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统盛世的前奏
北周武帝英年而崩,子嗣位为宣帝。宣帝淫逸无度,父皇尚未下葬,即逼淫宫人,同时立了四位“皇后”,“耽酗于后宫,或旬日不出”,或“晨出夜归”,四处流浪。宣帝对臣下任意楚挞,“其间诛戮黜免者,不可胜言。……于是内外恐惧,人不自安”。宣帝在位八个月后,传位于年仅八岁的儿子,称自己要去“高蹈风尘”,并自称“天元皇帝”,年余而崩(580)。十个月后,杨坚废小皇帝而称帝,史称隋文帝。
杨坚是宇文泰时代八柱国大将军之一隋国公杨忠的儿子,杨家五世居武川镇,是西魏、北周的股肱之臣。杨坚平北齐有功,亦进位柱国,在朝中势力很大。宣帝的四位皇后之一是杨坚的女儿,故杨坚的地位很高,宣帝崩后,被拥辅政。他“大崇惠政,法令清简,躬履节俭,天下悦之”,与“天元皇帝”的“刑政苛酷,群心崩骇”适成对照。宇文氏的宗族及鲜卑重臣对杨坚不满,起兵讨其“不臣”,今河南、湖北、四川一带均有叛变。反对杨坚的势力起兵之初都很有声势,但很快都为杨坚所敉平,民心归附是最主要的原因。在这种情势下,杨坚将宇文泰子孙杀尽,以免后患。赵翼批评他:“窃人之国,而戕其子孙,至无遗类,此其残忍惨毒,岂复稍有人心。”(《廿二史札记》卷十五《隋文帝杀宇文氏子孙》条)但若非如此,战争必将接踵而至,更多的人要遭殃。赵翼在以“妇人之仁”论史时,忘了北周宣帝屠戮无辜的暴行。
隋文帝(581—589—604在位)在位二十四年,他的主要工作有三:修明内政、绥辑边疆(突厥、吐谷浑、高句丽)、灭陈统一中国。分述如下:
隋文帝时中原已统一,在均田制之下,若无荒歉,百姓生活尚平稳。文帝个人生活很节俭,严禁奢靡,当时“丈夫不衣绫绮,而无金玉之饰,常服率多布帛,装带不过铜铁角骨而已”,一片简朴风尚。“薄赋敛,轻刑罚”是他施政的要旨。酒榷、盐税皆免除,调役均较北周减轻,百姓年五十即免役,均是惠政。最令人称道的是严劾贪污官吏。他任命主张撤换武人任刺史的柳彧去巡察今河北一带,一次撤换贪官二百余人;护送西域贡使之人,仅接受小馈赠如鹦鹉、马鞭之类,也受严惩;“又往往潜令人赂遗令史、府史,有受者必死,无所宽贷”。自后汉末叶以来,官吏贪污成风,“五胡”以降,官吏贪赃枉法、峻削百姓的情况相当普遍。经隋文帝整饬,朝廷惠政才真正施及庶众,所以史称隋文帝“朝夕孜孜,人庶殷繁,帑藏充实。虽未能臻于至治,亦足称近代之良主”,又称在他的统治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凌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晏如也”。这是真正的太平盛世,与所谓“文景之治”时,“人民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的境况,苦乐不可以道里计,读史者岂可不察!
世谓隋文帝勤政而不爱民。他处理朝政,自旦至昃,宿卫也不能安坐下来吃晚餐。文帝十四年(594)大荒,各地仓库盈溢,但隋文帝不开仓赈济。唐太宗讽评隋文帝惜仓库而不怜百姓,确是“啬于财”。隋文帝的节俭习惯晚年尤甚,文帝二十一年(601),政府“废太学、四门、州县学”,只留国子学七十人。魏徵说他“素无学术……又不悦诗书,废除学校”。观他废学诏,似很推崇儒术,只责学者“徒有名录,空度岁时……多而未精,今宜节省”,节省学生数,自也节省国库。某年关中饥,隋文帝遣左右视百姓所食,见为“豆屑杂糠”,“流涕以示群臣,深自咎责”,遂将近一年用膳食不食酒肉,足见其民胞物与之心,但他仍不开仓赈饥!吝啬似是他的天性,节俭是他的优点,皇帝不奢靡,天下苍生也受惠。
隋文帝做的第二件大事是“外抚戎夷”,最主要的是外抚突厥。源起于中亚的突厥,于552年灭掉柔然,征服了今蒙古国一带,成为北部最强大的部族,代替了以往匈奴与柔然的地位。时北齐、北周对峙,突厥左右逢源,势力日强,“劫剥烽戍,杀害吏民,无岁月而不有也”。隋文帝时,突厥大举入侵今甘肃、陕北一带,“六畜咸尽”。文帝十九年(599),隋乘突厥五部争雄,用长孙晟远交近攻之策,间离其内部,大军出击,破之,突厥遂分为东、西两部。隋文帝操纵东、西突厥,使东突厥降服入贡。后隋炀帝北巡云中,突厥启民可汗躬亲为隋炀帝除去帐内杂草。隋末唐初,中华内乱,突厥始再为患。
吐谷浑是由辽西迁到今甘肃、青海一带的鲜卑人,齐、周之际始强大,常侵扰北周。文帝三年(583)隋曾征讨之,虽战胜,但未破其主力,故吐谷浑仍伺机患边。至隋炀帝五年(609)隋始大破之,降其部众十余万,得畜三十余万头,西疆始靖。
对隋影响最大的是征讨高句丽。汉武帝时曾征服高句丽,设郡治之,王莽时高句丽叛,此后叛服无常,所谓“服”,也无非是受册封与入贡而已。北魏时高句丽岁贡黄金二百斤、银四百斤。隋建国后,朝鲜半岛上有百济、新罗、高句丽三国,其中以高句丽最强大,高句丽亦遣使入贡。至隋平陈统一中国后,高句丽不自安,恐惧成为隋的下一个征服目标,因此暗治甲兵,以为预计。隋文帝对高句丽的行为也有很多不满,曾诏责高句丽王不当侵扰臣属于隋的部族,不当利诱或杀害边境的隋民等(597)。次年高句丽进兵辽西,战端遂开。隋文帝命汉王杨谅率三十万大军伐高句丽,结果水师遇风,军舰飘失很多,陆军以粮糈运输困难,又逢疾疫流行,无功而归。高句丽王亦遣使入贡,遂罢兵。此后隋炀帝三次征高句丽,成为他败亡之主因,下文再叙。
隋文帝即位后即进行统一工作。文帝二年(582),他派长孙览为东南道行军元帅,自寿春“水陆俱进”伐陈,适陈宣帝崩,隋军遂遵循“礼不伐丧”的古训而班师。但他仍积极进行准备工作,首先是将据长江中游的后梁政权除掉,直接控制长江中游,取得顺流而下直逼建康的军事优势(587)。他命杨素到蜀地造船,大者可载卒八百人,小者亦可容百人。文帝八年(588)十月,隋设淮南行台于寿春,宣布陈朝罪恶,声言讨伐。隋文帝以次子晋阳王杨广(即日后之隋炀帝)、清和公杨素等四人为行军元帅,率精兵五十一万八千人,分八路进兵。陈后主陈叔宝自恃“王气在此”,群臣亦以“长江天堑”自矜,依然“奏伎纵酒,赋诗不辍”,毫无戒备。隋将韩擒虎率兵五百夜渡天堑长江,采石的陈军皆醉卧,江南父老痛恨陈后主的腐败,齐起欢迎隋师。隋军在广陵渡江,陈廷亦毫无所觉。两军直薄建康,陈军大将任蛮奴降隋,少数陈军欲抵抗,任蛮奴说:“老夫尚降,诸军何事?”隋军入建康后,陈廷群臣议对策,陈后主说:“吾自有计。”乃逃入井中,隋军呼之不出,声言将投石入井,乃与二妃并缚,从井中拉出。陈后主见隋将贺若弼,“惶惧流汗,股栗再拜”,后被送至长安,被封为“长城县公”,十五年后卒。他在隋军兵临城下时还在昏睡,降隋后亦“常耽醉,罕有醒时”。他希望能“得一官号”,以便上朝。隋文帝闻之,感慨道:“叔宝全无心肝!”隋文帝的对手是这样一个人,是他能在不到四个月的时间里,很轻易地统一了分裂两百八十余年的中国的原因之一。
此外的原因很多。首先是军事力量对比悬殊。简而言之,南朝自北府兵成立开始,军权掌握在权臣手中,自刘裕开始,南朝的开国之君均拥军而自立,死后继位者多愔弱幼稚,军权遂落入昔日大将手中,隋则反是。北周的府兵为皇帝直属部队,隋文帝的五十一万大军,训练号令统一;陈叔宝的十万“甲士”,将领各有心怀,焉能御敌。其次是南朝的政治与百姓、世族均脱节(见本书第十一章第三节),王室、大臣皆腐化到极端,与北方儒术与政治凝合的情况完全两样,所以在聚敛无度、荒淫残暴统治下痛苦呻吟的江南百姓,欢迎隋军而与之合作,也无亡国之恨。最重要的是经济因素。自北魏实施均田制至隋文帝统治已近百年,北朝物康民阜,国力雄厚,人口已逾四千万,而陈的人口仅两百万。南北相比较,强弱之势悬殊,形容隋挟雷霆万钧之势以灭陈,亦不为过。
隋文帝在统一中华之后十五年,享年六十四岁而崩。据唐朝魏徵《隋书》记载:文帝二十四年七月,“疾甚,卧于仁寿宫,与百僚辞诀,并握手歔欷”,隔日崩。司马光《通鉴考异》引马总《通历》,说太子杨广侍疾时调戏文帝之内宠宣华夫人陈氏,陈夫人告帝,帝因怒而欲废广,广弑帝,是为炀帝。《考异》同时另引赵毅《隋大业略记》,称所调戏者乃容华夫人蔡氏,两说不同一人。顾亭林(顾炎武)说:“一事两书,必有一误。”(《日知录》卷二十七)按魏徵于唐太宗三年(629)奉命修隋史,距隋文帝之死不过二十五年,如果马总、赵毅所载之传说是真实的,魏徵无理由为之曲护。司马光弃魏徵之说而采野史以撰《通鉴》,颇费推敲。这便是一般说隋炀帝弑父的根源。但观《隋书》文帝卧于宫中,与臣下“握手歔欷”诀别之情况,则被弑之说似不可能。司马光于1065年奉诏撰《资治通鉴》,成书于1084年,晚于魏徵之撰《隋书》将近四百五十余年。考古发掘,可使后世所知古史胜于前人,杨广弑父之说不属于考古范畴。
隋文帝在中国历史上自有其特殊之地位:
一、他是将分裂了两百八十余年的中华世界重新统一的功臣;
二、他二十四年节俭勤政、休养生息的统治,使广大的百姓受惠,为唐代盛世奠定基础。他死后十四年隋亡,没有子孙长期豢养文人去歌颂他的功德,所以他显赫的历史地位隐晦不彰。
隋炀帝(605—618在位)即位后,亟亟于从事一统天下的建设工作。他首先重建洛阳,初名东京,后改为东都。中原自“五胡乱华”后即常成东西对峙的局面,自魏分裂为东、西魏后,又东西对峙了四十余年,隋炀帝为了消除长时期地区之间的隔阂,所以建设洛阳,以平衡东西的形势。其次是加强南北文化及经济的交流。南北的分裂,如果从东吴算起,有三百六十余年之久。江南同中原,无论从文化、社会、经济、情感等各方面来说,都有相当大的差距。隋炀帝为了消除这种“长江以限南北”的现象,所以下令开凿由杭州经扬州而达洛阳的“通济渠”。这条由钱塘江起,北上贯串长江、淮河而达黄河的运河,是中国交通上的大革命。中国的主要河流均自西而东,是南北界线加深的主因,大运河克服了这个分裂中华文化、经济的障碍,使中华世界的凝聚力量加强。后隋炀帝又下令将这条贯串南北的管道从洛阳附近开凿到北河(燕京),称为“永济渠”,功能更扩大。大运河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之一,非有极远大的眼光与气魄,非有极雄厚的财力、人力与企划力不能完成,可与长城媲美。可惜兴创这两大工程,嘉惠后世最为深远的伟大人物——秦始皇与隋炀帝,都被他们以后的皇帝们嗾使的文人所诬蔑与丑化了。竟有人说隋炀帝是为了要游江南,所以役民为之开凿运河。要游江南,兼旬可到,坐等数年运河完成才出游,则需要很大的耐性!
营东都同开运河,劳民耗财,无疑是当时人民怨恨隋炀帝的原因之一。《隋书》评隋炀帝“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此说也近乎事实。因为隋文帝遗留给他的是一个极其富厚的国家,因此他勇往直前建设,自不免苛暴随之。不过真正引起各方叛乱的,并不在创兴上述两大工程,而在于他三次征高句丽的失败。
隋文帝曾征高句丽,无功而归。隋炀帝自恃国力雄厚,永济渠开通后,粮糈运输方便,乃述高句丽王高元之罪而下诏亲征。612年,隋炀帝以二十四路大军统率一百一十三万三千八百人出发,高句丽诱敌深入,屡次派人行诈降之计,大败隋军于萨水(今朝鲜清川江)。次年,隋军再征高句丽,隋炀帝亦亲赴前敌。权臣杨素之子、礼部尚书杨玄感叛乱,进兵围洛阳,隋炀帝急忙撤兵,高句丽乘机追击,隋军伤亡甚重,“军资器械攻具,积如丘山……皆弃之而去”。次年(614)隋炀帝不死心,三征高句丽,在平壤战而胜。高句丽惧,乞降,隋炀帝亦乘势班师。三次远征失败,损兵折将,元气大丧,最后一次伐高句丽征兵,“多失期不至”,可见政府威信已失,乱象已成。
隋炀帝七年(611),天下乱象已萌,又值今山东、河南一带发生大水灾,民生痛苦之至,而隋炀帝于此时准备征高句丽,以该地为粮糈供应基地,百姓徭役繁重,民不堪命。《隋书》述当时百姓情况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饿馑,流离道路,转死沟壑,十八九焉!”于是相聚为盗,“大者跨州连郡,称帝称王,小则千百为群,攻城剽邑,流血成川泽,死人如乱麻”。而隋炀帝仍以鼠窃狗盗视之,不以为虑,仍然继续对高句丽用兵,这有如火上加油。至炀帝九年杨玄感之乱后(613),各地民变蜂起,如火燎原。杨玄感是隋开国元勋杨素之子,他纠合隋开国功臣后代四十余人叛变,隋炀帝虽迅速自辽东回师敉平,但一叶知秋,隋朝统治阶层的力量已现裂痕。
616年,隋炀帝第三次到江都(今扬州),中原已成群雄割据的局面,隋炀帝认为江南可以隔江而治两百多年,他自亦可偏安于此,对皇后萧氏说:“外间大有人图侬(吴语“侬”是“我”的意思),然侬不失为长城县公(陈叔宝降隋后所封)。”又尝引镜自照,顾谓萧后曰:“好头颈,谁当砍之!”及要被叛军砍头时,他却说:“天子自有死法,何得加以锋刃,取鸩酒来!”然后解下自身的练巾授予叛军令孤行达,行达缢杀之,时年五十。
杨广年二十岁时率兵征服陈,那是他首次接触江南文化,遂对之十分倾慕,受影响很深。观其一生行止,在继位以前,他是一位能力很强而又深藏不露的青年,深得父亲的信任。文帝至仁寿宫休闲时,常令其“监国”,《隋书》称其“好学,善属文,沉深严重,朝野属望”,应是事实。隋炀帝继位不及五个月,即发丁男数十万开始兴建各种大工程,并恢复被父亲所废置的“国子等学……教习生徒”。他奖掖“节义可称”的“文才美秀”到政府任职,并“博访儒术”以安生灵。他还特地寻求孔子之后裔,封之为“绍圣侯”,尊孔子为“先师”。以上行为足见其倡文教、励精图治之企望。但他似乎秉性情感用事,而复感染江南清虚思想的习气。突厥启民可汗对他的恭顺,使他对高句丽王的抗拒产生了不能满足的情绪。炀帝三年(607)八月,隋炀帝在接受启民可汗的朝贺后,告诉高句丽使者:“归语尔王,当早来朝见。不然者,吾与启民巡彼土矣!”他说这句话之后不到五年,即开始导致他覆亡的三次征高句丽之役。有人认为这是隋炀帝臣属之军人欲立功所鼓煽而成,这不符合史事。隋炀帝的统治已很稳固,他过分情感用事,要争取面子,痛恨高句丽国王不能如启民可汗一样亲身入朝,这虽是无关宏旨的细节,却有损他的虚荣心,所以他不惜三次征高句丽。缺乏理性是他身死国灭、为天下笑的致命伤。他在江都时,更是醇酒妇人,纵情声色,一如陈叔宝;一面自我安慰可以偏安,一面亦感到好景不长。他说“好头颈,谁当砍之”时,萧后惊问其故,他笑说:“贵贱苦乐,更迭为之,亦复何伤!”这真是看破红尘的佛老思想,不能想象出自一位大皇帝之口。隋炀帝是个内心极其复杂而又矛盾的人物,一个有雄才的亡国之君,没有孝子贤孙皇帝掩饰他的缺失,去歌颂他的“盛德”,这样的人物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是被注定了的。
隋的统一,是中华世界重建大一统的序幕,有如秦之于汉。唐高祖李渊自618年到624年,经过七年的争战,敉平了群雄,统一盛世真正到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