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死的族长“亚长”
“子”的甲骨坑(H3)被发掘十年后,在它的西北侧数十米处又 发现了一片墓葬,其中有一座比“子”晚两三代人(殷墟二期末)的 贵族墓,编号M54。商人都是聚族而居,居葬相邻,所以M54的主 人很可能是“子”的后裔。
2000年冬季,在花园庄东的农田里,考古工作者用洛阳铲进行 钻探调查,初步确定了 M54的位置。由于1991年这里出土过“子” 的甲骨坑,人们判断可能会有高等级大墓,计划2001年开春解冻后 发掘。结果盗墓者一直追踪着考古队的进展,趁夜间找到了墓穴位置, 好在有村民发现异常,将此事报告给了考古工作站。于是,考古队决 定赶在盗墓贼之前进行发掘。就这样,在2001年初的大雪中,墓穴 内的椁室得以揭开。由于从来没被盗墓贼光顾过,大量随葬器物和殉 人还保持着下葬时的布局。12
这座墓穴,口部南北长5米,宽3米多,向下逐渐扩大,深约6 米。墓底四壁有高约1.8米的夯筑二层台,中央是黑漆木板搭成的椁室, 里面放着雕花夔龙纹、镶金箔的红漆棺木。
很多随葬铜器铸有“亚长”族徽。“亚”,表示主人有军事首长 身份;“长”,是家族的族徽,字形是一个人侧面站立,脑后有很长 的头发,手中扶杖,像是个老人。可能是“子”的后人繁衍出了 “亚 长”氏族。
墓主是一名三十五岁左右的男子,头骨面部略有女性特征,俯 身直肢而卧,右脚掌骨有长期跟坐(臀部坐在脚上)形成的磨痕。 这是上古人习惯的坐姿。在殷墟发掘的贵族墓葬中,M54主人的死 因比较特殊,尸骨上有多处伤痕:一,左上臂肱骨上有三条锐器砍痕, 长度都在1厘米左右。“这三处砍痕均未见骨骼自我修复痕迹,说明 砍痕形成于墓主人死亡之前的时间很短,即墓主人遭受连续打击后 不久即死亡。”二,一根左肋骨的中前部位,有明显的锐器砍痕。三, 骨盆中部靠右侧被刺穿一孔,深约2厘米,宽1.15厘米,”……内 部呈圆孔洞。从创口形状推测,应是矛戈类刺兵形成”。四,大腿骨 后方也有很深的砍痕。
这位“亚长”氏的族长很明显是在战争中受伤而死的。敌人未能 对其头部一击致命,可能是因为他戴了铜盔(胄)。打斗的时间可能 非常短暂,其左臂被连续砍伤,说明此时他尚能站立,但已无力格挡 或逃避。
我们可以对当时的现场稍作复原:在战斗过程中,他应该是冲在 前方,又因为其服饰属于贵族长官,所以受到多名敌人的攻击。首先
“亚长”族徽铭文
是被迎面敌人的铜矛刺入右下腹,矛锋深入骨盆。虽穿戴半身铠甲, 但这个部位很难防护,而且矛锋也足以贯穿常用皮甲。他被迫用双手 抓握矛杆,以防对手再刺,但铜矛已嵌入人骨,不容易拔出。此时, 又有敌人从左方靠近,挥刀连续砍杀,在他的左上臂和左肋造成多处 伤口,致使左臂肌肉断裂失能。从股骨上的伤痕看,应该还有一支戈 至少两次砍或勾在其左大腿和臀部。
他之所以未被敌人斩首,应该是己方士兵上前把他救了下来。但 在随后不到一天的时间里,“亚长”会因失血和创口感染而昏迷,这时, 军中巫医会对他进行急救,但也无力回天。最终,他的尸体被马车拉 回了殷都丧葬。为了减轻腐烂的气味,他的尸体被撒上了大量花椒粒。 对他的战死,商王也可能会表示慰问,并赏赐一些钱物。
在王陵区之外的商代贵族墓葬中,花园庄东M54的随葬品比较 丰厚。首先是有大量的铜礼器。知名度比较高的是一件重达14斤多 的“亚长牛尊”。这是一头站立的水牛,造型圆润可爱,嘴微张,全 身布满龙、虎、鸟形花纹,尤其牛背上还有一个带把手的盖子,可能 是为了便于在牛腹中存放货贝。
墓中共有40件铜礼器和 铜容器,有些稍薄的铜器在入 葬时被打碎了,出土后,考古 工作者尽量把它们拼贴复原了 起来。这头著名的“亚长牛尊” 就是复原的产物。
复原后的"亚长牛尊”
大件的铜兵器有161件, 其中,钺七件,矛78件,戈 73件,卷头大刀三件。除了主人自己使用的钺,其余的戈、矛和刀 能装备超过150人的部队,而这肯定还不是主人家的全部兵器。考虑 到氏族成员自家的装备,亚长氏族的兵力应该会有上千人。
较厚重的一件铜钺重12斤左右,其他的较薄,多在1.4斤左右。 多数的戈和矛都连接着一段木柄(秘),只有十几厘米,但最长的一 件却有38厘米。这可能是为了节约空间,入葬时把木柄锯断了。
铜镶有881枚,分好几处成束摆放。从残留痕迹看,有些下葬时 带有木杆,是完整的羽箭。墓中还有些盾牌和弓的遗迹。
车马器有铜策(马鞭杆)两件和弓形器六件,说明主人拥有至少 六辆马车。弓形器上铸有繁复的花纹,有的还用绿松石镶嵌。考虑到 其他氏族成员,亚长氏族应该拥有不少于十辆战车。
乐器有铜镜一套。铜钱是军事首长发布命令的工具之一,所谓“鸣 金收兵”。此外,还有各种铜工具和杂物,其中,圆形铜泡有149件, 可能是缀在皮甲上的。
比较特殊的是主人棺内的一件铜“手形器”,比正常的右手略小, 长13厘米,呈微弯曲的半握姿势,上面铸有目形纹饰,甚至有指甲 的纹理。它的小臂部分中空,用来容纳插入的木柄,但木柄已经腐蚀 消失,无法确知其具体长度。
和其他的青铜器不同,这件手形器被放在主人的棺内,靠近左小
亚长铜手形器线图
腿处。墓主的两手基本完整,手形 器也不在主人右手处,所以并不是 义肢。有学者推测,它是用来在鼎 内捞取食物用的,类似餐叉。但餐 具似乎并不需要单独放入主人棺内。 从它与墓主的亲密程度看,应当经 常被主人握在手里,有点类似权杖。
铜工具中有小刀五件。有两件 的手柄末端铸造的分别是马头和鹿 头,刀柄的纹饰则类似长脖子。还 有一件整体呈虎形(发掘报告认为
像狗),长尾延伸成刀的刃部,有完整的四腿,可以站立在桌面上。
随葬的玉石器,除了小件的玉饰和玉雕,还有些玉兵器,但实用 价值不高,主要作为军事首长身份之象征:玉钺一件,玉戚六件,玉 矛两件,玉戈八件;此外,还有玉质刃部和铜质装柄结合的“铜骰玉 援矛”两件和“铜内玉援戈”三件。
亚长墓铜小刀线图
随葬的骨微有43枚,没有锋刃,前端平整。发掘者推测,这是 为了射猎时不损伤猎物的皮毛。本书认为,这也可能是训练品,非致 命箭跳可以减低人牲的致死率,士兵可以获得更多的训练机会。
在墓室二层台上,有大量木棍,共47根,长度在13—3.6米之间, 直径约3厘米。有些木棍刷红或黑色漆。发掘者推测,这是部分铜戈 和铜矛的木柄,因为太长难以放进椁室,就被截断放在了二层台上。
发掘出海贝1472枚,几乎都是经过研磨的货贝。
陶器不多。有些陶器内部有大量梅子核,可能是熬制的果羹;还 有的里面有较多碎骨,发掘者推测是肉羹。
墓穴内用了 15名殉人和15只狗随葬,其中一只狗在墓室底部正 中的腰坑内,这是商人“腰坑殉狗”的传统礼仪。离墓主最近的六名 殉人,在椁室内的棺材外,左右各三人,全尸,但骨骼保存较差,可 能是椁内的某些随葬品有较强的腐蚀作用。这些人应是先被处死,然 后用草席包裹身体放入椁室之内的。椁室外的墓底有四名殉人,能鉴 定性别的有三人,全是男性,只有一人在二十五岁左右,其余都是十 几岁。
上述所有全躯的人牲,姿势和墓主一样,都是俯身直肢。在殷墟 的墓葬中,这颇为奇特。可能是因为墓主死于兵灾,颇不吉利,所以 用这种方式来禳解。
二层台内有三颗人头,"一颗是一名二十岁左右的男性的;其余 两颗则都是女性的,年龄分别为三十岁和四十岁左右。值得注意的是, 三十岁左右的这名女性,应该自幼就拔掉了下牙的两颗门齿。这属于 “东夷”习俗,自大汶口文化以来,在山东及胶东某些地区一直存在。 墓主生前很可能参加过征讨东夷的战争,并从当地带回了一些俘虏。
和人头同一层面的二层台内,还有牛腿和羊腿,以及陶制的豆、瓢、 爵,它们应当是用来盛放食品和酒的。
放置完随葬品和人牲后,开始往墓穴里填土夯筑。夯填的过程中, 还会埋入殉人和殉狗:到一半深度时,杀了一名两三岁的幼儿,将其 头颅面朝下扣在了土中。到距离地面1米左右时,又杀了一名二十五 岁左右的女子,将其头颅侧放在了填土内。对头骨和牙齿的鉴定表明, 这名女子生前应该营养较好,属于物质生活比较丰富的人群。根据发 掘报告,共埋入四名成人和一名幼儿的头骨,但没有发现他们的身体, 而且该墓周边也没有发现人祭坑或者无头尸坑。
在墓葬填埋数年后,墓主的家人为其建造了一座墓上“享堂”: 先是在墓穴正上方筑起1米多厚的夯土台基,并筑进一枚成年人头骨 和一名全躯的少年,然后在台基上建造亭子式享堂。
若干年后,享堂塌毁,有人便在它的基础上挖了一座近方形坑, 坑底埋入一名被砍头的仰身直肢的男子,人头放在身体的左侧,右侧 则是两具儿童的尸体。这座祭祀坑,可能出自“亚长”的后人。
在M54附近,考古队共发掘出40座竖穴墓,大多数是随葬品较 少的小墓,有殉人的只有两座,其中一座殉二人(M82)。这些墓葬 可能多是亚长氏族的成员或者属民的,看来他们多数人并不富裕。
“子”和亚长的后人应该繁衍了很多代。周灭商后,其后人和其 他王族被迁到了商族人的起源地——商丘,并在那里建立宋国,继续 传承商王家族的血脉。至于他们能否放弃血腥的杀祭宗教,这就是 一百多年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