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数:2004

有岛氏说,是由有产和无产这两阶级的对立,豫想到在艺术上,也有这两者的对立,于是从“思想底的立场”而论的。他说,在事实上,虽然两者之间,有几多的复杂的迂回曲折,有若干的交涉,但在思想底地,则这两者是可以看作相对抗的。确是如此。然而他未曾分明否定有产阶级的艺术,而对于无产阶级的艺术,也并不他之所谓思想底地,要说得平易,就是作为要求实现那究竟理想的具体底的形态和方向,有所力说和主张;他似乎是承认第四阶级的艺术必将兴起,也有可以兴起的理由的,但又明说着和自己没交涉,无论从那一面,都不能出手的意思的话。就是一面承认了就要兴起的新的力,却又分明表白,自己和这新的力,是要到处回避着交涉,而自信这回避之举,倒是自己的道德,除了生活在向来的,即明知为将被否定,将被破坏的世界上以外,再没有别的法,并且这就可以了。

而作为理由的,则是说,因为“相信那(新)文化的出现,而发见了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将要发生那文化的生活并不一样的人”,是不应该“轻举妄动,不守自己的本分,而来多事”的。(《东京朝日新闻》所载《答广津氏》。)

真是这样的么?岂真如他之所说,“发见了自己所过的生活,和将要发生新文化的生活并不一样的人,”就始终“应该明白自己的思想底立场,以仅守这立场为满足”的么?从有岛氏看来,仿佛俄国革命的现状,那纷乱和不幸,就都是为了智识阶级的多事的运动,即“误而轻举妄动,不守自己的本分,而来多事,”于是便得到“以无用的插嘴,来混浊应是纯粹的思想的世界,在或一些意义上,也阻碍了实际上的事情的进步的结果”似的。关于俄国智识阶级在革命运动上的功过,可有种种的批评,然而那样的片面底的看法,却不能成立。在他的看法上,是颇有俄国反动保守派的口吻的。我原也并非看不见俄国智识阶级的许多失败和错误,但也不能以为既非农民,也非劳动者的智识分子的工作,是全然无益有害。试将这作为事实的问题,人真能如有岛氏所言,当打开新生活的兴起之际,却规规矩矩,恪守自己的本分么?能冷静到这样,只使活动自己防卫的神经么?能感着“危险”,而抑塞一切的动摇,要求,主张,兴奋,至于如此么?即使是怎样“浸透了有产阶级的生活的人”,只要还没有因此连心髓都已硬化,还没有只用了狐狸似的狡狯的本能,而急于自救,那里能够连自己的心的兴奋,也使虔守于一定的分内呢?虽然人们各异其气质,但这地方的有岛氏的想法,是太过于论理底,理智底,有未将这些考察,在自己的感情的深处,加以温热之憾的。假使没有参与新生活的力量,将退而笃守旧生活罢。只要并不否定新生活,则在这里,至少,对于自己的心情的矛盾,不该有不能平静的心绪会发动起来么?我并不是一定说,智识阶级应以新文化建设的指导者自任。然而不以指导者自任,岂就归结在和那新文化建设是没交涉,无兴味,完全不该出手,这于人我都有危险这一点呢?至少,在这里就不能有一些不安和心的惆怅么?从一面说,也可以说有岛氏是毫不游移的;但从另一面说起来,却也能说他巧于设立理由,而在那理由中自守。正如他自己说过那样,他的话,是无所谓傲慢和谦逊的罢。独有据理以收拾自己的心情之处,是无非使他的说话肤浅,平庸,干燥,似乎有理,而失了令人真是从心容纳之力的。

有岛氏将思想的特色说给广津氏,以为特色之一,是飞跃底;社会主义的思想也在迫害之中宣传,在尚早之时豫说,这思想,是既非无益,也非徒劳,“为什么呢?因为纯粹的人的心的趋向,倘连这一点也没有,则社会政策和温情主义,就都不会发生于人们的心中的。”(《东京朝日新闻》所载《答广津氏》。)从这意见看起来,则社会主义思想的先辈们所说的事,他似乎也并不以为无益或有害。而一切社会主义思想家,并不全出于无产阶级,大概也应该早已知道的罢。但竟还要说,他们应该不向和自己没交涉的兴于他日的无产阶级去插嘴,退而谨慎自甘于有产阶级的分内么?还是以为这是有使有产阶级觉悟自己后日的灭亡的效果的呢?如果在于后者,则岂不觉得较之谨守自己的立场,倒是虽然间接底地,还是那努力之不为无益呢?对于“改悔的贵族”,那发见了自己的立场,是有产阶级的立场之不自然不合理,虽然不能全然改换其生成的身分和教养,然而对于那不自然不合理,尚且竭力加以排除,否定,并且竭力来主张这否定,以这精神过活,以这精神为后起无产阶级尽力的人们,从有岛氏看来,以为何如呢?莫非他们倒应该不冒人我两皆无益有害的多事的危险,而谨慎地满足于自己生成的立场么?他的论法,是无论如何,非使他这样地说不可的。并不为了自己目前的安全,保自己的现在,而用了那么明白简单的推理,以固守自己向来的立场的他们,在有岛氏的眼睛里,是见得不过是愚蠢可怜的东西而已么?

我并非向有岛氏说,要他化身为无产阶级,也非劝其努力,来做于他是本质底地不可能的无产阶级的艺术。只是对于他的明知自己是有产者,却满足而自甘于此之处,颇以为奇。他的艺术,至少,是应该和那《宣言》一同,移向承认无产阶级之勃兴,而自觉为有产者的不安和寂寞和苦恼的表现的。我以为应该未必能只说是“因为没有法,我这样就好”而遂“甘心”“满足”。只据他所已写的话,是只能知道他此后的态度,也将只以有产阶级为对手的,然而如果那意思,是有岛氏一般的有产者的寂寞和苦恼的诉说,则他的艺术,将较先前的更有生气,更加切实。究竟是否如他自己所说,和无产阶级是全然没交涉呢,即使姑作别论,而在现代的有岛氏的艺术的存在,是当在和他自己明说是不能漠不关心的时代的关系上,这才成为切实的东西的。然而,在有岛氏的文章里面,则足以肯定这豫想推测的情绪和口吻,似乎都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