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黄 帝

字数:5541

“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註》:“神道恍惚,不行而至者也。”按《周穆王》:“吾與王神游也,形奚動哉?”;《註》:“所謂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全取《易·繫辭》上:“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三國志·魏書·何晏傳》裴註引《魏氏春秋》記晏品目朝士有曰:“‘唯神也,不疾而速,不行而至’,吾聞其語,未見其人”;蓋魏、晉人喜用之語。

列子“進二子之道,乘風而歸”;《註》:“《莊子·逍遥遊》: ‘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按下文列子告尹生曰:“心凝形釋,骨肉都融,不覺形之所倚,足之所履,隨風東西,猶木葉幹殼。竟不知風乘我耶?我乘風乎?”《仲尼》篇“足之所履”句下尚有 “心之所念,言之所藏,如斯而已,則理無所隱矣”等語,無 “隨風東西”云云。周君振甫曰:“《莊子》:‘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郭象註:‘非風則不得行,斯必有待也,唯無所不乘者無待耳。’《列子》:‘心凝形釋’云云,張湛註:‘無待於外。’ 御風一事也,而《列子》之境高於《莊子》,豈非仿襲前人而欲駕出其上,所謂與古争强梁乎?”蘇轍《欒城集》卷一八《御風辭題鄭州列子祠》有云:“苟非其理,屨屐足以折趾,車馬足以毁體,萬物皆不可御也,而何獨風乎?昔吾處乎蓬蓽之間,止如枯株,動如槁葉,居無所留而往無所從也。有風瑟然,拂吾廬而上,……而吾方黜聰明,遺心胸,足不知所履,手不知所馮,澹乎與風爲一,故風不知有我而吾不知有風也。蓋兩無所有,譬如風中之飛蓬耳。超然而上,薄乎雲霄而不以爲喜也,拉然而下,隕乎坎井而不以爲凶也。夫是以風可得而御矣。今子以子爲我,立乎大風之隧,凜乎恐其不能勝也,蹙乎恐其不能容也。……子不自安,而風始不安子躬矣。子輕如鴻毛,彼將以爲千石之鐘;子細如一指,彼將以爲十仞之墉。”寫“心凝形釋”頗工,録以供共賞焉。

“自吾之事夫子友若人也,三年之後,心不敢念是非,口不敢言利害,始得夫子一眄而已。五年之後,心庚念是非,口庚言利害,夫子始一解顔而笑。七年之後,從心之所念,庚無是非,從口之所言,庚無利害,夫子始一引吾並席而坐。九年之後,横心之所念,横口之所言,亦不知我之是非利害歟。亦不知彼之是非利害歟。……内外進矣。”按循堦漸升,凡分四級,張湛註已闡言之。然説七年云:“順心之極,任口之理”,説九年云:“恣其所念,縱其所言”;區畫差别,似欠分明。可參觀《老子》卷第四〇章;苟假郭象語道之,七年“遣是非”,九年“又遣其遣”也。

【增訂四】郭象註《齊物論》所謂“又遣其遣”,即《知北遊》所謂“無無”(見 693 頁)。按《庚桑楚》又云:“有不能以有爲有,必出乎無有,而無有一無有”;郭註:“若無能爲有,何謂無乎?一無有遂無矣。無者遂無”;王先謙《集解》引宣云:“並無有二字亦無之。”龍樹《中論·觀湼槃品》既言:“何處當有無?”《觀行品》第一三又云:“大聖説空法,爲離諸見故,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譬如有病,須服藥可治,若藥復爲病,則不可治。”《大智度論》卷三一《釋初品中十八空》:“先以法空破内外法,復以此空破三空,是名空空”;卷三六《釋習相應品之二》:“以空破空,亦無有空。……破一切法,空亦復空。”莊子於“無有一無有”,釋氏於“空破空”,皆丁寧反復。西方近日論師目佛説爲“消極之虚無主義”,并“虚無”而否定之(Pour demeurer fidèle au nihilisme passif qu’il a pris pour principe , le bouddhisme doit tendre à l’indifférence absolue,par la négation de toutes les valeurs, y compris,par conséquent,la valeur du néant. -Raymond Polin,Du laid,du mal,du faux,1948,p. 83),尚未及於漆園之微言也。葉廷琯《吹網録》卷一引顧陳垿《抱桐讀書眼》説《論語·子罕》:“子絶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云:“意、必、固、我,常人之情。毋意、必、固、我者,賢人之學。并絶去禁止之迹,自然無此四者,此聖人之不可及也。‘絶四’是‘絶四毋’。”竊謂此與宋楊簡《絶四記》之説暗合,亦即拾莊生“坐忘”、“遣遣”及列子“從心”、“横心” 之緒,以申孔門之教爾。劉將孫《養吾齋集》卷八《解〈金剛經〉序》:“此真爲人解縛減擔。……昔吾夫子亦有四句偈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似尚未深求至於斯極也。

《莊子·達生》云:“知忘是非,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忘其忘即遣其遣,白居易《隱几》:“既適又忘適,不知吾是誰”,本此。又《莊子·大宗師》女偊曰:“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後能外天下。……吾又守之,七日而後能外物。……吾又守之,九日而後能外生”,又顔回曰:“回忘仁義矣!……回忘禮樂矣!……回坐忘矣!”;《寓言》顔成子游曰: “自吾聞子之言,一年而野,二年而從,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來,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列子》斯節命意遣詞,均出《莊子》,捉置一處,便見源流。《列》之襲《莊》,世所熟知,然祇覩其明目張膽者,至脱胎换骨、假面化身處,則識破尚鮮也。“不知”、“忘適”、 “坐忘”之境,不特無是非利善之辨,并泯心物人我之分,渾淪冥漠,故曰“内外進[盡]”。《維摩詰所説經·文殊師利問疾品》第五:“空病亦空”,僧肇註:“階級漸遣,以至無遣也”;顯取郭象“遣其遣”之文,“階級”猶三、五、七、九年之以兩年爲一級。《肇論·不真空論》第二:“豈謂滌除萬物,杜塞視聽,寂寥虚豁,然後爲真諦乎?誠以即物順通,故物莫之逆;即僞即真,故性莫之易。性莫之易,故雖無而有;物莫之逆,故雖有而無”;又《般若無知論》第三:“聖心虚静,無知可無,可曰‘無知’,非謂‘知無’”。西班牙神秘宗師分靈魂静穆(callar)之等衰,初地蒙昧不見外物(dormimos a las cosas temporales),中地悶墨渾忘自我(un olvido aún de nostros mismos),終地如沉酣熟眠酒窟中(el anima se adormece como en celda vinaria),黑甜而無所覺知。均可參印“内外進[盡]矣”;“知無”、“遣”也,“無知”、“遣其遣”也;爛醉卧酒窟中,猶《文子·精誠》:“闇若醇醉而甘,卧以游其中”也。

【增訂二】劉宋譯《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之二:“得諸三昧身,乃至劫不覺;譬如昏醉人,酒消然後覺。彼覺法亦然,得佛無上身。”與《文子》及西班牙神秘宗師取譬相近。

董其昌《容臺别集》卷一:“晦翁嘗謂:‘禪典都從子書翻出,尚有《列子》未經翻出,當更變幻。’不知謂何等語也。吾觀内典有初、中、後發善心,古德有‘初時山是山,水是水,向後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而向後山仍是山,水仍是水’,……及佛國禪師《十牛頌》……等次第,皆從《列子》:‘心念利害,口談是非;其次三年,心不敢念利害,口不敢談是非;又次三年,心復念利害,口復談是非,不知我之爲利害是非,不知利害是非之爲我’,同一關捩。”引《列子》文有舛錯,而能識其與釋説同揆,要爲具眼。“古德”語見《五燈會元》卷一七青原惟信章次;《牧牛圖頌》之一〇《雙泯》,《牧牛又十頌》之八《人牛俱忘》至一 〇《入鄽垂手》,即“九年之後”造詣也。董氏引朱熹語,則不詳何出。《朱文公文集》卷六七《觀〈列子〉偶書》、《别集》卷八《釋氏論》下、《朱子語類》卷六八、又一二五、一二六反復言道士不知讀老、莊書,反“爲釋氏竊而用之”,佛書“大抵都是剽竊老子、列子意思”,“列子語、佛氏多用之”,“列子言語多與佛經相類”,“佛家先偷列子”;絶非謂“《列子》未經翻出”。《全唐文》卷六三六李翺《去佛齋論》:“佛所言者,列禦寇、莊周言之詳矣”;宋祁《筆記》卷中:“釋迦、文殊剟言之瘢,刮法之痕,與中國老聃、莊周、列禦寇之言相出入;大抵至於道者,無今古華戎,若符契然”;語皆無病。宋氏撰《新唐書·李蔚傳·贊》論佛經乃曰:“鞮譯差殊,不可究詰,多是華人之譎誕者,攘莊、列之説佐其高,層累架騰,直出其表,以無上不可加爲勝”;則不辨疑似,厚誣武斷。而《朱子語類》卷一二六亟稱之曰:“此説甚好!如歐陽公……程子……皆不見他正贓,却是宋景文捉得他正贓。”實則栽贓入罪,早見《魏書·釋老志》載太平真君七年三月詔:“皆是前世無賴子弟劉元真、吕伯疆之徒,乞胡之誕言,用老、莊之虚假,附而益之”;宋祁不得專其文致之功也。《全唐文》卷七五六杜牧《唐故灞陵駱處士墓誌銘》:“尤不信浮圖學,有言者,必約其條目,引《六經》以窒之曰:‘是乃其徒盜夫子之旨而爲其詞,是安能自爲之!’”;是誣良爲盜,唐人且有以佛典爲竊攘孔子者!蔣湘南《游藝録》卷三《别録》記龔自珍嗤《新唐書·李蔚傳·贊》曰:“此儒者夜郎自大之説耳!”;蔣氏《七經樓文鈔》卷四《西法非中土所傳論》:“或疑釋家書乃竊儒書而僞爲者,則陋儒夜郎自大之見也”,當本龔氏,“儒書”即謂“中土”書;卷三《經咒本旨》:“大概中國之佛經竊諸莊、列,西方之佛經本諸婆羅門”,則欲兼采宋祁與龔自珍兩家之論耳。

“而後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也。心凝形釋,骨肉都融”;《註》:“夫眼耳鼻口,各有攸司。今神凝形廢,無待於外,則視聽不資眼耳,嗅味不賴鼻口。”按《仲尼》:“老聃之弟子有亢倉子者,得聃之道,能以耳視而目聽。魯侯聞之大驚…… 亢倉子曰:‘傳之者妄!我能視聽不用耳目,不能易耳目之用。我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乃不知是我七孔四支之所覺、心腹六藏之所知,其自知而已矣’”;《註》: “耳目者,視聽户牖;神苟徹焉,則視聽不因户牖,照察不閡牆壁耳。”“不能易耳目之用”者,如《公孫龍子·堅白論》:“視不得其所堅,……拊不得其所白。……目不能堅,手不能白”;《莊子·天下》:“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焦氏易林·隨》之《乾》:“鼻目易處,不知香臭”;陸機《連珠》:“臣聞目無嘗音之察,耳無照景之神”;此常世所識也。“視聽不用耳目”、“神合於無”者,神會而不以官受,如《文子·道德》:“故上學以神聽,中學以心聽,下學以耳聽”;此神秘宗侈陳之高境也。《列子》兩節實發揮《莊子·人間世》:“夫徇耳目内通,而外於心知”;“徇”通“洵”,“内通”即“無不同”、“内徹”、“不閡牆壁”,“外於心知”即“不知是心腹六藏之所知”、不以“心聽”。釋典慣言五官通用,如《楞嚴經》卷四:“由是六根互相爲用。阿難,汝豈不知,今此會中,阿那律陀無目而見,跋難陀龍無耳而聽,殑伽神女非鼻聞香,驕梵鉢提異舌知味,舜若多神無身覺觸?”又卷一〇:“銷磨六門,合開成就,見聞通隣,互用清淨”;《五燈會元》卷一二淨因繼成上堂:“鼻裏音聲耳裏香,眼中鹹淡舌玄黄,意能覺觸身分别,冰室如春九夏凉”,又卷一三洞山良价偈:“也大奇!也大奇!無情説法不思議!若將耳聽終難會,眼處聞時方得知”;《羅湖野録》卷一載空室道人作死心禪師讚:“耳中見色,眼裏聞聲”;張伯端《禪宗歌頌詩曲雜言·性地頌》:“眼見不如耳見,口説争如鼻説。”詞章如蘇軾《東坡集》卷四〇《法雲寺鐘銘》、趙秉文《滏水集》卷二《遊懸泉賦》又卷五《擬和韋蘇州》二〇首之七,皆掇拾爲文字波瀾。“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無不同”,即“銷磨六門”,根識分别,掃而空之,渾然無彼此,視可用耳乃至用口鼻腹藏,聽可用目乃至用口鼻腹藏,故曰“互用”;“易‘耳目之用”則不然,根識分别未泯,不用目而仍須“以耳視”猶瞽者,不用耳而仍須“以目聽” 猶聾者也。西方神秘宗亦言“契合”(Correspontia),所謂:“神變妙易,六根融一”(O métamorphose mystique/De tous mes sens fondus en un!)。然尋常官感,時復“互用”,心理學命曰“通感”(Synaesthesia);徵之詩人賦詠,不乏其例,如張説《山夜聞鐘》:“聽之如可見,尋之定無象。”蓋無待乎神之合無、定之生慧。陸機《連珠》言:“目無嘗音之察,耳無照景之神”,“嘗音”之“嘗”即“嘗食”、“嘗藥”之“嘗”,已潛以耳之於音等口之於味;其《擬西北有高樓》明曰:“佳人撫琴瑟,纖手清且閑;芳氣隨風結,哀響馥若蘭”,豈非“非鼻聞香”?有如“昂鼻嗅音樂”(lifted up their noses/As they smelt music)。楊萬里《誠齋集》卷一七《又和二絶句》之二:“剪剪輕風未是輕,猶吹花片作紅聲”,嚴遂成《海珊詩鈔》卷五《滿城道中》: “風隨柳轉聲皆緑,麥受塵欺色易黄”,豈非“耳中見色”?有如“天色昏黑中,黄鳴者蟲,朱響者鐘”(sotto il cielo bigio,il gi- allo grida,il rosso squilla)。

【增訂三】楊萬里謂風吹花而作“紅聱”,嚴遂成謂風吹柳而作“緑聱”;近世西班牙詩人(Federico Garcia Lorca)有句云:“碧風。碧樹枝”(Verde viento. Verdes ramas-“Ro-mance sonambulo”);説者謂風因所吹之物而得色也(The wind is green here only because of where it blows-Stanley Burnshaw,ed.,The Poem Itself,Pelican,238)。《成實論》卷二:“世間事中,兔角、龜毛、蛇足、鹽香、風色等,是名無”;《文選·賦·物色》李善註:“有物有文曰‘色’;風雖無正色,然亦有聱。”此言物理耳。詩人通感圓覽,則不特無中生有,觀風爲“碧”色,且復以耳爲目,聞風聱之爲“紅”、 “緑”色焉。常語亦曰“風色”,又曰“音色”,與詩人之匠心獨造,正爾會心不遠。

陳與義《簡齋集》卷二二《舟抵華容縣夜賦》:“三更螢火鬧,萬里天河横”,黄景仁《兩當軒集》卷一九《醉花陰·夏夜》:“隔竹捲珠簾,幾個明星,切切如私語”,豈非“眼裏聞聲”有如 “天上繁星啁啾”(va col suo pigoliò di stelle)。《瑯嬛記》卷上莊氏女“每弄《梅花曲》,聞者皆云‘有暗香’”;雖野語乎,亦本聯想而生通感也。道家之“内通”、釋氏之“互用”,言出有因,充類加厲,遂説成無稽爾。

“至人潛行不空,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按本篇上文言華胥國民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斫撻無傷痛,乘空如履實,寢虚若處牀;下文言商丘開高臺投下若飛鳥,泳淫隈得珠,入大火取錦,又趙襄子見人從石壁中出,隨烟燼上下,游金石,蹈水火;《周穆王》言“化人”入水火,貫金石,反山川,移城邑,乘虚不墜,又老成子“學幻”,能存亡自在,翻校四時,冬起雷,夏造冰,飛者走,走者飛。於《莊子·田子方》及《達生》所侈陳“真人”、“至人”伎倆,踵事增華,所欠者,《逍遥遊》中藐姑神人之“乘雲氣、御飛龍”耳。蓋已熟聞釋氏所侈 “神通”而刺取之。如《長阿含經》之二〇《阿摩晝經》論“專念一心、無覺無觀”之“四禪”云:“身能飛行,石壁無礙,游空如鳥,履水如地”(二四《堅固經》同);《大方廣佛華嚴經· 十地品》第二六論“得無量神通力”云:“能動大地,以一身爲多身,多身爲一身;或隱或顯;石壁山障,所往無礙,猶如虚空;入地如水,履水如地;日月在天,有大威力,而能以手捫摸摩觸”;《大般湼槃經·光明徧照高貴德王菩薩品》第一〇之二云:“或時分此一身爲無量身,無量之身復爲一身;山壁直過,無有障礙;履水如地,入地如水;身成烟焰,如大火聚;……或爲城邑聚落舍宅山川樹木;或作大身,或作小身、男身、女身、童身、童女身”;《大智度論·解了諸法釋論》第一二釋“如化”,亦備舉“十四變化”。故梁僧祐《弘明集·後序》已援《列子· 周穆王》篇載“化人”事,以證“開士之化,大法萌兆,已見周初”;初唐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二二載道宣自記乾封二年二月諸天人下降與之問答,得知佛於夏桀時已垂化中國,“有天人姓陸名玄暢”告道宣曰:“弟子是周穆王時生,……文殊、目連來化,穆王從之,即《列子》所謂‘化人’者是也”;親聆天語,更鑿鑿有據。後世僧史奉爲不刊之典,如南宋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四徑記穆王時文殊菩薩、目連尊者同來中國,“《列子》 ‘化人’,即文殊等”。蓋僧徒讀《列子》寓言,如痴人聞説夢,而道宣復以見鬼語坐實之者。《西遊記》第三回孫悟空自誇“聞道”之後,有七十二般變化,如入金石無礙,火不能焚、水不能溺等,已見《莊》、《列》;“變化”即老成子所學之“幻”也。

“用志不分,乃疑於神”;《註》:“專意則與神相似者也。”按此節全本《莊子·達生》,《莊子》“疑”字作“凝”;《列子》此處之“疑於神”,正如《天瑞》之“不生者疑獨,疑獨其道不可窮”,亦“凝”之意。蓋“疑”通“擬”(如《檀弓》曾子責子夏“使西河之人疑汝於夫子”,《漢書·谷永傳》論改作昌陵“費疑驪山”),亦通“凝”。張註兩處,一從字面釋爲疑惑,一本通假釋爲擬比,皆不切當。俞樾《諸子平議》卷一六乃欲改《莊》從《列》,并舉《莊》下文梓慶削木節爲佐證,於義亦墮。夫言非一端:梓慶節“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歟”,承“見者驚猶鬼神”來,明指旁觀者之心事而言,作“疑”是也;此節“乃凝於神”,承痀瘻丈人自稱“有道”而能“不反不側”,蓋當事者示人以攝心專一之旨,正當作“凝”。《管子·形勢》篇:“無廣者疑神”,“無廣”即“不分”,“疑神”亦即“凝於神”矣。《列子·周穆王》:“百骸六藏,悸而不凝”,正“凝於神”之反;《黄帝》:“心凝形釋”,張註:“神凝形廢”,又可移釋“凝於神”。“執臂若槁木之枝”,非“形廢”而何?故《列》之“疑於神”,宜解爲“凝於神”之意,而《莊》之“凝於神”,不必改作“疑於神”之文也。

“海上之人有好漚鳥者”云云。按《容齋四筆》卷一四早言此節與《吕氏春秋·精諭》中一節相同。吕書云:“海上之人有好蜻者”,高誘註:“蜻蜓小蟲”,而《列子》易蟲爲鳥。《鶡冠子·泰録》云:“未離己而在彼者,狎漚也”,陸佃註:“如狎漚者,心動於内,則漚鳥舞而不下。”陸解甚確;則《鶡冠子》之僞作,後於《列子》耶?《三國志·魏書·高柔傳》裴註:“孫盛曰:機心内萌,則鷗鳥不下”;孫在東晉初,殆已見《列子》耶?晉人文字驅遣《列子》,此爲朔矣。謝靈運《山居賦》:“撫鷗鮁而悦豫,杜機心於林池”,自註:“莊周云:‘海人有機心,鷗鳥舞而不下’”;實用《列子》此文而嫁名《莊子》,

【增訂四】《世説·言語》:“佛圖澄與諸石遊,林公曰:‘澄公以石虎爲海鷗鳥’”,劉峻註:“莊子曰:‘海上之人好鷗者’”云云。亦以爲事出《莊子》,豈漆園逸文歟?

豈如李商隱《判春》所謂“珠玉終相類,同名作夜光”乎?參觀論《全晉文》孫綽《孫子》。

“有神巫自齊來處於鄭,命曰季咸”一節。按本《莊子·應帝王》“鄭有神巫曰季咸”一節。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四早謂《列子》此節乃華嚴命一公看心,普寂請柳中庸筮心,詵禪師使日照三藏測心等傳説所自出。唐無名氏《歷代法寶記》載 “邪通婆羅門”爲智詵看心事,視段氏所引《詵禪師本傳》較多節目。《太平廣記》卷四四七《大安和尚》(出《廣異記》)大安命聖菩薩看心,《五燈會元》卷二南陽慧忠命大耳三藏看心,皆一事而放紛爲衆説耳。沈括《夢溪筆談》卷二記山陽女巫事,實亦同根所生也。

“宋有狙公者”一節。按本《莊子·齊物論》“何謂‘朝三’?狙公賦芧曰”一節,而敍事較具首尾。《列》取《莊》文,皆條理之,此即一例,相形之下,《莊子》突如其來,大似狙公事先見《列子》,莊用其語而説明來由矣!“朝三暮四”與“朝四暮三”,所以明“名實不虧”而“喜怒爲用”;蓋三四、四三,顛之倒之,和仍爲七,故“實”不“虧”而“名”亦未“虧”。《百喻經》之三四:“昔有一聚落,去王城五由旬,村中有好美水。王勑村人日日送其美水,村人疲苦,悉欲遠移。時彼村主,語諸人言:‘汝等莫去。我當爲汝白王,改五由旬爲三由旬,使汝得近往不疲。’即往白王,王爲改之,作三由旬。衆人聞已,便大歡喜。”與賦芧事劇類,改五作三,則不“虧”實而祇“虧”名,亦能回“苦”作“喜”也。

Cf. Grillparzer,Aphorismen:“Zwischen nichts wissen und Nichts wissen-”,Gesammelte Werke,hrsg. E. Rollett und A. Sauer,II,107.

Francisco de Ossuna,Tercer Abecedario Espiritual,XXI. 4,Allison Peers,Spanish Mysticism,74,191.

Baudelaire:“Tout Entière”,Oeuvres complètes,“Bib. de la Pléiade,116. Cf. R. -B. Chérix,Commentaire des“Fleurs du Mal”,31-6;P. Mansell Jones,The Background of Modern French Poetry,16,31,37.

略見《通感》。

Cf. Coleridge,Biographia Literaria,ed. J. Shawcross,II,103;J. -P. Sartre, L’Imaginaire,139-141.

Shakespeare,The Tempest,IV. i. 177-8.

D’Annunzio:“Notturno”,E. di Michelis,Tutto D’Annunzio,530.

G. Pascoli:“Il Gelsomino notturno”,Opere,Mondadori,1058.


二 天 瑞四 周 穆 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