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迎汪、拒汪之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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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人在“三二〇”之后对蒋介石的认识,经历了一个变化的过程。事变初起,上海中央马上判断这是广州以孙文主义学会为中心的国民党右派的阴谋,“惹起了蒋介石之疑惧”。在得知苏联布勃诺夫使团的判断和处理意见之后[56],陈独秀更公开发表文章肯定“蒋介石是中国民族革命运动中的一个柱石”,其言外之意,中共绝无倒蒋想法,且公开宣布:谁要想倒蒋,谁就是破坏革命势力的统一,谁就是反革命。[57]但是,随着“五·一五”整理党务案通过和蒋大权独揽,并公开提出一党专制的主张,共产党方面对蒋的疑惧之心也迅速形成。蒋介石自然被列入到“将来之敌人”的行列中去了。

确定蒋为“将来之敌人”,是1926年7月中共中央扩大会议的说法。会上,陈独秀在政治报告中明确提出,我们过去对蒋介石估计不足,实际上是对民族资产阶级的力量估计不足。原以为民族资产阶级没有力量,现在看蒋就是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若妄信资产阶级可以革命到底,不预防将来之危险,不能从资产阶级夺取小资产阶级,让他们完全受资产阶级之统治,这便是右倾的错误;同时,若现在即否认资产阶级在民族运动中之作用,不能从帝国主义夺取中国的资产阶级,敌视他们过早,逼他们为帝国主义利用,这便是左倾的错误。”这也就是说,现在对蒋,即对民族资产阶级,不联合不行,不反对也不行。“‘推翻蒋介石’是左倾口号,‘拥护蒋介石独裁’则是右倾机会主义。”他的主张是:“明知其为将来之敌人,或者即是一年或三年后之敌人,而现在却不可不视为友军,且为有力之友军。”会议据此通过的决议强调:必须采取“扩大左派与左派密切的联合,和他们共同的应付中派,而公开的反对右派”的策略以此来争取国民运动的领导权。[58]

然而,既然相信以蒋介石为代表的民族资产阶级已经取得了统治地位,在反帝反军阀的北伐战争即将开展之际,提出“争取领导权”的任务,这是否适宜呢?与会者中有人提出:这“是否会导致将斗争重心从帝国主义和军阀身上转移到民族资产阶级身上?广大群众是否会将这个口号理解为民族资产阶级已经被列入反革命阵营?”而提出争取小资产阶级的任务,是否意味着要小资产阶级跟我们走?这样做“是否对国民党的作用估计不足?”这些意见显示,即使在共产党内部,不少人已经意识到新形势下国共关系的极端脆弱性了。只是,这样一些意见并未引起陈独秀和共产国际代表的重视。[59]不仅如此,在共产国际代表的授意下,陈独秀这时还专门发表文章,与蒋介石的北伐方针唱对台戏,并大泼冷水,暗中影射批评蒋之独裁作法。他写道:“北伐只是讨伐北洋军阀的一种军事行动,还说不上是和帝国主义者直接的武装冲突。”对于推倒军阀,也“不是唯一无二的方法”。更重要的是,如果其中还“夹杂有投机的军人政客个人权位欲的活动,即有相当的成功,也只是军事投机的胜利,而不是革命的胜利。至于因北伐增筹战费,而搜刮及于平民,因北伐而剥夺人民之自由,那更是牺牲了革命之目的,连吊民伐罪的意义都没有了”。在他看来,现时国民政府的责任,不仅不是北伐,反而应当是为巩固广东根据地而进行“防御战争”;全国民众的口号,也不应是响应北伐,而应是拥护革命根据地广东。[60]

陈独秀的这篇文章一出来,顿时在热火朝天地准备北伐和宣传北伐的广东引起大哗。黄埔军校的众多学生强烈地表示反感,黄埔特区党部上书中央党部提出控告,教育长邓演达不得不跑去找鲍罗廷,请他出面帮助平息校内的激愤情绪。北上途中的蒋介石也当即致电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指责陈独秀作为中共领袖,“反对本党北伐,阻止国民革命”,“破坏两党合作之精神,影响重大”,“应请中国共产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负责答复,免致误会”。[61]对陈独秀的这篇文章,其实就连广州的鲍罗廷也不以为然。

鲍罗廷这时的心态十分复杂。就在“三二〇”事件发生前一个月,他刚刚在北京信誓旦旦地向布勃诺夫保证说,蒋介石是国民党中最可靠的“极左派”将领。[62]而一个月之后,布勃诺夫使团一到广州,就发生了“三二〇”事件。这不能不让鲍罗廷倍感沮丧。尽管他并没有因此受到责难,甚至布勃诺夫在听取蒋介石的抱怨之后,还相信只有鲍回来才能消除误解,修复与蒋的关系。但鲍罗廷回到广州后,清楚地发现他根本无法完成使命,甚至还必须曲意迎合,否则连自己都无法取得蒋之信任。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不会坚持反对通过整理党务案,也不会赞成陈独秀等人在上海的做法。他告诫说:“3月20日以后,来自左派和共产党人的任何明确的和激烈的反蒋立场都会意味着‘三二〇事件’在更大范围内的重演。”明明莫斯科反对马上北伐,他却三缄其口,正是为此。他说得明白:“我不能让蒋介石觉得我是北伐的反对者,因为这会意味着我和所有俄国人都站在汪精卫一边。”不仅如此,为了让蒋不会怀疑他暗中站在汪精卫一边,他还要处处表现出支持蒋、推重蒋的样子,好让蒋放心。他的计划是,与其贸然出击,自成破裂之局,不如等着看国民党自身内部必然的分化,再如此这般地稍加运用,重演利用矛盾,各个击破的策略。因为他相信,只要蒋进入湖北,他与湖南将领唐生智之间就会爆发矛盾。蒋如果要去占据武汉,他就会遭到其他将军们的嫉妒和反对。蒋如果看出这种危险,转进江西,左派和共产党人就有理由发起迎汪运动并批评蒋介石退缩。而注意到这后一种可能,鲍罗廷已经与汪精卫取得密切的联系,以便当武汉被占领后好召开国民党代表会议,提出广泛的社会政治改革纲领。那个时候,只要打出汪精卫的名义,就足以把蒋介石所有的对手都联合起来。一旦通过新的纲领,就意味着蒋的失败和必然下台,就可以全面“恢复3月20日以前的局面,使国民党左派和共产党人联盟重新执政”。[63]

严格说来,鲍罗廷与陈独秀对蒋政治上的定性并无二致,都是坚持只能把蒋视为不久将来的敌人,他们都反对马上提出推翻蒋介石的口号。但点明蒋为一年或三年后的敌人,等于向所有共产党员宣示:蒋介石是共产党最危险的对手。何况,当蒋介石取得了个人独裁的地位,同时通过北伐对各地军民财政各机关取得节制之权后,共产党人除非照蒋的旨意中规中矩,不越雷池半步,否则,就是想要不与蒋介石等人发生冲突也没有可能。鲍罗廷这时曾经与共产国际远东局代表团有过一次争论,所涉及的正是这样的问题。维经斯基等一方面批评中国共产党人对蒋的态度太过激进,说这样很可能会使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孤立起来,并把蒋逼到右派一边去;但另一方面,他们却相信完全可以不刺激蒋介石来同反革命展开斗争。鲍罗廷明确地告诉维经斯斯等人说:中国的问题在于,这里的任何一个领袖都是和自己的学生、弟子及其各色各样的拥护者相互依存的。任何领袖都要对自己的下属负责,反过来,下属的任何言行都自认是拥护或代表其领袖的。因此,哪怕只是针对个别下属言行的做法,也都难免会被人看成是意在反对其领袖。具体到蒋介石,从“三二〇”事件开始,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他指使下进行的。你们除非说些不关痛痒,丝毫不会引起人们注意的话,否则,只要你们谈论到革命和反革命的问题,就注定“将被理解为是反对蒋介石的言论”。而“这是很严重的政治难题”。[64]

为了避免嫌疑,在鲍罗廷看来,共产党人应当退出国民党的各级领导机关,而且应当谨言慎行,然而,莫斯科所规定的,也是共产党人自信必须肩负的引导国民革命的责任如何来实行呢?俄国人几乎一致认为,可以借助于国民党左派来贯彻共产党人的意志。远东局的拉菲斯就提议说:“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找一些这样的学生,不是共产党人,而是国民党左派,他们还相信蒋介石但开始对他表示失望,让他们给蒋介石写一封大致如下内容的公开信。第一部分:我们知道并列数蒋介石以往的各种革命功劳,相信他有最好的动机。第二部分:我们看到,我们爱戴的领袖蒋介石在犯错误,被内部反革命利用。第三部分:我们希望蒋介石纠正所有这些错误,并考虑到前线的胜利,恢复国内的革命秩序。”[64]鲍罗廷其实也是这样做的,只是,他所从事的是暗中支持少数不满蒋独裁作法的所谓国民党左派发起迎汪运动。

严格地说,蒋介石这时的地位和权力并不稳固。二届二中全会后共产党人虽然退出了中央党部,蒋依然无法掌握整个党务,因为他手下几乎没有几个可用的党务干部,除了组织部等个别部门以外,中央党部中的其他各部门,包括宣传、劳工和农民等部,都因为没有得力干部好选,所用之人多非可信任者。有的与蒋若即若离,有的干脆就与共产党人打得火热。[65]结果是,“国民党中央表面上要比过去更加集权,但实际上各派都自行其事”,几乎失去了原有的工作热情和效能。[66]党务如此,军事也好不到哪去。蒋介石的总司令头衔其实也是名不副实。除了自己的第一军以外,要想指挥其他各路将领,远不那么容易。大家名义上都是国民革命军,相互关系仍是旧军阀那一套,多半还都要靠加官封地、许愿收买等种种私相授受的办法来维系。稍不如意,便会生出许多猜忌。在这种情况下,党内和军内自然多不愿意看到蒋一派独大和大权独揽,相反,对汪回却乐观其成。迎汪运动所以在各地迅速形成滚雪球的效应,直至影响到黄埔军校内部,与此不无关系。一些人甚至力主“说明本党现状及三月二十日事变真相”,根本就是想要取消蒋的政治资本,恢复汪精卫时期的路线,“与C.P.谅解合作”,“恢复党权”。[67]

8月21日,黄埔军校第四期的学生公开通过了一项迎汪的决议[68],而一直对此不动声色的汪精卫这回出人意外地做出了反应,表示愿意解除他过去的一切职务,专任党务。在一段时间里,蒋对偶尔出现的迎汪言论并不十分介意。一来他相信“三二〇”大局已定,汪精卫不敢贸然回来;二来二届二中全会通过了整理党务案,自己又取得了党政军大权,汪更是不便回来。这也是为什么二届二中全会闭幕式上及会后,他明明不想汪回,却仍旧公开声明赞成请汪复职的一个原因。[69]如今的情况则明显有所不同。一是党内竟然出现如此高涨的迎汪声浪,甚至黄埔学生也卷入其中,这显示汪已有足够的回国资本;二是他已不如整理党务案通过后那样充满自信,眼看党内异己力量再度崛起,万一汪真的看准时机,乘势回国,几个月的努力难免会前功尽弃。鉴于此,蒋不得不设法阻止汪精卫回国。而要阻断迎汪运动,他深知非找共产党帮忙不可。[70]刚听说黄埔军校学生联名迎汪时,他就断定“从中必有人操纵”,在日记中对“他党在内捣乱”恨得“切齿”。[71]但得知汪确有回国可能后,他还是不得不去向共产党进行疏通。他秘密地托胡公冕赴上海去见陈独秀,同时也去电邀请在广州的共产国际远东局负责人维经斯基前来汉口见面,声称请其“指导党务政治”。其意图简单明了:“请C.P.勿赞成汪回”,因为“汪回后将为小军阀所利用和他捣乱,分散了国民革命的势力”。他甚至要胡转告陈独秀说,“汪回则彼决不能留”。[72]

蒋介石求上门来,中共中央却不能给蒋这个台阶,因为它无法接受蒋以不许妨碍北伐为由压制工农运动的态度。而根据共产党人的报告,整理党务案通过之后,大批孙文主义学会分子取代共产党人和部分左派国民党员的位置,广东许多地方的“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都得以扬眉吐气。故中共中央明确认为:“我们要不反对中派政权,只有停止发展民众运动。”[73]更何况蒋握有对地方党政官员的委任大权,如不打破此种局面,把党政权力从蒋手中夺回来,随着北伐军的推进,全国各地的党政权力多半也会落到那些敌视共产党的势力手中,要想顺利开展民众运动,以确立革命的基础,几乎没有可能。因此,中共中央决定,虽然不赞成分散革命势力,但也不赞成权力集中于蒋一人手中,因为这“更有右倾的危险”。他们提出了一个“汪蒋合作”的方针。其目的在于要使左派在广东重新“取得政治上的指导”,同时“打破总司令的委任制度”,便利在全国范围内推进革命运动的展开。据此,9月21日晚,经过与维经斯基磋商,双方一致决定,以保证“维持蒋之中央军事领袖地位”为条件,换取蒋同意汪回和交出党权。[74]


二、继续两党“合作”的尝试四、“扶助农工”问题上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