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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过世之后的那些年,许多土地开始慢慢荒废了,秀娥的很多邻居纷纷外出打工,剩下的年长者只在地里种些稀疏的蔬菜,和一些足够自家人吃的粮食。年轻人最多只是在村里过渡一下,就奔向了外面的世界。

在秀娥的世界里,村里的邻居无非就是没钱和有钱的,没钱的种地打工,有钱的开工厂。她身边最繁华的世界就是古镇,以此为圆心,她周围的职业都是农民、道士、媒婆、铁匠、餐馆老板、仙婆、卖肉的……最初认识她的时候,她压根理解不了“作家”是个什么样的职业,这样的名词让她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

但她也像这个年龄的大多数年轻人那样会使用各种软件,每天早上在群里帮同事们登记,然后去美团上买菜,统一放在某个超市。只是她在城市工作的时间太短,有限的见识使她看不了太遥远。“很多事情判断不好。”她们单位的黄师傅说,“住在镇上挺好的,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她丝毫不觉得这句话哪里不对劲。

镇上的大小超市倒是有若干,口碑最好的“优选超市”是个浙江人开的。超市所有的货物感觉都只是为了应付最“实用”的生活需求:城市里卖无糖咖啡,这里只有三合一;城市能买到专门洗内衣的内衣净,这里洗衣服洗内裤可以统一在一块肥皂上;城市有定型发胶,这里只有啫喱水;著名的瑞士水果软糖Sugus在这里也变成了一种国产的山寨包装……当然,和从前的供销社相比,这样的超市就足够了。

秀娥的家坐落在一块杂草多过粮食的小坡上,屋后被四季常青的小叶杨包围,和马路之间隔了一座浑浊的鱼塘,屋子的一侧用铁丝网圈了一块地方出来,大鹅、公鸡、鸭子,应有尽有。她还养着兔子和荷兰鼠,全都是准备养来自家吃的。

一条黑色花纹偏多的小狗出来迎接主人,尾巴像根硬邦邦的烧火棍在摇动。秀娥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做了一桌子菜,我学着秀娥的孩子,把碗里吃剩的肉扔给桌下的黑狗,问他们如何称呼狗狗,他们笑了:“一条狗,要啥子名字。”

此后去过两三次,黑狗半生不熟地吠叫过,欲拒还迎地看我们进屋,警惕地弓了一会儿身子,才放松下来,老老实实地继续倚着门框。

再下一次去的时候,除了给孩子们准备的零食包,想起那条忠心耿耿的狗,就给它也买了两根火腿肠。走进秀娥的家,急忙撕开口子,递给黑狗。

他却急得吠叫了起来,尾巴下垂,腿往后迈,一直缩到堂屋的一个高凳子下面,萎成一团,嘴里还不忘“呜呜”地叫唤着。

“它不应该是这样啊。”秀娥笑了,她说,“农村嘛,大概没有人对它这样好过。”

截止到2022年的年底,秀娥只做过两份正式职业,第一份是在宜宾的五粮液厂,第二份就是回到仙市之后的幼儿园老师。她2015年回来仙市,30岁的那一年离了婚,独自抚养两个孩子。大女儿今年13岁,小儿子才6岁。

或许当初她的路不应该只能如此。

富顺二中是自贡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秀娥初中时曾经因为“成绩好、又勤快”全校闻名。在高一进富顺二中的时候排名前一百,意味着大学本科都稳妥了。但自从母亲生病,她每天晚上睡不好,梦见各种死人。

妈妈去世之后,秀娥成绩一落千丈。在生活上,因为学校可以申请贫困学生免学费,又因为毛笔字写得好,课余的时间,她帮同学抄写学习资料,也能赚几百元钱一个月,“暂时没有吃到生活的苦。”

2005年,她只考到了广州的电子科大,刚去就水土不服,过敏、失眠、整晚睡不着,完全没有办法学习。更让她困扰的就是开头提到的那事:那年暑假,她去电子厂勤工俭学,第一个月发完工资,同去打工的大学同学约着她和其他工友一起逛街,然后就魔怔般地站在原地,拉都拉不走。

据那位同学后来模糊的回忆,钱都是她自己主动掏出来给对方的,回到学校,大家都猜测她是被人下药了。从那以后,外面的世界再也没有看上去那样诱人,反而变成了一个陌生的陷阱。

她对广州再也没有留恋,多年以后她凌乱地说起这个原因,含糊其辞地提起自己的退学。她说从来没有去参加任何同学聚会,她也不进任何微信群,不和任何同学联系,也不知道当初的同学近况如何,过得好不好。

踩在土路上的秀娥可一点不像缺乏自信的样子。她家的前面是黑黝黝的鱼塘,后面保留了一片蔬菜地,远处是密密层层的谷子,头顶的天空滚烫到微微泛蓝,走在高耸的玉米秆和杂草的缝隙里,秀娥敏捷而灵活,她走路的姿势有点外八字,脚掌比脚尖先着地……那是一种安全感十足,甚至带有些侵略性的走路方式。

秀娥不算早熟,但是按照爸爸的话说,是个“恋爱脑”,大学只读了一期退了学,她网恋的男孩过来仙市看她,两个人就确定了终身大事,她毫不犹豫地跟他去了宜宾附近的一个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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