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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还有一派,是虽然和新罗曼主义的一派几乎同时,却凭着大胆的现实的观察,而开拓了新天地的写实主义者。例如戈理基(MaximGorky),即是其一。戈理基的许多作品中,例如有叫作《廿六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饼干工厂的廿六个工人,在地下室里从早做到夜。每天到这二层楼上的绣花工厂来的女工,有一个叫名泰妮的姑娘。
一切人类,是不会不爱,不会不管的。凡是美的,虽在粗暴的人们之间,也令其起敬。自己们的囚人似的生活,将自己们弄成笨牛一般了,但自己们却还不失其为人类。所以也如一切别的人们一样,不能不有所崇拜。自己们——即廿六个工人们,除了叫作泰妮的姑娘而外,再没有更好的了。也除了那姑娘而外,实在再没有谁来顾及住在地窖子里的自己们了。——这是那工人们的心情。于是他们就样样地照管那姑娘。给她注意。忠告她衣服要多穿呀,扶梯不要跑得太快呀之类。但姑娘也并不照办。然而他们也并不气忿。他们样样地去帮助她。以此自夸,而争着去帮助。其实,正如戈理基之所说,人类这东西,是不会不常是爱着谁的,虽然也许为了所爱的重量,将对手压碎,或使对手沦亡。
廿六个工人在作工的地窖似的饼干工厂的隔壁,另有一间白面包制造所,主人是两面相同的,但那边做工的人是四个。那四个人,自以为本领大,总是冷冷的。工场也明亮,又宽阔,而他们却常常在偷懒。廿六个这一面,因为在日光很坏的屋子里做着工,所以脸上是通黄的,血色也不好。其中的三个是肺病或什么,一个是关节痛风,因此模样也就很不成样了。四个工人,那面的工头,酗了酒,就被开除,另外雇来了一个当过军人的汉子,穿着漂亮的背心,挂着金索子,样子颇不坏,是以善于勾引女人自夸似的人。廿六个人在暗暗地想,单是泰妮,不要上这畜生的当才好。大家还因此辩论起来。终于是说大家都来留意。一个月过去了。那退伍军人跑到廿六个人的处所来,讲些勾引女人的大话。廿六个中的一个说,拔一株小小的柏儿,夸不了力,因为弄倒大透了的松树,是另外一回事。退伍军人语塞了,便说,那么,在两星期之内,弄泰妮到手给你看。两星期的日子已尽了。泰妮照旧的来做工。大家都默默地,以较平常更为吃紧的心情去迎她。泰妮惊得失了色,硬装着镇静,故意莽撞地说道,快拿饼干来罢。仿佛觉到了什么似的,慌忙跑上梯子去了。廿六个人料到那退伍军人是得了胜。不知怎地都有些胆寒。到十二点,那退伍军人装饰得比平常更漂亮,跑来了;对大家说,到仓库里去偷看着罢。在板壁缝中窥探着时,先是泰妮担心地走过院子去;接着来了那退伍军人,还在吹口笛。是到幽会的处所去的。是湿湿的灰色的一天,正在下小雨。雪还留在屋顶上,地上也处处残留着。屋上的雪,都盖满了煤烟了。廿六个人不知怎地都怨恨了泰妮。不久泰妮回去了。为了幸福和欢喜,眼睛在发光。嘴唇上含着微笑。用了不稳的脚步,恍恍忽忽地在走。已经忍不住了,廿六个男人们便忽然从门口涌到院子里,痛骂起泰妮来。那姑娘发了抖,痴立在雪泥里。满脸发青,瞪目向空,胸脯起伏,嘴唇在颤抖。简直象是被猎的野兽。抖着全体,用了粗暴的眼光,凝视着廿六个人这一面。
廿六人中的一个拉了泰妮的袖子。姑娘的眼睛发光了。她将两手慢慢地擎到头上去,掠好了散开的头发,眼睛紧钉着这边。于是用了响亮的镇静的声音,骂道,讨厌的囚犯们,而且橐橐地走过来了。好象并没有那廿六个人塞住去路似的,轻松地走过来了。廿六个人也不能阻当住。她绝不反顾,大声骂着流氓无赖等类的话,走掉了。
廿六个男人们,站在灰色的天空下,雨和泥的积溜里。默着,回到灰色的石的地窖去。太阳仍照先前一样,从不来一窥廿六个人所在之处的窗。而泰妮是已经不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