系统很成功。不仅有效替代了过去宗族系统的调解功能,而且大大节省了国家司法系统延伸到村的成本。新建的民调系统不完全是现代意义上的司法系统,因为这个系统调解民事纠纷的原则,大多不是现代的而是传统的。有时也将那些不孝子女抓去游街,很有《被告山杠爷》中的治村味道。但是,这个民调系统的话语却已现代化了,有时是阶级化了。对一些不太好处理的民事纠纷,作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处理,效果很好。那时不仅民调做得好,而且治安保卫工作也做得好。

改革开放以后,农村民间纠纷调解系统有些新动向。一是相当部分农村民间的以宗族为主要线索的调解系统重新恢复功能。在有些地方,比如江西和温州农村,民间系统几乎完全控制了民间纠纷和家庭矛盾的调解。村组干部在这些方面的作用很小,或根本不管。二是开始时村组干部放弃了对民间纠纷的调解,现代司法系统大量介入农村民间纠纷,但这种介入成本太高,效果也相当不好。村组干部民事纠纷调解功能被重新重视,只是在全国大部分农村的作用发挥不是很好。有些农村,一方面宗族等民间的调解系统未能生长出来,一方面村组干部这个低成本的调解系统功能又差,导致农村民事纠纷调解难度加大,打官司成为农民陌生也是无奈的选择。很多小矛盾因没有及时调解,而成为大矛盾,成为矛盾双方痛感不划算的事情。如此一来,农民对村组干部这一民事调系统的重建又满怀期待。

以我一个朋友的例子来说,他是农村人,生有一女一男,男孩3岁不懂事,在收油菜的农忙季节,与邻居家一个4岁小男孩一块玩。他们两家同一个姓,关系也一直很好。不幸的是,邻居家的男孩与他的小孩在堆油菜杆的地方玩起火来,油菜杆被点着了,邻居家小男孩跑掉,而我朋友的儿了裹在油菜杆堆里烧得大哭,我朋友妻子听到哭声,不顾一切从火中将严重烧伤的儿子抢出来,抱去医院。这是一个痛苦的过程,医生说救活小孩的可能性很小,即使救活也是终生残废,我朋友夫妻顾不得那么多,况且他儿子还不断地说他想活,便到处借钱让医院抢救。花了六万多元,未能抢救过来,让我朋友夫妇悲痛欲绝。

儿子去世的不幸过去了,新的不幸又要到来。六万多元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他们要求邻居家赔偿一些。因为这火是邻居家小孩烧起来的。赔多少?赔六万元的一半三万元比较合理。这个事故中,双方家长都未尽到看管未成年儿童的责任。但邻居只愿赔一万元,最多二万。一二万元也是天文数字。我的朋友不满意,村组干部又未能有效调解,本姓族人也不管这样的事情。就有一个律师过来劝我的朋友打官司。打官司也好,一方面可以表示出自己的悲愤,一方面可以强迫邻居承担责任。即然我朋友上诉了,请了律师,他的邻居也不示弱,请律师与他奉陪。这是一个很清楚的案子,但从法庭到法院,来回四、五次,一拖一年多,仅支付律师费和送人情拉关系,每家就花了两万多元,我朋友更是将自己住的房子也卖掉了。法院终于判下来每家支付一半医药费,扣除其中非医药费的部分,朋友邻居应出2.5万元。但这个邻居打官司的钱也是借来的,那里再出得起这笔2.5万元的巨款。没办法就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他们全家都跑掉,一直到现在也不知所终。而我的朋友当然是一分钱也未得到,他还要出法院的强制执行费。他们也不可能再待在村里,村里有人向他要债,他答应等官司打赢即还债,现在还不了。

前不久我见到我的朋友和他的妻子,三十出头的年龄,看起来已有四十多岁,他妻子更是老了很多,满脸木然和忧伤(若还有的话)。我没有话说,只是那个劝我朋友打官司的律师是发了财的,这些人还在到处发财。而之所以我的朋友被律师说动去打官司,他还有别的选择吗?我是说除了他本人与邻居教育之外的别的办法。若有一个强有力的村组调解系统,或有一个宗族权威人物,他们若有效调解这个矛盾,不是可以避免伤上再痛吗?不是可以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吗?

当然,这样的官司一多,也就会教育农民不要对自上而下的司法有什么指望。但没有自上而下的司法系统,没有村组干部的调解系统,也没有传统宗族一类的调解系统,农民有了矛盾只能自己协商。他们能够事事协商的好吗?协商不好他们还有别的办法吗?别的办法也是有的,我的朋友就说,只要见到他的邻居就砍死他们。或者还有一种办法,那些有气出不了,有怨不能伸的弱者一死了之。这样的办法是办法吗?

在当前,自上而下的司法系统对农民来说仍然太贵,而纯民间的传统调解系统,大多不能指望,农民可以指望的,也就只有韩德强说的村组干部这个最廉价的司法系统了。我们政策中准备好了村组干部这个廉价司法系统吗?

写于2002年9月2日


九、模化的权力结构十一、治理、制度与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