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盛而衰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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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代的政治,就像一支庞大的交响乐队,有三大要素:乐章、指挥者、伴奏者。唐初四大制度是乐章,唐太宗是挥舞指挥棒的人,房玄龄、杜如晦、李勣等是演奏不同乐器的乐师。他们根据美好的乐章,奏出了千古赞赏的绝妙佳曲——贞之治。唐太宗逝世后,承继他的指挥人虽远不如他,但只要能按着旋律演奏,一样清音悦耳,嘹亮不绝。指挥与伴奏均在迭更,只要乐章不变,整个唐代仍然循康庄富强之道前进。一到乐章改变,才出现鼓噪杂乱的音响,令人掩耳。乐章的变动,是逐渐的,唐代由隆盛而走向衰败的历程,也是很缓慢的。

唐太宗治理国政,毋庸讳言是非常成功的,但处理家务是失败的。太子李承乾虽有硕彦鸿儒教导,但仍“不逞狎慢”,醉心胡人的服装,“好突厥言与服”,在东宫“选貌类胡者,被以羊裘,五人建一(部)落,张毡舍,造五狼旗纛,分戟为阵,系幡旗,设穹庐自居,使诸部敛羊以烹,抽佩刀割肉相啖。……尝曰:‘我作天子,当肆吾欲;有谏者,我杀之,杀五百人,岂不定’”。有这种德行的太子,唐太宗如何能容忍?他忧心如焚,曾经拔剑欲自杀,幸魏徵急阻之。太子废死后,太宗十七年(643)立第九子李治为太子,治亦长孙皇后所出,舅父长孙无忌为外甥得立为太子出力最多。唐太宗享年五十二岁,李治即位,时年二十二岁,即唐高宗(650—683在位)。

唐高宗是十分庸碌之人,他在位三十四年,用了十四个年号,有五次是一年一改,可能是受了武则天的影响,因武则天正式称帝的周,共十五年用了十三个年号,创历史纪录。

武则天(624—705)是中国历史上甚受争议的人物之一。她的父亲武士彟是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的商人,李渊在晋阳时出巡,曾在武家休息,因此相识。李渊起兵时,武士彟亦为受命四处招募兵卒的首领之一,后累官至工部尚书。唐太宗于长孙皇后薨后,闻武士彟之次女甚美,乃召入宫为才人(阶级不高之宫人)。此女初入宫时年方十四,赐名武媚(则天是她后来的尊号和谥号),可见其风姿。时为太宗十二年(638),她侍奉唐太宗近十年,并未生育,大致并不得宠,但年方二十左右的太子李治见而“悦之”。唐太宗崩后,照例所有“嫔御皆为比丘尼”。唐高宗到尼姑庵去,武媚“见且泣,帝感动”,旋即入宫,诞皇子。王皇后无子,故唐高宗欲废皇后,立武媚为皇后。长孙无忌、褚遂良等人“濒死固争”,李义府、许敬宗则赞成,高宗问李勣(原名徐世勣,唐高祖赐其姓李,后避李世民讳改名李勣)意见,李勣说此乃家事,不必征求外人意见,故得立(655),时武媚年已三十。武媚长唐高宗四岁。

欧阳修称唐高宗为“昏童”,当系事实。按武媚自为皇后后即参与朝政,因昏童有风湿病而得以揽权,遂罢斥反对立她为后的大臣二十余人,褚遂良被逐,连促成唐高宗为太子出力最多的长孙无忌亦被逼自杀,而李义府、许敬宗等人则获得重用。数年后(664),唐高宗不满武后专恣,命同东西台三品上官仪草诏废后,武后得悉,趋见帝,时诏书尚在高宗手中,高宗见到武后,“羞缩不忍,复待之如初”,竟说:“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武后乃大事整肃,上官仪自然被杀,其他大臣被杀被贬者亦多。“自是上每视事,后则垂帘于后,政无大小,皆与闻之。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杀生,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中外谓之二圣。”高宗做傀儡皇帝二十年。从此时起,武媚成为中国实际的统治者近四十年,直到她八十二岁病死为止。如果加上开始弄权的十年在内,这个来自并州的女强人统治了中国半个世纪。

中国历史上因皇帝年幼母后当政之事屡见不鲜,然皇帝壮年而由皇后垂帘听政之事,仅有武则天一例。“二圣”出现时,唐高宗三十六岁,武后四十岁,高宗颟顸如此,无怪乎欧阳修称他为“昏童”。武后对待政敌之冷酷残忍,钳制之严厉滥杀,见诸史籍,斑斑可考,自系事实。历史上的创业之主,又何尝不是如此,岂独武氏。武媚之所以如此,亦自有其背景。按李唐出身西魏北周大阀阅,世称关陇世族,开国元勋多属之,对关东北齐及江南世族,则颇排斥。唐初严厉推行此政策,修《氏族志》,将山东四大世家崔、卢、李、郑列为第三等,后又废《氏族志》而为《姓氏录》,规定在唐朝为官至五品以上者,均为士族,在唐以前无论世代公卿,均不计入。武媚不是世族,所以要打击世族。褚遂良苦谏高宗时曰:“陛下必欲易皇后,伏请妙择天下令族,何必武氏?”所以武后当权后所罢斥的二十余人,多属“令族”,引进的如许敬宗是杭州庶族,李义府的父亲只是郡丞,支持立武氏为后的李勣是山东大地主。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武后的权势也自有其客观的拥戴者。

史家习称的“武韦之乱”,其实当时天下一切运行如恒,并无变乱。唐高宗死后,李敬业(又名徐敬业)举兵反抗(684)的规模最大,骆宾王著名的檄文《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即成于此役,文章传诵千古,但不及三月“义师”即被敉平。自此之后,唐朝宗室亦有数次小规模反抗,但均迅速被戡定,百姓生活殊少受影响。评论政治人物不应当仅从私德着眼,更不应当因性别而有不同标准,这是近代撰史者应有的共识。我们应检视武后的政绩。

《新唐书》说武媚“有权数,诡变不穷”,说明她很有政治长才。高宗二十五年(674),高宗上尊号为“天皇”,武后为“天后”。此时武后向皇帝建议十二事:

一、劝农桑,薄赋徭;二、给复三辅地;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四、南北中尚禁浮巧;五、省功费力役;六、广言路;七、杜谗口;八、王公以降皆习《老子》;九、父在为母服齐衰三年;十、上元前(674年以前)勋官已给告身者,无追核;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十二、百官任事久,才高位下者,得进阶申滞。帝皆下诏略施行之。

这十二点都与恤政爱民、敦从教化有关。她改进科举制,亲试贡生于殿(690年,时已称帝),“殿前试人由此始”;又开武举;此两事均由她所创兴。西南偏僻地区,人才不易出头,故特开“南选”。为访求天下人才,她特遣“十道使人”,搜求各地明经进士,并及乡村童蒙、学者,均授以美职。史称“太后不惜爵位,以笼四方豪杰自为助,虽妄男子,言有所合,辄不次官之。至不称职,寻亦废诛不少纵。务取实才真贤”。她也很欣赏太宗的纳谏之风,铸了四个铜匦——“延恩”接受献言;“谏”接受论时政得失;“申冤”接受受抑枉者之言;“通玄”接受“谶言秘策”。第四匦大约是鼓励告密。

武后共育有四子一女。长子李弘即太子,他因见同父异母的两位公主被幽禁后宫,年近四十而不准嫁,向高宗求情。武后怒,鸩杀太子。遂立次子李贤为太子,高宗令太子监国,武后废之,旋亦杀之。再立三子李显为太子。唐高宗崩于683年,享年五十六岁。太子即位,是为唐中宗,两个月后被废为庐陵王。武后再以四子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由自己临朝称制。五年后,睿宗请改国号,武后乃建国号周,自称圣神皇帝(690—704在位)。周圣神皇帝造了十二个新字(后增至十八个),她自名曌(音照),“地”改为“埊”(音地),“年”改为“

”(音年)。敦煌户籍的残卷中,还有不少武后造的新字。到她八十一岁病卧时,宰相张柬之迎庐陵王李显,以兵诛其幸臣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迫其传位,中宗再度当皇帝(705—710在位),恢复唐的国号。武后徙居上阳宫,中宗仍每十日率百官至宫中问起居,是年武后逝世,享年八十二岁,谥曰“则天大圣皇后”,这便是武媚成为武则天的来由。武后遗留有一女,即太平公主。

则天时代选贤用能,容纳直谏,即令对她严厉批评之人,也不否认这一点。狄仁杰、崔玄炜、张柬之等名臣,均可当之无愧;她所选拔的姚崇、宋璟等人,后来辅佐她的嫡亲孙儿唐玄宗,成为政绩斐然的名相,亦世所公认。纯就品评一个长时期的统治者而言,她虽不是圣君,也在中等以上。从她统治时期的人口增加的数目来看,我们便可推知当时社会安定繁荣的实况。唐高宗初年,全国人口有三百八十万户(每户以五口计),到武则天逝世时,全国人口已达六百一十五万余户,这便是生民安居乐业的明证。史家称她“僭于上而治于下”,虽以传统的政治和伦理观点谓之曰“僭”位,但亦不得不承认其“治于下”,妄称之为乱,厚诬史事矣!

张柬之未尽杀武家之人,原欲留给唐中宗杀之以立威,不料中宗反纵容武则天的侄儿武三思。武三思与皇后韦氏私通,并布置党羽,图谋不轨。韦后亦揽权,一心想效法武则天。太子李重俊(非韦后所生)率左右羽林军及千骑,杀死武三思及其党羽。李重俊索韦后,韦后挟中宗登玄武门,李重俊兵败被杀(707)。中宗溺爱韦后所生幼女安乐公主,公主欲为“太女”,即女太子之意,帝未允。有一种说法,是说韦后于武三思被杀后,又私通擅医术的马秦客与善烹调的杨均,恐事泄,于是与马、杨二人合作,将中宗毒死(710),立其子重茂为帝。武则天幼子李旦之子李隆基与其姑母太平公主合谋,领兵入宫,杀韦后、安乐公主(时正对镜画眉)以及韦后党羽,武装政变一日即完成。李旦再度即位为帝(710—712在位)。所谓“武韦之乱”实际如此,“乱”之一字,不符事实,但在她(他)们当权时期,政治制度已开始逐渐起变化。

唐睿宗在位两年余,让位于有功社稷的太子李隆基,是为唐玄宗(712—756在位)。唐玄宗在位四十余年,是唐代由极盛而衰的转折时期。玄宗即位时年近三十,正是壮年,他任用祖母武则天所遴拔出的人才姚崇、宋璟、张说等人为相,励精图治。他采行姚崇所奏十事,对内行仁政,对外不图功;宫廷以俭朴相尚,乘舆服御,金银器玩,均销毁以备军之用;“后妃以下,皆勿得服珠玉锦绣”,一反中宗当政那几年,韦后、安乐公主等人竞为奢靡的风尚;淘汰滥伪的僧徒,“发而农者逾万两千人”。姚崇初不过郎中,“武后贤之,拜为侍郎”。宋璟是进士,“武后高其才”,始得重用,其刚正不阿,直忤武后,严治二张(易之、宗昌)之事,为世景仰。张说于武后时举“贤良方正”,曾“忤后旨,流钦州”。唐玄宗在这批人的辅佐之下,使唐代得以继续自太宗以来的安定繁荣局面,进而发展成为中国历史上空前的殷庶康盛时期。“安史之乱”发生那一年(755),户部奏报天下有郡三百二十一,县一千五百三十八,户九百〇六万余,口五千二百八十八万余。人口虽增多而供应充裕,一斗米最低仅三钱,绢一匹值钱二百,真是“家给人足,人无苦窳”,“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盗贼绝迹,“行千里不持尺兵”。杜甫的那首《忆昔》诗,描绘开元盛况最翔实。开元(713—741)是唐玄宗三个年号之一,其余两个为先天(712—713)和天宝(742—756)。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

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

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

好一片升平景象,却被“渔阳鼙鼓动地来”所“惊破”。待到“天旋地转回龙驭”(玄宗于757年十二月自蜀返长安)时,天堂已面目全非矣。

使唐由极盛而始衰的转折点是安史之乱。按唐制,郡县之上设十道按察使(唐玄宗时增至十五道),监督郡县行政;边疆设六都护府,设大都督,主军事。唐高宗初年,大都督带使持节,即授以全权印信;至唐睿宗二年(711)始有节度使之官名。初任此职者多为厚重名臣,且不久任。唐玄宗时期,政府在陇右、河东、河西、朔方等地置节度使,统管数州军民财政,专制一方之土地人民甲兵。宰相李林甫嫌同列以军功受尊崇,与己争权,乃请任用胡将,由是诸镇节度使多由胡人充任,镇兵将亦杂有胡人。唐室原出北朝,胡化很深,太宗即曾说胡人亦人也,何必分彼此。安禄山本杂胡(父胡母突厥),玄宗于742年任之为平卢节度使,旋即兼范阳节度使、河东节度使,使今河北、山西、内蒙古、辽宁等地均受其统治,拥兵十八万之众。玄宗四十二年(754)正月,宰相杨国忠言安禄山必反,“试召之,必不来”,安禄山闻命即至,玄宗由是益亲信安禄山。玄宗对他最亲近的宦臣高力士说:“朕今老矣,朝事付之宰相,边事付之诸将,夫复何忧!”高力士回答:“边将拥兵太重,陛下将何以制之?臣恐一旦祸发,不可复救,何得谓无忧也。”又因淫雨不止,要高力士“尽言”,高力士回答:“自陛下以权假宰相(国忠),赏罚无章,阴阳失度,臣何敢言。”高力士可谓洞烛先机,对唐玄宗依为长城的宰相及边将都有深刻的了解,只有这位年已七十的老人敢讲真话,其他凡是报告不安消息的人均被处以重刑。据说安禄山以唐玄宗待之厚,欲其死后始叛,杨国忠数次奏安禄山将反,唐玄宗不听,杨国忠乃数次设法刺激安禄山,“欲其速反以取信于上”。玄宗四十四年(755)十一月,安禄山以讨杨国忠为名遂反,杨国忠“扬扬有得色”,因为预言中矣!安禄山兵入潼关,唐玄宗仓皇奔蜀,留下太子当此大难。太子即位于灵武(今宁夏灵武),是为唐肃宗(756—762在位),尊玄宗为太上皇。太上皇于代宗元年(762)崩于长安,年七十八岁。

安禄山为其子庆绪所杀,部将史思明杀庆绪,史思明复为其子史朝义所杀。唐将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等讨平安史之乱,前后长达八年之久(755—762)。经此一乱,社会破坏惨重,肃宗时全国人口已锐减至三百九十三万户,几乎减少了三分之二,一百余年来所滋养出的繁荣已随风而逝,从此生民劫难无已,战争与灾荒持续了两百年。

为生民带来这个长期大灾难的罪魁祸首,自是唐玄宗与杨国忠。有人将杨贵妃也计算在内,实欠允洽。杨玉环“幼孤,养于叔父家”,为玄宗子寿王李瑁之妃。唐玄宗看中自己的儿媳,将她纳入后宫,时玉环十九岁,玄宗五十三岁。她恩爱夫妻被拆散,去侍奉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其悲惨可想而知。杨玉环被封为贵妃后(地位仅次于皇后),曾经两次被玄宗逐回娘家,均温婉承受,史书中亦无其悍妒弄权干政之记载,只说她“善歌舞,邃晓音律”而已。杨国忠只是她的族兄,在新都(今成都境)为官,因赌技精良而由玄宗引见。杨国忠帮玄宗计算筹码,“分铢不误,帝悦曰:‘度支郎才也。’累迁监察御史”。杨贵妃只在宰相李林甫中伤杨国忠时,替他说过一次情。国忠之为相,全是玄宗之意;杨国忠的三位妹妹虢国夫人者流的“恩宠声焰震天下”,亦是国忠之关系。因为得宠的贵妃,没有理由为皇帝引进“皆美劭”的三位族姊妹。

至于杨贵妃与安禄山之关系,全是捏造。安禄山年轻时即已被人“丑其肥”,他的大肚肥得垂到膝部,到了走路都很艰难的程度。他见到杨贵妃时已四十余岁。很难想象杨贵妃会看上一位胖到走路都维艰的粗人。他朝见杨贵妃时均有玄宗在,因知杨贵妃有宠,故请为养儿,亦均同时拜谒。唐代男女之防自不同于宋以后,但宫廷规矩极严,是维护皇室尊严所系,哪有外臣得入后宫之理。想入非非的道听途说,竟入于悠悠之口,可叹!士兵在马嵬驿杀死杨国忠后,又逼玄宗杀杨贵妃。玄宗说:“贵妃常居深宫,安知国忠谋反?”高力士说:“将士已杀国忠,而贵妃在陛下左右,岂能自安?”故缢杀之于佛堂,时年杨贵妃三十八岁。李隆基真天下忍人也。

读史至此,宁不为此一弱女子之悲惨命运,一掬同情之泪!千古含冤,复遭侮辱。女祸,女祸,许多人假汝之名以诬史也!

安史之乱是唐朝由盛而始衰的转捩点。割据一方的藩镇更专恣;宦官的势力日益膨胀,终至掌握皇帝废立与生杀之大权;朝廷中朋党斗争倾轧,政府无暇顾及有关民生疾苦的大计。所以中央政府已近乎形式,实际上已走上分裂的道路,所谓五代十国,只不过是晚唐实际状况之延续而已。


唐初的政局唐代之衰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