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日本式自由主义”:“个人独立”如何接轨于“军国主义”?
当时日本的个人自由思想虽也是受“西学”影响,但却更受到明治维新时代日本独特的问题意识所培育。与中国大不相同的是,日本明治时代的近代化不是一个走出“秦制”的过程,却更像是一个走出“周制”的过程。明治以前的日本是一种诸藩林立、天皇虚位的“封建”状态,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中国的“周制”,而维新就是要“大政奉还”(诸侯向天皇交还权力)、“废藩置县”。如维新先驱吉田松阴所言:“天下为天皇一人之天下,而并非为幕府之天下”,力倡“一君亿兆臣民”。而按木户孝允的说法,明治变法“三百诸侯举而其土地人民还纳,不然一新之名义不知在何”。显然,这位明治元勋心目中的“一新”就是实现了周秦之变式的大一统,而只字不提宪政民主。
当时有这样认识的大有人在。中日双方都有不少人把日本的变革比之为“西化”版的“周秦之变”。更有意思的是,与中国周秦时期的“儒法斗争”类似,日本在明治时代“脱亚入欧”之前也经历过一场“脱儒入法”的江户时代“新法家运动”,荻生徂徕、太宰春台、海保青陵相继尊荀崇韩、存孔灭孟,宣称“儒者尽蠢物也”。“王道”是“悖理之道”,而“霸道”才是“合理之道”。而明治时期的“反儒—学西”虽然引进了一些宪政成份,却主要是用它来消除“藩权”,而非消除皇权。藩权消除后皇权反倒坐大,并经其后的发展,在军部专权和北一辉的“皇道社会主义”推动下压倒了宪政,短暂的“大正民主”成为小插曲,由明治到昭和的主流思潮使日本走上军部鸱张、天皇独断,以举国体制穷兵黩武造就“虎狼之师”的军国主义之路。
需要指出的是:“军国”和“军国主义”这类词在后来抗日时期的中国带有严重贬义,但在清末民初传入中国、尤其是在一战和新文化运动期间,它们不仅没有贬义,而且明显是褒义词。早在二十世纪初,严复就把传统社会的现代化描述为“宗法社会”变成“军国社会”的过程,在他看来,周秦之变就把这一过程完成了一半,现在要完成另一半。当时的革命派汪精卫、胡汉民、章太炎(有趣的是,这三人都是留日出身)等与他辩论,但辩论的主要是“排满”革命并非出于“宗法”偏见,也无碍于乃至有助于追求“军国主义”。换言之,在“军国主义”值得追求这一点上,改良派和革命派并无异见。
而追求“军国主义”就必须实行一种独特的“个人解放”,即严复所谓“言军国主义,期人人自立”。“人人自立”,应该说是自由主义的追求,但何以说是“独特的”?那是因为当时风行的这种个人解放思想实际强调的是个人对于家庭、家族、乡里、采邑等依附性亲缘社会、熟人社会(或笔者定义的“小共同体”)的独立,而非个人对民族、国家、“人民”以及自命为代表这些大共同体的“组织上”的独立。甚至,把个人从家庭、家族、宗藩中解放出来,就是为了让其能为“国家”或“组织上”的伟大事业所用,成为这些大共同体的工具,而不是让其成为真正自主的、无论对大、小共同体均拥有充分权利的现代公民。关于这一点,在上述辩论中留日而主张“排满”的章太炎等人似乎比留英的严复更明确。但是,1905至1907年间这场争论的主要关键词还是“军国主义”而不是“人人自立”;只是到了新文化运动时期,“个人”就愈来愈成为关键词了。
实际上,两千多年前中国的周秦之变中,法家抨击儒家时就倡导过这种“爹亲娘亲不如皇上亲”的“伪个人主义”。大共同体本位的强化需要直接对个人进行控制,为此就不能容忍小共同体梗在其间,这就是韩非所谓的“欲为其国,必伐其聚,不伐其聚,彼将聚众”。因此,在小共同体内提倡“各顾各”以瓦解其“聚”,就成了“秦制”的一大特色。法家提倡“性恶”,奖励“告亲”,禁止“容隐”,强制分家,“不得族居”,规定父子夫妻各有其财,鼓励做“君之直臣,父之暴子”,而反对做“父之孝子,君之背臣”;甚至造成一种六亲不认的世风:“借父耰鉏,虑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谇语。抱哺其子,与公并踞;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稽。其慈子耆利,不同禽兽者亡几耳。”而日本在明治前的“脱儒入法”也具有类似的特点。
到了明治维新时,这种“日本式自由主义”达到高潮。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就是个典型,他倡导“自由”不遗余力,早在其第一本重要著作,即幕末时期发表的《西洋事情》中,关于“自由”的论述就俯拾皆是。仅该书外编卷一的“人生通义及职分”一节,不到千字即有九处论及“自由”:诸如“心身自由”、“生命存在的意义就在于求自由”、“世上无论任何国家任何人种,人人皆求其身自由,此天道之法则,每个人是他自己的人,犹如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天赋与人自主自由之通义,不可出卖,也买不来”等等。他以“自由”程度为“世间之文明开化”程度之标准,指出有人以为上古“蛮野之世”人们逐水草而居,出处进退无人管辖,是以“蛮野之世”为最大自由,其实不然。那时是无法治的丛林时代,到处暴虐自恣,充满犯罪、饥荒,哪里有真的自由?而过去日本所学习的中国也只不过是“半开化”,比“蛮野之世”略好而已。只有在“文明开化”时代(如当时的西洋),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真自由始可见矣。
而个人“独立”在福泽谕吉那里几乎是“自由”的同义词。他自称“大观院独立自尊居士”,言“独立”之频频一如“自由”。但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以福泽为代表的日本式启蒙思想家,一方面鼓吹子女独立于父母、家臣独立于藩主、个人独立于群体,“一身独立,一家独立,天下国家亦独立”,“独立即自己支配自己的身体,无依赖他人之心”,“『独立自尊』的根本意义恰恰在于主张个人的自主性”;另一方面,他们却又宣传无条件忠于天皇。以福泽为例,幕末时他声称主张“英国式”的帝制,还有点虚君之意,明治时他则连续发表《帝室论》、《尊王论》与《帝室财产》诸作,愈来愈倾向于支持“日本独有的”皇权,主张天皇统帅军队、拥有土地和既尊且强的权威。“世论怜佗多苦辛,生民谁是不王臣。鲂鱼赪尾政坛事,吾仰帝家万岁春。”这首以“呜呼忠臣福泽之笔”落款的诗令人不敢相信是那个张口“自由”、闭口“独立”的启蒙者所作。他并且为此抨击儒家妨碍“忠君”。继明治前夜吉田松阴抨击孔子周游列国是为“不忠”之后,福泽更提出反“儒权”而扬皇权。他宣称:中国文人“深受儒权主义的教养,脑中充满骄矜自夸的虚文”,头脑比较复杂,难于唯君主之命是从。而“日本的『武家』大都无知,不懂学问”,“只以武士道精神而重报国之大义,一听说是国家的利益,他们就会义无反顾地去做,犹如水之趋下一般自然”。
于是福泽谕吉的“自由”与“个人独立”,其具体含义就变成独立于藩主,而效忠于国家;独立于本家族,而效忠于天皇;总之是独立于小共同体,而依附于大共同体。后之流风所及,连所谓婚姻自主、个性解放等等,也都是叫人从“父母的人”变成“天皇的人”,而非真正成为独立的人。甚至养儿不尽孝而去当“神风队”,养女不事夫而去做“慰安妇”。女子可以不从父母,不守妇道,私奔苟合不以为意——明治以后日本的“性解放”,是很多留日中国人所津津乐道的:“日本女性爱笑,而中国女性爱哭,似已举世皆知”,“日本妇女在社交方面”据说很不“守旧”,远比“当时旧礼教束缚下的中国妇女”开放。很多中国留学生“对日本女性这种开放、积极的态度感到吃惊”。但事情的另一面却是:“不受礼教束缚”的日本女性似乎更适合成为“军国”的工具,国家或天皇一旦召唤,她们就应该“报国奉仕”去供人蹂躏——日本式的“个人自由”就这样与“军国主义”成为二位一体的怪胎。福泽当然没有直接鼓吹过这种要妇女“为国”献身的邪恶制度,但这种“日本特色启蒙”的逻辑如果贯彻到底,不就是这种结果吗?
而随着军国主义在福泽谕吉身后的继续发展,强大起来的日本从学习西方变成了对抗西方,福泽时代的“脱亚入欧”也变成了皇道派敌视欧美的“大东亚主义”。但是,“脱儒入法”式的“日本传统批判”却在军国主义狂潮中继续发展。一些狂人在敌视西方的同时也不满意日本过去沾染上的“儒家劣根性”,他们除了崇奉被认为日本国粹的神道外,仍然佩服中国的法家,以为后者的“大陆精神”可以治疗日本的“岛国病”。
明治后日本之走向军国主义,几乎是“脱儒入法”的逻辑延伸。这从日本最极端的军国主义学者、战前皇国史观代表佐藤清胜的言论中可见一斑。佐藤于侵华战争期间、太平洋战争前夕的1939年出版两卷本大部头的《大日本政治思想史》,书中极力贬低儒学对日本的影响,他认为儒家在日本的影响只是从大化改新到桓武天皇这一时期(奈良时期,相当于中国唐朝)与日本原有的“神治”与“祷治”混合运行,形成所谓“神德两治”与“德祷两治”,而桓武以后就衰亡了。到江户时代出现以法家来改造儒家的所谓“武德两治时代”,其进一步的发展便形成了明治的“法治时代”,照他的说法,这时出现的明治维新更是以法代儒,犹如近代版的“周秦之变”。
不同于明治时期日本的“欧风美雨”,这时随着“大和魂”、“武士道”的膨胀,以佐藤清胜为代表的军国主义意识形态显然已是敌视西方(主要是敌视所谓“资本主义的”自由民主)、蔑视中国(尤其蔑视儒家),但耐人寻味的是他仍崇尚韩非式的所谓“法治”,其“贬儒反西而扬法”的色彩十分明显。尤为有趣的是,他还热衷于批判日本人的“劣根性”。当时就有中国学者指出:
〔佐藤〕为敌国“弄笔”军人中之自厌色彩最浓者。……又高唱日本人应摆脱岛国性,求为“大陆人”以开创新历史之说。彼之《满蒙问题与大陆政策》一书,骂政府、骂国民,怨天恨地,以日本甘于岛国性之桎梏为不当,甚至诟东京为“笼城”,迹其跳踉叫嚣之目的,无非以整个吞噬中国为制就日本人为“大陆人”之基础而已。彼有一幻想,即使日本国都向大陆迁移,其计划之第一步迁东京政府于朝鲜,第二步迁于“满洲”,第三步迁何处,彼未言,以意测之,殆北京、南京乎?佐藤因素持迁都大陆论,战前对其本国之诸多建设皆表不满,甚至架铁路、装电线、浚河川,彼皆以“不必要”一词而否定之,其自厌程度之深,可想见矣!
佐藤可算是“脱儒入法但不入欧”的代表、既反西方也反儒的“国民性批判”之典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