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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威尔逊的秘书
然而去访威尔逊的时候,我的心是完全成熟了的。
一到他所住的华盛顿的市街,我心里便洋溢着欢喜。在旅馆的房里竟似乎坐立不安了,我便在暗夜中,绕着白垩馆的周围走了一遍。这较之六年前曾经到过的一样的街,仿佛觉得已是意外的尊严之地了。仰望着电灯点得明晃晃的楼上的房子,自己想:他还在那屋子里办着事呢。原来世界战争的指导原理,是就在那电光之下织造出来的。和静穆的暗夜的情调相合的一种崇高之感,便充满了自己的胸中。
几天之后,就将带来的绍介信,并自己的信寄给大统领的秘书长泰玛尔台(J. P. Tumulty)了。过了好几天,没有回信。因为等到一周间也还没有回信,我便在写信给住在加厘福尼的蔼里渥德夫人的时候。顺便提到了这件事。这信一到,夫人便打一个快电来。说:“请速将我写的给威尔逊夫人的绍介信,直接送给她。”我于是立即照办。信一送去,就从威尔逊夫人得了指定面会日期的客气的回信。这样,我便在停战条约签字的三日之后,得了和威尔逊夫妇从容谈话的机会了。
那时的谈话,已经记载过好几回了,现在无须再说。但我所觉得很有趣味的,是秘书泰玛尔台君的心思。
泰玛尔台君者,自从在威尔逊退隐的翌年,作了《威尔逊传》以后,他这人物的轮廓也因此非常分明起来。他是怀着特出的政治底才能的人,并且诚心佩服着威尔逊的。那么,当他收到我的信札的时候,一定想,麻烦的东西又来了呵。于是又想,还是设法回绝他罢——因为这是做秘书的人的共通的心理状态。体帖主人的他,是深怕为了一个并无要事的日本人,多破费大统领的工夫的。但又想不出回绝的合宜的口实,于是他一定将那信塞在桌子的抽屉里,豫备两三天后再回信。过了两三天,大约又因为蝟集的事务,将这完全忘掉了。倘使我没有得到蔼里渥德夫人的电报,也许至今还在等候泰玛尔台君的回信的罢。
从摩托车王的显理福特(Henry Ford),我也有过一样的经验。那也就因为写信给了秘书,所以弄坏的。因为说见,而且另外还有事,我就从纽约往兑德罗特去了。出来了一个叫作什么名字的秘书,问我什么事。并无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的我,便忽然之间,陷在不得不和这位秘书先生来发议论的绝地里了。终于也不给我见福特。而原也并不很有会见福特的热心的我,也就听其自然,不再用别的法,退了出来。我在这一见似乎太不客气的秘书的应对中,见出他体帖主人的诚实,是承认他的立脚点的,但同时也自己想,倘想去见阔气的人,那就千万不可经秘书的手。凡有要阔的人,都是意外地单纯的。惟猝然相逢,来分独战的胜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