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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医生死在那架摄影机停止转动之后不久。关于他的死,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一种说法是:他在那时犯了心脏病,从来没发现过他有心脏病,但是一发却不可收拾。

N从国外回来才听说这件事,才明白,多年前的分手竟是她与F的永别。

冬天的末尾,融雪时节,N走过正在解冻的那条河,走过河上的桥,走进那片灰压压的房群。小巷如网。积雪在路边收缩融化得丑陋不堪,在上百年的老房的房檐上滴淌得悠闲自得。空气中散布着煤烟味、油烟味、谁家正在煎鱼的味儿——多么熟悉的味儿呀!风吹在脸上并不冷,全球的气候都变得不可捉摸。N独自一人穿过短短长长的窄巷,走过高高矮矮的老房,注意着路上的每一个行人和每一个院门中进出的人,希望能碰上一个她认识的,或者仅仅是一张熟悉的脸……这是她少年时常常走的路呀,每一个院门她都熟悉,甚至每一根电线杆和每一面残破的老墙她都认得,一切都还是那样,像一首歌中唱的“从前是这样,如今你还是这样”,只是人比过去多了,而且都是陌生的面孔。除了气候在变暖,就是人在变多,N记得小时候,尤其午后,在这小巷里走半天也碰不见一个人……啊,那家小油盐店也还在呢,只是门窗都换成了铝合金的……那么家呢,那座橘黄色的楼房在哪儿?唔,那儿,还在那儿,只是有点儿认不出了,它曾经是多么醒目多么漂亮呀,现在却显得陈旧、苍老、满面尘灰无精打采的样子,风吹雨打已把那美丽的颜色冲剥殆尽了……

院子里堆得乱七八糟:砖瓦灰沙、木料、铁管、自行车和板车……而在这一团芜杂中竟停着一辆崭新的“林肯”牌轿车。

N敲了敲F家的门,没有人应,一推,门开了。轻轻走进去,厅廊里一股明显的霉味,地毯上污渍斑斑,走在上面甚至踏起尘土,墙上没有饰物只有尘灰,很多处脱落了灰皮,很多处,尘灰在那儿结起了网,屋顶上有一圈圈锈黄的水迹。很多门,但都锁着。慢慢往深处走,只有一扇门开着,从中可见一个老人的背影。

N在那门口站住,认出了那老人正是F的父亲——坐在写字台前。房间很大,很空旷,冬日的阳光从落地窗中透进来,一方一方落在地毯上,落在桌上和床上变了形,落在那老人弯驼的背上。

F的父亲转过头来:“您是?”

“我是N呀,您还记得我吗?”

“啊……啊,当然。”

老人定定地把N看了好一会儿,不说什么,就走出去。回来的时候,他拖着一个麻袋。

“这是F要我给你的。”F的父亲说。

“什么?”

“不知道。他放在我这儿的,我没看过。后来,有个叫L的人来跟我说,F要我有一天见到你,把这些东西给你。”

N打开麻袋,只朝里面一望就知道了:那都是F写给她的信。一式的信封(他给她写信从来都是用这种信封),都封着,都贴好了邮票,但都没有邮戳。N掏出几封看看,单从不同时期的邮票上就都明白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在给她写信——并不发出的信。

F的父亲坐在阳光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冬天的阳光抚摸着他弯驼的背。[8]

“伯母呢?还有……家里别的人呢?”

“在国外。”

“哪儿?”

“具体是哪儿并不重要。”

“那……就您一个人了吗?”

“听说,你不是也去了国外吗?”

“是。是在……”

“不不,我不问这个。我只想问,你们,以及比你们更年轻的人,对叛徒怎么看?”

“叛徒?”

“对,叛徒。一个因为怕死和怕折磨的人,并不是为了想升官和发财的人,成了叛徒,你们对这样的人怎么看?对这样的叛徒,你们怎么想?”

“我……我没想过……”

“行了,我知道了。”

“但是我想……也许……”

“好了我知道了,我没有别的事要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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