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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否定”的文学 片上伸
五
果戈理曾经取了自作的《死灵魂》的一节,读给普式庚听。每当听着果戈理的朗诵,普式庚是向来大抵笑起来的,但惟独这一回,当倾听中,却渐渐肃静,终于成了不胜其愀然那样的黯淡之色了。果戈理一读完,普式庚便以非常凄凉的调子,说道,“唉唉,我们的俄罗斯,是多么忧郁呵!”
忧郁的俄罗斯!从这忧郁之间,难于一致的矛盾之间,在俄国的否定的精神便产生了。讥刺的文学产生了。自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的讥刺的文学,是于笑中求解放的。凡可笑者,不足惧。至少,在可笑者之前,并无慑伏的必要了。凡笑者,立于那成为笑的对象的可笑者之上,凡可笑者,便见得渺小,无聊。一被果戈理所描写,地主也失其怖人之力;一被果戈理所描写,而官僚也将其愚昧曝露了。笑,使农奴制度和官僚政治的幻影消灭了。笑,是破坏;笑,是否定的力。
果戈理示人以种种俄国的现实的空虚。苦恼着而生活于这空虚中,那真是凄惨的怕人的事。果戈理是向这笑里,引进了凄惨去的第一人。将笑,将讥刺,做成了悲剧底的,是果戈理。
这是赫尔岑之所谓“异样的笑”。是“凄惨的笑”。是“毛骨悚然的笑”。在这笑里,有自责自愧之感和自啮其良心之苦。不是因为“太可笑了而挤出眼泪来”的,乃是“哭着哭着,终于笑了”的哭笑。
或者又有那为了国家的伟业和英雄的功业,而被踏烂于其台石之下的,孱弱的渺小的平凡人的一生。或者又有那要脱现实的羁绊,如天马之行空而自亡其身的傲者。对于这些人,普式庚和来尔孟多夫,是未必看作不过如此的人的。
这都是否定的尝试;是怀疑。是有着当死的运命的俄国,为死而趋的路程的记录。踏烂在彼得大帝的铜像之下的平凡人的反抗,要在地上实现那天马行空之概的傲者的破坏,谁能说不是二十世纪的革命呢?要由死以得生的否定之力,是革命。俄国的文学,若仅看作否定之力的发现,虽然还有几多复杂的要素,也不可知。但以这力为中心,从这一角去读俄国的文学,却决不会是对于俄国文学的冒渎。否定之力——为求生而寻死的这力,是丰富的,复杂的,颇饶于变化的力。在坠地亡身的一粒麦子中所含的力,总有一时要出现的。
作为否定之力的文学,也就不外是作为生存之力的文学。再说一回罢,俄国是最初以来,就有着当死的运命的;有着自行破坏的运命的。仗着自行破坏,自行处死,而这才至于自行苏生,自行建造的事,是俄国的命运。俄国的文学,是以自己的否定为出发点,由否定的肯定,由死的生,循着这路,正直地,大胆地,透辟地,而且蓦地走了来的。
在这里有俄国文学的苦恼和悲哀;在这里有俄国文学的力。有下地狱而救了灵魂者的凄惨和欢欣,和力量。
(一九二三年五月作。译自《文学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