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仲 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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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侯大悦,他日以告仲尼,仲尼笑而不答”;《註》:“今以不答爲答,故寄之一笑也。”按《莊子·田子方》:“仲尼見之而不言。……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亦不可以容聲矣。’”一笑一默,都將孔子寫成彼法中人;其不言亦似淨名之默然(《維摩詰所説經·入不二法門品》第九),其微笑亦似迦葉之破顔(《大梵天王問佛決疑經》,參觀智昭《人天眼目》卷五)。李白《山中問答》:“問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題曰“問答”,詩曰“不答”而“笑”,此等張致,《論語》中孔子所無也。王通《中説·王道》: “韋鼎請見子,三見而三不語”,阮逸註即引“目擊道存”;《中説》仿《論語》,而“文中子”又仿《莊子》中之孔子也。“笑而不答” 之爲裝模作樣,更過於《墨子·非儒》下所譏之“會噎爲深”。《癸巳存稿》卷一四:“明人喜言‘笑’者,由趨風氣,僞言之。文集中曰‘余笑而不言’者,必有二三處,非是不爲尖新。”亦見一斑。

“孔子動容有間曰:‘西方之人有聖者焉。……’商太宰默然心計曰:‘孔丘欺我哉!’”按隱稱釋迦而不著其名,且故示商太宰之勿信,閃爍惝怳,工於掩飾者也。故《廣弘明集》卷二載王邵《齊書·述佛志》撮述此節及《黄帝》篇夢游華胥節而論之曰:“此之所言,彷彿於佛”;編者釋道宣於卷一逕説此節曰:“孔子深知佛爲大聖也,時緣未升,故默而識之。”其事仿《論語·子罕》太宰問“夫子聖者與?”及《説苑·善説》太宰嚭問“孔子何如?”,而其意則師《莊子·天運》孔子讚老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莊託孔子語以尊老子,列託孔子語以尊釋迦,作用大同。觀《弘明集》卷一無名氏《正誣論》(有云:“石崇之爲人,余所悉也”,作者必生於西晉)、慧皎《高僧傳》卷一《帛遠傳》,足徵晉世道士與釋子争長,東漢相傳老子入夷之説,至是而粲備爲老子、尹文子 “化胡成佛”之説。此説誠“誣”,然於釋仍收而列諸兒孫,初不擯爲非其族類。《列子》、道家言也,遂無妨采摭釋氏,如張湛序所云 “往往與佛經相參”;而及其譽揚釋氏,則嫁名於儒宗,不託詞於道袓。他心予揣,姑妄言之。一則作者雖濡染釋教,終屬道流。倘言老子、尹文子“動容”嚮往“西方聖者”,不啻豎降旛而倒却道家門庭架子。二則當時釋道尚似偶鬩牆之一家兄弟,若儒則外人耳;異端之仰止,勝於同道之標榜。宋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一五《述》云:“智者之爲道也,廣大悉備。爲其徒者自尊信之,未足以信於人,惟名儒士夫信而學焉,則其道斯爲可信也。……智者之道於是愈有光焉”;後事之直陳,或足以抉前事之隱情乎?孔子服膺猶龍,已著乎莊生之書,并載乎《史記》,陸雲《登遐頌》皆贊“神仙”,而孔仲尼赫然與王喬、左慈輩並列,以其“興言慕老”。《列子》遂增記孔子之亦傾倒大雄,猶轉多師而事兩君焉,實則未始離一宗也。《後漢書·桓帝紀》永興八年正月、十一月使中常侍之苦縣祠老子,九年七月祠黄、老於濯龍宫,而《論》稱帝 “設華蓋以祠浮屠、老子”;《郎顗、襄楷傳》載楷上書曰:“又聞宫中立黄、老、浮屠之祠。……或言老子入夷狄爲浮屠”;《光武十王傳》楚王英“晚節更喜黄、老,學爲浮屠齋戒祭祀”,詔報曰:“楚王誦黄、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西域傳·論》曰:“至於佛道神化,興自身毒。……漢自楚英始盛齋戒之祀,桓帝又修華蓋之飾。……詳其清心釋累之訓、空有兼遣之宗,道書之流也。”蓋釋、道二家,初未分茅設蕝(參觀姜宸英《湛園未定稿》卷二《二氏論》)。牟融《理惑論》作於“漢靈帝崩後”,老、佛並舉,沆瀣一氣:“鋭志於佛道,兼研《老子》五千文”,“吾既覩佛經之説,覽《老子》之要。”孫綽《遊天台山賦》刻劃道流修栖之勝地,“皆玄聖之所游化,靈仙之所窟宅”,而結語融會道釋:“散以象外之説,暢以無生之篇,泯色空以合跡,忽即有而得玄,釋二名之同出,消一無於三旛。”《全晉文》卷六二輯孫《道賢論》,以天竺七僧方竹林七賢,或曰“不異”,或曰“體同”,斯又“合跡”之驗歟?支遁爲當時名僧大德,《道賢論》稱其“雅尚老莊”,《世説· 文學》記其論《逍遥遊》,“作數千言,才藻新奇,花爛映發”,是釋而尚道也;《全晉詩》卷七載遁《詠禪思道人》自序:“孫長樂作道士坐禪之象,并而贊之,聊著詩一首”,詩有云:“會衷兩息間,綿綿進襌務”,又道而參禪矣。《全晉文》卷一六七闕名僧《戒因緣經鼻奈耶序》:“以斯邦人,莊老教行,與《方等經》‘兼忘’相似,故因風易行也。”《高僧傳》卷六《慧遠傳》:“嘗有客聽講,難實相義,往復移時,彌增疑昧,遠乃引《莊子》義爲連類,於是惑者曉然;是後安公特聽慧遠不廢俗書”。《列仙傳》出魏、晉人手,託名劉向,自序曰:“吾搜校藏書,緬尋太史,撰《列仙圖》,自黄帝以下迄至於今。……得一百四十六人,其七十四人已見佛經矣。” 《世説新語·文學》“殷中軍見佛經”一則劉孝標註引其語而推言:“如此即漢成、哀之間已有經矣。……蓋明帝遣使廣求異聞,非是時無經也”;《弘明集》卷二宗炳《明佛論》亦援此序以證佛入中國 “非自漢明而始”;《隋書·經籍志》四謂佛經“自漢已上,中國未傳;或云久以流佈,遭秦之世,所以堙滅。”顔之推《顔氏家訓· 歸心》篇佞佛依僧,而《書證》篇能識劉向序中語“由後人所羼,非本文也”。唐、宋學士搜抉閒冷,釋子張大世系,均樂道劉序而昧忽顔訓,如晁説之《嵩山文集》卷一六《成州新修大梵寺記》、王楙《野客叢書》卷一〇、釋道世《法苑珠林》卷二〇、釋智昇《開元釋教録》卷一六、釋志磐《佛祖統紀》卷三五等侈陳東漢前中國早有佛經,曾藏孔壁,更庋天禄,志磐且記洪興祖語:“[《列仙傳》]今書肆板行者,乃云:‘七十四人已在仙經’,蓋是道流妄改耳。”清之經生爲漢學者如陳啓源《毛詩稽古編·附録·西方美人》尚津津言孔子慕釋迦、東周有佛經。竊以爲:《列仙傳·序》語於先秦之梵已譯華,洵是僞證,而於魏晉之道尚挽釋,則未嘗非確據也。始則互相借重,幾泯町畦,浸假而固圉禦侮,設蕝分茅,由勢利之競,發邪正之辯。教宗攻訐,大抵皆然,如争浴而各誇無垢,交譏裸裎。脱作《列子》者其生也晚,及知苻朗《苻子》所言“老氏之師名釋迦文佛”(《法苑珠林》卷六九《破邪篇之餘》引),更晚而獲知《南齊書·高逸傳》所記釋道“互相非毁”,或逾晚而得知《法苑珠林·破邪篇》所記釋道生死相校,或不假孔子之名西向而笑,授釋子以柄乎?孔子一人之口,或借以頌老猶龍,或借以讚佛爲聖;及夫釋與道閧,亦各引儒爲助,三教間情事大類魏、蜀、吴三國角逐。明末耶教東來,亦復援儒而擯釋,閲《辨學遺牘》可見;當時士夫因謂利瑪竇之“學,遠二氏,近儒,中國稱之曰‘西儒’”(劉侗、于奕正《帝京景物略》卷五)。出家人捭闔從衡,遠交近攻,蓋於奉持其本教之寶書聖典而外,枕秘尚有《短長》也!

“門之徒役以爲子列子與南郭子有敵不疑”;《註》:“敵,讎也。”按“疑”通“凝”,合也。“不疑”即不合;《世説新語》有《仇隙》門,有“隙”則間隔不能合,“敵”者仇隙之謂。

“龍叔謂文摯曰”一節。按龍叔等榮辱得失,齊生死貧富,“視人如豕,視吾如人”,張湛註所謂“無往不齊”,“能以萬殊爲一貫”,此其“心六孔流通”也;然龍叔不識此爲“聖智”之境,乃以爲“疾”而求文摯“已”之,此其“一孔不達”也。蓋不如陽里華子之病忘而並忘其忘或顔回之能坐忘。參觀《老子》卷論四〇章。《大乘本生心地觀經·發菩提心品》第一一:“本設空藥,爲除有病,執有成病,執空亦然”;《五燈會元》卷一二曇穎達觀章次記谷隱藴聰語:“此事如人學書,點畫可効者工,否者拙,蓋未能忘法耳;當筆忘手,手忘心,乃可也”;《法藏碎金録》卷二:“二姓之親,因媒而成,親成而留媒不遣,媒反爲擾。一真之道,因智而合,道合而留智不遣,智反爲礙。”龍叔者,“執空”、“留智”、“未能忘法”者也。以“無往不齊”爲病,即尚未能“無往不齊”,因别病於不病而有趣有避。即以“無往不齊”爲藥,亦尚未能“無往不齊”,因藥者,病之對治,仍屬分别法與揀擇見。《力命篇》季梁得病,以其子之求醫爲“不肖”,庶幾心之七孔都通者耶?然尚嫌“肖”、“不肖”仍分明耳!

“知而亡情,能而不爲,真知真能也。發無知,何能情?發不能,何能爲,聚塊也,積塵也,雖無爲而非理也。”按張湛以下註者於此節皆失其解,或遂説“發”爲“廢”,仍不得解,進而删改字句,蓋未曉神秘家言“反以至大順”也。參觀《老子》卷論五章。《孟子·梁惠王》:“曰:‘不爲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 ‘是不爲也,非不能也”,(參觀《抱朴子》内篇《辨問》:“俗人或曰:‘周孔皆能爲此,但不爲耳’”云云);《莊子·齊物論》:“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合此二節,可以釋《列子》矣。槁木、死灰與聚塊、積塵等類;聚塊、積塵亡情不爲,亦與真知真能“形”無以“異”。然而不可皮相目論也。活潑剌之身心使如死灰槁木,庶幾入道;死灰槁木則原非有道者也。惟有知而亡情,有能而不爲,庶幾真知真能;若聚塊積塵,本無知也,非亡情也,本不能也,非不爲也,豈得比於“善若道”哉?故曰 “雖無爲而非理也”。“發”如司馬遷《報任少卿書》“發背沾衣”或潘岳《西征賦》“發閿鄉而警策”之“發”,出於、昉自之義。正如《老子》言“反”成人之道而“能嬰兒”,乃爲“玄德”;若嬰兒者,由焉而不知,初未許語於“玄德”。西人論心性思辯之學,有謂必逆溯尋常思路(invertir la direction habituelle du travail de la pensée)方中,與“反爲道之動”、“順之即凡、逆之即聖”,理亦無殊也。參觀下論《力命》篇黄帝之書節、《湯問》篇偃師節。

“取足於身,游之至也;求備於物,游之不至也”;《註》:“人雖七尺之形,而天地之理備矣。故首圓足方,取象二儀;鼻隆口窊,比象山谷;肌肉連於土壤,血脈屬於川瀆,温蒸同乎炎火,氣息不異風雲。内觀諸色,靡有一物不備。”按張湛所註,似於本文觸類旁附,然自是相傳舊説。《文子·十守》:“頭圓象天,足方象地;天有四時、五行、九曜、三百六十日,人有四肢、五藏、三百六十節;天有風雨寒暑,人有取與喜怒;膽爲雲,肺爲氣,脾爲風,腎爲雨,肝爲雷”(《淮南子·精神訓》略同);《意林》卷五引《鄒子》:“形體骨肉,當地之厚也,有孔竅血脈,當川谷也”;《春秋繁露·人副天數》:“唯人獨能偶天地。人有三百六十節,偶天之數也;形體骨肉,偶地之厚也;上有耳目聰明,日月之象也;體有空竅理脈,川谷之象也;……腹胞實虚,象百物也;百物者最近地,故腰以下,地也;……足布而方,地形之象也”;《太玄經·飾》之次五:“下言如水,實以天牝”;楊泉《物理論》:“言天者必擬之於人;故自臍以下,人之陰也,自極以北,天之陰也”;《廣弘明集》卷九甄鸞《笑道論·造立天地一》引《太上老君造立天地初記》:“老子遂變形,左目爲日,右目爲月,頭爲崑崙山,髮爲星宿,骨爲龍,肉爲獸,腸爲蛇,腹爲海,指爲五嶽,毛爲草木,心爲華蓋,乃至兩腎合爲真要父母”;田藝蘅《玉笑零音》:“地以海爲腎,故水鹹;人以腎爲海,故溺鹹”;《戴東原集》卷八《法象論》:“日月者,成象之男女也;山川者,成形之男女也;陰陽者,氣化之男女也;言陰陽於一人之身,血氣之男女也。”皆所謂七尺之形而備六合之理也。青烏家言每本此敷説,如鄭思肖《所南文集》中以《答吴山人問遠游地理書》最爲長篇,即言“地亦猶吾身也”,因詳論“地理之法與針法同”。吾國古來復有以人身爲備國家之理者,《晏子春秋·諫》上齊景公曰:“寡人之有五子,猶心之有四支”;《荀子·天論》、《解蔽》亦以心“治五官”爲“天君”、“形之君”;皮日休《六箴序》謂“心爲己帝,耳目爲輔相,四支爲諸侯。”踵事增華,莫妙於馮景《解舂集文鈔》卷一〇《鼻息説》:“天子、元首也,二三執政、股肱也,諫官、王之喉舌也;此見於詩書傳記,天下之公言也。庶人、鼻也,其歌謡詛祝謗議,猶鼻孔之息也。九竅百骸四體之衰强存亡,懸於鼻息也;口可以終日閉,而鼻息不可以一刻絶”;魏源《古微堂内集》卷二《治篇》之一二全襲之。他若《笑道論·法道立官十一》引《五符經》:“膽爲天子大道君,脾爲皇后,心爲太尉,左腎爲左徒,右腎爲司空” 云云,悠謬宜爲甄鸞所笑。

【增訂三】《内經素問》第八《靈蘭秘典論》論“十二藏”,亦有“心者、君主之官,……肺者、相傅之官”云云。

彭士望《樹廬文鈔》卷一〇《藥格》:“聖賢、天地之心,豪傑、天地之耳目手足,……四譯羈縻,庸庸多後福,天地之矢溺,……釋老、天地之奇夢,腐儒障霧,天地之臀”云云,亦堪捧腹,是外國人爲腐儒之苗裔矣!西洋古來有“大地爲一活物論”(hylozoism),謂世界大人身,人身小世界,彼此件件配當(cor- respondance);又有以人首(la tête)比立法、司法機關(les pouvoirs législatif et judiciaire),四肢(les membres)比行政機關(le pouvoir exécutif),亦彷彿晏子、荀子之意焉。

Cf. I. Disraeli,Curiosities of Literature,III,238 ff.(Political religionism).

Cf. V. Pinot,La Chine et la Formation de l’Esprit Philosophique en France,73-5.

Cf. Hegel,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s,Akademie Verlag,20:“nicht eine ursprüngliche Einheit als solche,oder unmittelbare als solche”.

Bergson,La Pensée et le Mouvant,241.

Marjorie Hope Nicolson,Mountain Gloom and Mountain Glory,160-3.

Rivarol, Écrits politiques et littéraires, choisis par V. -H. Debidour, 132-3. Cf. Bacon,The Advancement of Learning,Bk II,ed. A. Wright,76 (the ancient fable);Kant,Anthropologie,§ 40,Werke,hrsg. E. Cassirer,VIII,84-5 (die verstandlose Sinnlichkeit wie ein Volk ohne Oberhaupt usw.).


四 周 穆 王六 湯 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