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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车辆歇在济果那尔[28]的林间草地上了。细枝烧成的一堆大篝火,用它的红光照着车夫们。远处的暗地里,休息着脱了羁勒的牛。有时火焰一闪,它们便显得分明,接着又沉没在昏暗里。旁边停着装载木板的车子,火光时常微微一照,也象对于睡着的生物似的。

车夫们围住篝火,坐作一圈,我躺着,用肘弯靠定一辆圆篷的车,在倾听我的祖父讲述一个早先的故事。他那平静的,深沉的声音,在悠闲的夏夜中发响,恰如林间草地上起了一种微波。他那白眉毛下面的活泼的黑眼珠,凝神的看着篝火,他那白色的长髯盖着前胸,宛如积雪一样。在他灵活的眼前,一一展开他曾在济果那尔的林间草地里所遇见的久经忘却的事情,他还用了温和的声音,从昏黑中变幻出过去的图像。

面目经过雨淋日炙的车夫们,围着火,默默的在长林中听着先前的故事。轻微的瑟索之声,在幽静的夏夜里通过睡着的林间,草地却是醒的,睁着火一般的眼。从远地里,在密叶中处处传来一种微声,又远远的消失在森林的黑夜里了。时时也有猫头鹰的寂寞的哀鸣,听去很象人的叫唤,于是是很轻的拍翅声——一种叶子的仅能觉察的颤动。这回是秧鸡在草地边的湿草里,含胡的叫起来了。停了一会,远处又起了鹌鹑的拍翅声——别一匹就在我们的近旁响应;此刻是一只蝙蝠,乌黑的飞箭似的掠过了微红的光圈,但一刹时又布满了颠扑不破的幽静,只有蟋蟀开始在大沉默中鸣叫,好象从过去的雾里传来。一种新的声息又在密叶中流过去了,满含着悲哀,仿佛是古森林的叹息。

祖父讲述着——过去的精灵从新苏醒,在昏黑中飞升起来了。

我看见,并且追随它:我看见绥累河边的,在克拉尼绥尼的雄踞高原的皤耶尔的[29]宅子。我看见小冈子上的树林,沿边种着菩提树和接骨木的小路,还有在山脚下,一直流到白桦林间的草地里的力谟尼支河,在这中间,我也瞥见那些卖了身的济果那尔的荒凉的土小屋。绥累河的涨潮,通过密林,离城堡[30]不过一百步,也听到波涛的汩和喧嚣。

自从皤耶尔那思泰绥·克拉尼舍奴结过婚以来,将近一年了,他那年青的太太,白嫩得象一朵睡莲,他爱她,恰如他的爱他那些野生的,不驯的东西一样。

他把大半的时光都献给了打猎——他的最大的嗜好;她却相反,无望地,无爱地,在幽闺里梦一般度着她的光阴,不过当主人不在时,间或沿了力谟尼支河边,在通着林间草地的林荫路上去走走。

有一天,皤耶尔那思泰绥出去了,上了走向卖身的济果那尔的住居的路。

太阳正照着丘冈,通过了山毛榉林的空隙在发闪。它那黄色的光辉,由树林枝间落到地上,还映着皤耶尔的红头发和金红色的胡须,他那乌黑的钢光的眼睛,正目送着几匹迅速的拍着翅子,飞在空中的野鸭。

后来他又凝神的望着前面了。

可怜的济果那尔的小屋子,凌乱的散在山脚下,是用粘泥涂壁,芦苇盖顶的。小门歪歪斜斜的挂在铰链上,要走过去,还得用两只手来帮忙。小小的,不过手掌般大的窗洞,斜视眼似的,凝视着皤耶尔,而且到处看不到一座板壁或一间仓屋,只能在踏实了的粘泥地面上,看见灶火的烧痕。

许多粗毛的鸡,在寻找食物,向各处乱跑,几匹黑色的小猪,饿得在门边吱吱的叫。

小屋前面烧着几堆火,黑眼睛的济果那尔女人们,用土耳其的古钱装饰着头发,靠火边蹲在锅子旁。小屋后面响出活泼的锤击和一个风箱的喘息声,一两个赤脚的,只穿一点破布的少年,也肩着钓竿,从近地的池塘那里回来了。

皤耶尔走近一间小屋去。一个年青的姑娘连忙从火边站起了,她那如火的眼睛,也紧钉着皤耶尔。

那思泰绥老爷的红胡子倒立着,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他那雪白的牙齿发光了,这比起皤耶尔那思泰绥的笑来,还有更多的意义。

“你还要怎么样,那力札?”他问,“你还是总不想结婚吗?”

“我敢起誓,我不高兴结婚,”她用一种唱歌似的声音回答说,于是侧着头,顺下那长眼毛,低声补足道:“还是在城堡里好;”就从她如火的眼睛里,向皤耶尔投了一道闪电一般的眼光。

“嘻,嘻,嘻!”那思泰绥老爷笑着,“时候过去了!这磨子现在磨着别的粉了,不过你是应该结婚的。瞧罢!伊黎要你做老婆,有些等不及了。”

皤耶尔把两只手交叉在背后,走过去了,那姑娘就又靠着火坐了下去。

这时候,小屋后面的锤击声和风箱的喘息声也停止了。在黑脸上闪烁着眼白的铁匠们,身上只穿一点破布,走近皤耶尔来,在他的衣角上接吻。于是又驯良的退向一旁,只是那发光的眼睛,还向皤耶尔偷偷的投了锐利的一瞥。女人们赶紧从火边站起,拉着孩子们的臂膊,一同躲进小屋里去了;只有几个龌龊的小子们,却还伸着手求乞道:“您好心的老爷,好心的老爷,我们求求您,您好心的老爷!”

太阳落在丘冈后面了,从山毛榉林的空处,透出夕照来,好象一幅金色的雾縠。在清爽的向晚的空气里,由远地里隐约的传来了公牛的鸣声,到黄昏了,周围都是一种隐逸的安静。只在山毛榉的发红的枝梢上,还有一只画眉鸟唱着幽婉的清歌。

皤耶尔的红胡子又倒立起来了,在尖鼻子下面翘得高高的。

在一颗树桩上,脸孔对了落日,坐着一个瘦长的青年,头上戴一顶密插许多孔雀羽毛的真珠装饰的帽子。

他在拉一个提琴,那抑制住的才能听到的声音,在梦境里似的诉着哀怨。他的脸,有湿润的眼睛在那里生辉,苍白,瘦削,镶着亮晶晶的头发。

山毛榉树上,画眉鸟低低地,疲倦地唱着它的歌,而济果那尔的提琴,则迸出一种悲凉的谐调来,仿佛低声的哀诉。

皤耶尔微笑着听了一会,到后来,他的声音突然冲破那深的寂静了:“你爱她的很吗,伊黎?”

济果那尔大吃一惊,恰如一声狂呼,将歌辞打断。他连忙跳起来,恭敬地从头上除下了饰着羽毛和珍珠的帽子,挟着提琴,走近皤耶尔去。

“你爱她的很吗,伊黎?”那人又笑着问。

“我敢起誓,您好老爷,”济果那尔苍皇的,吃吃的说,他又喃喃自语了一会,没有去看皤耶尔,在他苍白的脸上,涌起了炽热的红潮:“我没有爱什么人,您好老爷。”于是把乌黑的头发一摇,如火的眼睛仍复对着皤耶尔了。

那红胡子又倒立了。

“你为什么不说呀,伊黎!那么,整夜唱着恋歌,在力谟尼支河边逛荡,象一个疯子的是谁呢?”

济果那尔失神似的站着,只有那提琴在他的手里发抖。

“嘻,嘻,嘻!”皤耶尔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瞒,苦小子,好象我不知道你在爱她一样!你为什么要这么怕?这对于你,是一件大祸事,她还会送你的命的——那那力札!”

到这末一句,伊黎才喘了一口气,那紧张的脸上,也显出一道欢喜的光辉,其时皤耶尔也又嘲弄的微笑了一下。

“我祝您老爷长生不老,”那青年说:“您会给我办的,照您的意思。”——

“哼,是的!我会给你安排的,照我的意思……但是你爱她得很吗?”

“愿您老爷长生,象我的眼睛的光——”

“是的,象你的眼睛的光,所以你在城堡附近找她的呀——嘻,嘻,嘻——所以……”

皤耶尔回转身,开着缓步,红胡子倒立着,高高的翘到尖鼻子,走向城堡那面去了。

伊黎留着,湿润的眼睛发着光,他那苍白的脸上显出疑惑和惊惧。在他手里的提琴又抖起来了。

夜晚已经到临,画眉鸟不再歌唱了,只有晚风象一条温暖的水波,直向林中冲过。远处响着放牧归来的家畜的铃铎,夹着绥累河的波声。

伊黎还总是惘然的在树桩旁边痴立着。

忽然从小屋里,由开着的门里来了发沙的声音:“你怎么好呀,苦小子!你还要拿了你的心到那里去找死?倒不如抛给狗子罢。你没有看见他已经知道了么?你怎么好呢,苦小子!一个又苦又贱的济果那尔,竟敢向他的太太抬起眼睛来……天下有这等事吗!”

那青年转过脸去看,老婆子很轻蔑的在凝视他。她的小小的冒火的眼睛,两粒水银丸子似的在发闪。

“住口,老年人,不要多来苦我了!我很明白,这不会有好结果的。那一定!但他大约并没有料到。”

他坐在树干上,苦楚的说道:“我这可怜的心呵。”

在夜的浅蓝色的暗中,小屋前面烧着的火,那火焰升上来了,时时有黑影在这些四近溜过。有几处响着年青的嗓音,吞声地,悄悄地,在唱先前的民歌。

伊黎低声的说道:“那么,我怎么办才是呢,妈妈?”

“我的好孩子,”那老婆子回答说,声音也就低下去了。“这没有别的道儿了,我们只好来试一试给你来破掉妖法。——有大火伏在你这里了——不知道这是谁干的,——人给你喝下毒药去,现在烧起来了。”

“我这可怜的心呵!”济果那尔又诉苦说,“它在我的里面烧,使我不得安静。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赶我到城堡那边去……如果一看见她,我为什么就这么苦恼呢?”

他深深的叹息着,目不转睛的仰望着城堡,那点了灯火的地方。

老婆子懊恼的摇摇头,默默的坐下了。

深夜拥抱了小森林,只有力谟尼支河清醒着,显得好象一面明镜,在那底里,照出明红窗户的城堡的昏暗的倒影来。

伊黎戴上帽,叹息着站起身,垂着头,挟着提琴,走了。

老婆子在昏暗中,不高兴似的说了几句话。

“我不能,妈妈,”伊黎呻吟道,“我不能了,给我一点什么罢,我拿这去死,因为消磨着我的火,比死还凶哩!唉,我死罢,妈妈,我死罢。”

“那去就是,我的孩子!但那路,那你在走的,可是一条火热的路呵。”

小屋前面的明亮的火,渐次消灭了。只还有几声低低的谐调,在夜的寂静中,叹息似的在发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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