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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吵归吵,第二天起床后夫人还是照常帮我洗脸、刷牙、穿衣服,为我当天的行程做准备。过去早上她只用洗自己的脸,而现在她需要先帮我洗脸,把我拾掇得当了,再拾掇自己。等她洗漱完毕,儿子也该醒了,又去照顾儿子。原来7点起床的她,不知不觉已经把闹钟调成了6点,早上出家门前,她的计步器上已经显示走了2000步。

随着我病情的发展,夫人的生活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现在她时间转盘上被切下的已经远不止一个锐角,而近乎一半,甚至更多。而且这种占用不只是物理上的,还有精神上的。

她和我一样,从小就被教导要珍惜时间,觉得旅游都是奢侈,大部分精力都扑在工作上。以前,她生活上的事绝不会影响工作一丝一毫,而现在,家里哪怕有岳父岳母帮忙,还专门请了阿姨,大小事也仍然要找她。有一次家里没水了,阿姨知道问我没用,只能打电话给夫人。她不得不中途离开事务所的重要会议,回家处理水的事情。

再比如,某一天周末司机不在,她就成了我的司机加助理,陪我去一个40多公里外的中医馆做理疗。理疗项目是全天的,我在房间里推拿,她就要在门外等一整天。我知道,以她的性子,她根本忍受不了一天什么也不干。财务审计行业是一个实时更新的行业,当你所有的同事、客户、合作伙伴都在周末努力,而你却被琐事缠住原地踏步,你会觉得抓心挠肝。回程时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路上她和我说,下午她在门外走廊的桌子上看视频学最新的审计政策。

“你都没看到来来往往那些大夫的眼神,简直能把我杀死,他们就觉得你老公都生病了,你怎么都不管啊?你不应该守在床边,时时照顾他吗?”

“不用理他们,我又不需要你端水擦汗的。”

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换作我,一天时间就这么耗过去,我也受不了。以前行动能自理的时候,住院、检查我都是坚持自己去,不让家人陪同,就是认为不需要也没必要多浪费一个人的时间。而现在能有助理陪我的时候,我也尽量不占用夫人的精力。

“还好……你要是也像大夫那么想,可能我马上就崩溃了。”夫人叹了口气。

说实话,我偶尔也抱怨夫人没有立刻放下工作来照顾我,但平静后想想,那就不是我欣赏的她了。

我们这种事业心上的一致,既是幸运,也是不幸。作为丈夫,我全力支持她追求自己的事业,而作为创业者,我也非常希望这样的人才到我的团队里来。她不但北大药学本硕连读,有扎实过硬的专业背景,有医疗行业的从业经验,而且具备超强的学习能力和组织沟通能力,简直是上天为我派来的最佳队友。最重要的是,她作为我夫人,可以代表我对外进行沟通联络。我希望等有一天我倒下了,她还能继承我未竟的事业,继续去战斗。所以,从2022年年初开始,我就劝她放下现有的事业,全职加入“破冰抗冻”的事业中来。

这是个让她很痛苦的决定。

她从医疗行业转行到审计行业,费了多大功夫、花了多少心血,我是知道的。她天生对数字敏感,发自内心地喜欢审计工作,我也比谁都清楚。我生病以来,她就陪着我一起查资料、找办法,白天去会计师事务所上班,晚上回来读医学论文,跟踪国际最新的科学研究动态。我凌晨1点睡,她给我洗漱完才轮到自己,睡得比我还晚,早上6点又要爬起来。为了我后续建立渐冻症基金,她还专门去考了基金从业资格证。

生命在倒计时,我不但没有把更多时间留给她和儿子,反倒是一步步在侵蚀她的时间转盘,现在更干脆,我要把她整个转盘都端过来,一点儿不剩。

夫人为此哭了好多次。她花两三年从行业新手跻身事务所合伙人,刚刚把自己的团队、业务条线基本理顺,一切已步入正轨,有着大好的发展前景,却突然被要求全部放弃,这换谁都难以接受。

起初她还尽量兼顾,全力培养她团队的小伙伴成长起来。不过财务项目的延续性很强,很多业务不是说一个人离开、换个人就立马能接手推进的,她的离开基本就意味着那个条线的终止。“以后作为好朋友,你有什么还可以随时咨询我,但咱们的合作项目就只能停掉了。”她开始陆续和合作方解释自己的业务变动,话语中透着遗憾和不舍,更难掩委屈和无奈。

是我把她丢进了一个两难的境地,但我只能这么做。

像夫人这样因为家人患渐冻症而改变人生道路的例子还有很多。突然降临的渐冻症改变的不只是患者的命运,而是一整个家庭。绝症面前,家人经受的冲击并不比我们小。

小江是我们三群的一个病友,30岁出头,2020年在北医三院确诊。那天她在丈夫的陪伴下从诊室出来,在医院大厅的椅子上哭了半个钟头。她说最难过的不是自己要死了,而是“我妈妈怎么办”。

小江家情况很特殊。她和丈夫小高都是独生子女,双方父母跟他们一起生活,此外还有位90岁高龄的奶奶,再加上一个刚满4岁的女儿,一大家子8口人,四世同堂。然而这个“四世同堂”并不像书本上写的那样充满天伦之乐。小江母亲17年前患脑卒中瘫痪卧床,小江从高中时就开始照顾母亲,也正因为这样,高考填报志愿时她选择读医,而且放弃了北京名校,上了本地的大学,毕业后就留在本地的医院工作。五位老人,一个孩子,全靠她和小高两个人支撑着这个摇摇晃晃的大家庭。然而现在两根支柱又断了一根,只剩下小高这个唯一的支撑点。

小高和小江同岁,是个工程师,正值事业上大展拳脚的阶段。妻子确诊后,小高特意叮嘱她不要去查关于这种病的任何信息,怕影响她的精神状态。所有资料、注意事项都是他来查。然而,小高发现自己的状态先出了问题。

半年多来,这个意气风发、精神干练的小伙子都像做梦一样,无法确定这个世界的真实性,每天都想着怎么结束,结束自己,也结束这梦魇一样的生活。他总想着自己如果一觉睡去再也不醒来该多好,如果出门就有一辆车失控冲过来该多好。他也和妻子讨论过安乐死,不过说完就后悔了。妻子发病后第一年并不影响行动,还照常去医院上班,一旦投入工作中,她也就没时间琢磨生病的事了。安乐死,显然是个对她没有助益的话题。

小高只能继续在一种亦真亦幻的混沌中打转。世界的运行机制是怎样的?这种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我们家?既然有生,为什么会有死?上天让人来到这个世间,又为什么要安排这么多苦难?不理解,完全不理解,他想寻找答案。

理工科出身的他习惯了逻辑思维,和领导汇报项目,每一步的原因、行动、结果都要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是多年逻辑训练的成果。他也常被朋友们称为“人间清醒”,理性,通透。然而现在他才知道,身处热闹人间,没有谁可以保持真正的清醒;不踩到生死边界,活得都是一场梦。当逻辑、科学都无法解答他的疑惑时,他开始探寻“逻辑”之外的东西。反正关于这个病的治疗,现有资料也没什么可查的,他于是开始从头研究物理学和哲学。

谈不上大彻大悟,但一些哲学思想的确为小高解了惑,让他跳出自我的视角,慢慢“清醒”过来。加入渐愈互助之家病友群后,小高曾联系过我,想要捐一笔钱。他说:“反正不到中后期,这个病目前也没什么可花钱的地方,还不如捐给您做研究,哪怕微不足道。”

那是我第一次了解到他们夫妻俩的经历,年纪轻轻在这种打击下还能有这种情怀,让我非常感动。我拒绝了他的捐款,说:“这个钱你们留着,以后肯定用得上。随时关注我们的药物进展,相信我,一定有希望!”

再联系是三个月后。那时我们在病友群里招募科研助理,很快就收到了小高的简历,他希望在妻子尚不太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能尽力帮助我们推动药物研发。虽然没有医学相关背景,但他有扎实的英语能力和信息分析能力,所以同事安排他来面试。当时赶上新冠疫情高峰,面试时间也是一波三折,到我们真正见面时已经又过去了一个月。

第一次见到他时,我很惊讶:“你从外地来,怎么还带着一辆折叠自行车?”

原来,因为疫情,各种交通方式都被严格限制,最后他实在等不了了,就买了辆自行车准备骑行进京。他查好了地图,设定了三条备选路线,联系好了中途朋友的接应点,他甚至想过如果白天不让通行,就趁夜里骑过来。那时已经入冬,半夜温度低至零下四五摄氏度,坐车都冷,更何况是骑车。

“顾不上了,我觉得就算半路冻死也得来。”

那一刻什么面试问题都不重要了,有这样的动力和决心,还有什么事干不成。

我们团队中,像小高这样病友家属兼职的还有好几位,有个病友自己就是外科医生,之前也自己做科研,主动加入我们做了科研助手。他们没人关心可不可能、相不相信、值不值得,大家只是在争分夺秒地多研究一份报告,多对比一组数据,多看一篇论文。

生活就是我们忙于计划时发生的一场意外,它不像想象的那么美好,也不像想象的那么糟。我和夫人依然吵嘴,我的身体状况也依然在下滑,团队时不时有小伙伴离开,也不断有新人加入。再大的困难和不快,都慢慢成为餐桌上可以平静讨论的话题。

以前听说谁家遭遇了巨大的不幸,我都是带着满满的同情心去,结果发现这些就是人家的日常。现在落到自己身上,真的是这样,就如同远处看起来是一座山,走过去你发现其实也是条路。这路上有海啸过后留下的一片狼藉,而我们还要在狼藉之上继续生活。

就像夫人说的:“灶台不会因为有人生了重病就不用擦,桶装水喝完了还是得换,日子要照常过下去。”

她在家里阳台上种的多肉植物,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被儿子从盆里连根拔出了。她发了条痛苦的朋友圈,又无奈地一点点把它们栽回去。几天后她兴奋地给我们展示:竟然还活了,都还长得挺好。

“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又让人砸了,但是好像只要有机会,它们就在抓紧时间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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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老公,我非常爱你。自从得了病,你就陪伴着我,照顾我,给我鼓励。今生无以为报,愿你长命百岁,幸福,快乐!我现在不行了,满嘴都是泡泡唾液,无论是拍背、吸痰,还是掏都没用,吃药也没用,昨晚一晚上泡沫痰憋得多次晕过去,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我活不了几天了。

你今天把以前我穿的网鞋找出来,刷一下,给我找一件衣服和裤子,我不想穿着睡衣走,我也不用去医院,去了也没用,让我安详地走吧。我走后把我的骨灰撒入大江,家里的钱给儿子50万,剩下的你养老,我的社保还有4万左右,两年后记得去要。

——一位病友给爱人发的信息,《渐冻人生》,

凤凰卫视《冷暖人生》,2022年1月


分歧第七章 重新定义希望 “活着本身就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