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的兄长,远来的妻子
史书记载,亶父至少有三个儿子:泰伯、仲雍和季历。亶父想把 族长之位传给幼子季历,于是两位长兄高风亮节,离开周族去了南方 蛮族之中生活,后来,他们的后裔建立了吴国。
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可用,以避季历。
(《史记•吴太伯世家》)
这段记载引发了很大的争议,因为关中的周原和江南的吴相隔太遥远 了。有些史家认为,泰伯和仲雍逃往的应该是山西南部的虞国,也有 人说是关中西端的宝鸡一带。8
两位兄长的行踪难有定论,但兄弟三人决裂的原因,很可能比史 书记载的要复杂。
武乙王恩准姬周族迁居到周原是有条件的,立足安居之后,周族 人需要承担相应的义务,这便是替商朝捕猎人牲,以供商王献祭。
甲骨文中用于献祭的羌人,是周人的同宗、近邻和联姻盟友。因此, 为商朝捕猎羌人(周人文献里的姜姓戎人)并不符合周人的传统伦理。 这可能是泰伯、仲雍与父亲决裂的根源,他们希望躲开这件可怕的事。
而幼弟季历则和父亲站在一起。毕竟,只有依附强大的商朝,周 族才有发展的机会。或者说,通过亶父的朝见,周族上层在见识了商 朝发达的战争和统治技术后受到巨大震撼,他们已无法满足那种蛮荒 深山中的生活。
后来,季历继承了父亲的族长之位。对季历来说,在作为继承人 和族长的时期,他最主要的工作是征伐各种戎人,给商朝缴纳俘虏。 传世的史书虽没有记载这些,但4世纪初(西晋)的《竹书纪年》里 记载了一些季历的事迹。9
据《竹书纪年》,武乙王三十四年,季历到殷都朝见,被王赐予 土地三十里,玉器十套,马八匹。这三十里土地很可能在商都近郊, 以作为季历在殷都生活的封邑。看来季历获得了武乙王的赏识。
为了持续获得商朝支持,周族必须为商王征战,缴纳“血税”。 季历在主持周族的十几年里,几乎一直带着部属在外面征讨,这也使 周族变成了一个高度武装化且热衷于战争与劫掠的部族。
武乙王三十五年,这位好战且慢神的王再次亲征关中,周族则 为商王充当马前卒,大力征讨周边部族。据《竹书纪年》,在这一年, 季历的征伐获得重大战果,他率军进攻“西落鬼戎”,可能是山西和 陕西两省之间的土著部落,战果是俘获了二十位“翟(狄)王”。
文王的未济卦九四爻涉及了这一事件:
贞吉,悔亡。震,用伐鬼方,三年有赏于大国。
这句爻辞的大意是说,季历的征战虽然艰难,但战果颇丰,周族也因 此更得到商王朝(大国)的赏识,似乎前途一片光明。但武乙王却在 此次巡视和亲征中离奇地死亡,据《史记・殷本纪》:“武乙猎于河渭 之间,暴雷,武乙震死。”“震死”,就是被雷电劈死。未济卦九四爻 辞中的“震”似乎也与此有关。
武乙王暴死之后,其子文丁(第二十八王)继位。10
文丁二年,季历再次带领族人远征,“伐燕京之戎”,结果遭遇惨 败。“燕京”,古代注家解释为山西太原一带。对于周族来说,这是一 次跨越黄河、进入汾河上游的远征,所以周人不可能占领如此遥远的 土地,战争目的应当还是捕猎当地土著向商朝上贡。
文丁四年,周人又进攻“余无之戎”,获胜,商朝授予季历“牧师” 头衔。周人史诗虽一直强调自己是农耕文明,但在商朝看来,它的特 点还是畜牧业比较发达。
此后,季历接连取得战果:七年,伐“始呼之戎”,获胜;十一年, 伐“翳徒之戎”,俘获三名酋长。
季历还从挚国迎娶了妻子。挚是个东方小国,族姓为“任这 位妻子被后世周人称为“大任(太任)”,她是当时挚国国君的二女儿 (挚仲氏任)。后世注家解释,挚国在今河南省汝南一带,属于殷商的 南土,一个附属于殷商的土著小邦,知名度很低,记载非常稀少。不 过在亶父和季历时代,这大概是周族能攀附的离商朝最近的婚事。11
在《诗经•大雅•大明》中,周人向西土各部族宣称,这位新夫 人是从殷商王朝嫁过来的,暗示她是来自商王家族的公主:
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日嫔于京。乃及王季,维 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但周人这个说法有很多漏洞。商王家族的族姓,是“子”;而挚国的 族姓,却是“任”。这说明挚国和商王没有同宗关系。从甲骨卜辞来看, 商王家族基本实行族内婚,极少和蛮族藩属通婚。
自从迁居周原,亶父和季历先后带领周族四处扩张和捕捉俘虏, 自然和周边族群的关系很差。为此,他们急需用商朝的旗号壮大自 己的声势,以震慑周边各族。如此,从东方娶来的夫人自然要派上 用场。西土各族群对商朝内部情况很不了解,周人的吹嘘也许能起 到一定作用。
从另一面说,迎娶挚国的公主,是周族头领有心向化的表现。在 商人看来,刚从豳地-碾子坡迁出来的周族,近乎生番;而挚国,则 更接近中原文化圈,国君家族应当比较商化,可能会使用商人的文字 和官方语音,如此,新娘大任给季历和周族带来的影响是深远的,特 别是她生了一个叫周昌的儿子,也就是后来的文王。
母亲对儿子的影响是全方位的。周昌成长的环境,肯定兼有商和 周两种文化氛围,尤其是自幼就可以说商朝语言,书写商人的文字, 甚至晚年还沉迷于占卜和易卦占算,这应该都和母亲带来的文化影响 有关。
但季历时代的周族尚未脱离野蛮色彩,因此,从相对繁华开化 的中原远嫁荒僻西土,这让大任一直难以适应。后世经过改造的历 史说,大任在怀胎(周昌)之后,“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 不出敖(傲)言”,全面符合儒家的妇道礼仪,是胎教的创始人。其 实,这很可能是和丈夫疏远而造成的家庭生活冷淡所致。据说,大 任是到猪圈里小便时生下文王的。可见,此时周族首领家的生活条 件与部落普通民众并没有太大差别,从东方邦君家族嫁来的女子自 然难以适应。12
周昌还有两个弟弟,后世的称号分别是虢仲和虢叔,但这两人知 名度极低,可能是季历与其他女子所生。
文丁王在位时间不长,可能只有十一年。在他驾崩前不久,季 历到殷都献俘,却诡异地被杀死。《竹书纪年》的记载是:“文丁杀季历。” 此外,没有更多信息。事实上,文丁王和季历可能都是死于商朝内斗。 下一位商王是文丁的儿子帝乙(第二十九王),他一上台就废除了商 朝传统的祭祀方式,改用了一套被现代研究者称为“周祭”的制度。
当然,这个周祭和姬周族毫无关系。它的特点是不再祭祀上帝及 山岳河川、龙、凤、四方等自然神,只祭祀历代先王;而且,统一规 定给各位先王献祭的时间和方式,形成一张一年周期的巨大值日表, 不必再临时占卜决定。而这限制了占卜师和祭司的权力。
“周祭”是商代第二十四王祖甲最先发明的,被董作宾先生称为 商人的“新派”宗教。但祖甲死后,旧宗教迅速回潮,直到末代二 王帝乙和帝辛(纣王)时期,新派的“周祭”才算正式确立下来。新 派宗教甚至不仅称先王为“帝”,也称在世之王为帝,所以商朝末代 两王的称号分别是帝乙和帝辛(纣王)。按照商人的传统宗教,这肯 定触犯了天界上帝的独尊地位,几乎是大逆不道的僭越。
商朝上层的这场宗教改革可能伴随着宫廷内的派系斗争和政变。 文丁王的死因难以确定,但季历属于老王亲信,自然是新王帝乙的对 立面,所以他很可能是与文丁王的势力一起被消灭的。帝乙初年重启 革新,新旧两派争的就不仅是仪式,也是权力分配。老派宗教祭祀的 各种自然神,可以包含一些非商族起源的神灵,这为商王拉拢异族提 供了操作空间。新派却是一个更加保守的王族小群体,排斥一切没有 商王族血统之人,因而季历这种当红的蛮族酋长自然下场堪忧。
季历死时,周昌可能还不到十岁,应当会有老练的家族成员“辅 政”。《竹书纪年》记载,帝乙二年,“周人伐商”。这显然是不自量力 之举,所以,现实地看,也许是周人不得已介入了商朝内战。
周族的直接领导是老牛坡的崇国,而武乙王也数次亲征关中,应 该和崇国关系非常密切。也许在文丁王死后,崇国曾纠集周之类的番 邦介入朝廷内战,但帝乙的地位已经不可动摇,这次勤旧王之举也就 只能是半途而废。
帝乙似乎没有报复西土的这些侯和伯的举动。他和父亲不一样, 对西部的扩张事业可能并不感兴趣,只要羌人俘虏能一直按期送到殷 都献祭给列祖列宗就行了。而且,像周这种蛮族的首领也很可能不再 有获得重用的机会,并被禁止进入殷都,毕竟崇国这种西土侯国足以 管理他们。所以,在甲骨卜辞里,帝乙上位之后的三四十年中,周族 上层再没有获得商王赏识的记录。
幼年的周昌只能安于他的西土生活。这个小邦又经历了四十余年 沉寂的时光,直到因为周昌晚年发生的某些事变,才再次进入庞大商 朝的视野。彼时,商王已经换成了帝乙的儿子帝辛,也就是后世著名 的商纣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