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的广泛传播
唐代历史极为重要的一环,在其对外关系上。中国人最重视华夷之辨,唐朝则完全相反。高祖李渊起兵时即向突厥称臣,这是唐太宗在大胜突厥后(630),高兴之余脱口说出的,应是事实(见《旧唐书》列传第十七《李靖传》)。隋唐之际,北方群雄蜂起,其中,窦建德、刘武周、王世充等人均向突厥称臣。唐太宗晚年(647)与侍臣闲话时,曾很自负地说:“自古帝王虽平定中夏,不能服戎狄;朕才不逮古人,而成功过之。”何故?他不满意侍臣阿谀之辞,自称:“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故其种落皆依朕如父母。”这种“胡人亦人也”的观念,终唐之世没有改变,这是唐代文化的特色。有人认为唐室本是胡族,故如此。按李渊祖父来自北魏的武川镇,武川镇是胡汉杂居之地,李渊母独孤氏,太宗母窦氏,外祖母宇文氏,高宗母长孙氏,玄宗母窦氏,均鲜卑人,就血统而言,说是胡人,亦近事实。撇开血缘不论,我们可以说唐室不是汉化很深的胡人,便是相当胡化的汉人,所以能对夷狄“爱之如一”。唐代三百六十九位宰相中,至少有二十三人是胡族,唐玄宗所置节度使多为胡将,禁军中亦有胡卒。至唐玄宗时代为止,西北疆外族由降俘而内徙者有一百七十多万,突厥来降,一次便是十万众(644)。唐太宗抱定以德治之,使成一家的观念,任其与汉人杂居。至于其他种族,如中亚各族及阿拉伯人到中国传教贸易之人亦多,据说黄巢在广州杀死十万阿拉伯商人,数目不一定确实,但在唐代杂居的外族之多,由此概见。其原因诸多,但唐代天下一家的观念,是其主因。
能施行不贱夷狄政策的先决条件,是要不为夷狄所贱,这便是所谓的武功了。初唐最大的外患是突厥。突厥原是依附柔然之一小部落,史称其为“平凉杂胡”或“匈奴别种”,至西魏时逐渐强大,宇文泰遣使通之(545)。数年后其酋长求婚于柔然被拒,转求婚于西魏,西魏以长乐公主妻之(551)。次年突厥大破柔然,旋即灭之,突厥由是代柔然而成为中国北疆最大势力。时中原北齐、北周两国对峙,突厥利用形势,左右逢源,寇边索贿,随势而行之,日益骄蹇。至隋文帝时,突厥以控弦之士四十万入长城(582),次年隋文帝以八道兵马迎击突厥,大败之,突厥因此内讧,分裂为东、西两部(583)。此后东突厥臣服于隋,隋为之颁正朔。隋炀帝时,启民可汗两次入朝,隋炀帝北巡,启民可汗亲为帝帐除草。隋炀帝晚年,突厥叛隋,帝命晋阳留守李渊御突厥。俟李渊起兵,遣刘文静向突厥称臣,突厥亦派少数兵助之,同时亦派象征性的武力助他人,如派兵五百助刘武周。隋唐之际,中国内战,莫不媚事突厥,致使其骄横日甚。唐高祖七年(624)甚至欲迁都樊邓(今河南西南)以避其锋,秦王李世民力谏乃止。是年突厥倾国来犯,唐师拒之于长安城西,突厥内部和战不一,与唐议和亲而去。627年,唐太宗刚即帝位,突厥以兵十万抵长安城西北渭水,唐太宗率六骑至江滨,与颉利可汗隔江而语,责其负约。“俄而众继至”,军容甚盛,颉利乃请和。次日唐太宗至渭水便桥,与颉利杀白马为盟。颉利次月献马三千匹、羊万口,唐太宗不受,令颉利归所掠中国户口。从此时开始,太宗便亲自在显德殿与将帅士卒练射,每日数百人。朝臣以为如此太危险,“恐祸出非意”,唐太宗不听。“自是后,士卒皆精锐。”同时置官养马,唐太宗本人亦极爱马,有名的“昭陵六骏”即他的坐骑。三年准备就绪,唐太宗乃放弃对突厥的羁縻政策。629年冬,唐太宗任命李勣、李靖出兵讨突厥,次年四月生擒颉利,东突厥遂亡。突厥男女降者十万,徙居长安者近万户,酋长均被拜官,五品以上百余人,占朝臣之一半。两年后唐太宗封颉利可汗为右卫大将军。后唐太宗为太上皇李渊置酒未央宫,上皇命颉利起舞取乐,笑曰:“胡越一家,自古未有也。”唐破突厥后,边境各部族尊唐太宗为“天可汗”。西突厥亦遣使入贡,唐朝国威震四裔。东突厥旧属薛延陀在今蒙古国发展,势力日强。646年,唐太宗遣李勣击破之,斩首五千余,虏男女三万人。后西灭高昌、龟兹,置安西都护府于迪化(今新疆乌鲁木齐),唐之领土达于今新疆。唐高宗时唐与西突厥常有战争,高宗三十一年(680),裴行俭大破西突厥于黑山,尚有残余反抗,两年后始被弭平,此后突厥尚有零星反抗,均不重要。唐的声威,远播中亚。
唐代的第二个边患是回纥。唐灭薛延陀后,其地为回纥所占领。回纥乃匈奴别支,原属突厥,后臣属于唐。649年,唐太宗曾下令击西突厥之车鼻可汗,高宗八年(657),唐以苏定方发回纥兵讨西突厥。至西突厥灭亡后,回纥“尽得古匈奴地”,遂臻强大。唐玄宗时回纥入寇,杀凉州都督,切断唐与中亚的交通线,朝廷派郭知远统军击退之。安史之乱时,唐肃宗即位灵武,乞援于回纥,约定攻克两京,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归回纥。攻克长安后,回纥欲如约,唐肃宗长子(后之代宗)求其攻下洛阳后再如约,因如此则洛阳之人必为贼固守。攻克洛阳后,回纥即纵兵大肆掳掠。此后唐每年输绢两万匹与回纥。唐代宗初立(762),征回纥兵讨史朝义,大军再入洛阳,焚掠后离去。自唐肃宗时开始,回纥求每年互市,其马均羸老而价很高,羸马动辄数万匹,真是敲诈。回纥人侨居长安者常达千人,更是横行无忌,竟至以三百骑攻宫门,逐长安令,掠人子女,朝廷不敢禁止,恐开罪回纥。唐朝为了敷衍回纥,国库耗竭,忍气吞声。“胡越一家”并不容易,国力才是根本。所幸回纥享受中国物质生活后,日趋腐败,又起内争,830年后国势不振,不复威胁唐朝。
唐代的第三个边患是吐蕃。吐蕃大约是与后汉的羌同族。唐太宗时吐蕃求亲于唐,唐太宗将文成公主嫁与吐蕃王松赞干布(641),从此吐蕃开始吸收中原文化。诸如丝织、酿酒、纸墨等,均由文成公主传入。文成公主之后六十余年(705),唐中宗再遣亲王女金城公主婚配吐蕃君长。金城公主带了一群技工、乐师及中文典籍如《礼记》《左传》《诗经》《文选》等来到吐蕃。此后还有两次唐公主许配吐蕃,吐蕃的土产也于此际传入中土。吐蕃势力强大后,亦萌野心。唐高宗时吐蕃曾攻占今新疆南部,武后时始收复,唐在今甘肃一带置兵以防吐蕃。安史之乱时,河西、陇右等地驻军内调,吐蕃乘机侵占河西走廊。唐代宗即位(762),吐蕃入侵,占领长安,另立皇帝,留京十五日,大掠而去,同时亦侵入剑南道西南境。唐朝衰象已渐,不得不割今甘肃西南部而与之盟,但吐蕃仍不时寇边。至9世纪40年代,吐蕃始衰,其前后侵扰唐王朝近百年。与吐蕃联合的南诏(今云南境),本称臣于唐,唐玄宗晚年,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对之苛敛无度,属下甚至奸淫南诏王妃,南诏乃西联吐蕃。唐伐南诏,伤亡惨重,白居易的那首《新丰折臂翁》,即隐射百姓痛恨南诏战争,求避兵役的惨状。
唐代的东北边疆是东胡族,东胡族散居于今辽宁一带,被称为契丹。契丹分为八部,控弦之士有四万余,于太宗二十二年(648)内附。渤海在今辽宁、吉林之间,靺鞨散居黑龙江,均于唐初即内属。虽偶有叛服,但大致入贡守礼的时间多。唯有高句丽,因隋曾屡征未克,故唐太宗于644年亲征之,亦无功而还。唐高宗十九年(668),高宗遣李勣、薛仁贵统兵攻高句丽,大破之,俘其君长,收城一百七十六,户六十九万,置安东都护府以统治之,擢高句丽人中“有功者授都督、刺史、令,与华官参治,仁贵为都护”。这是高句丽第二次被列入中国版图。第一次是汉武帝时。
唐玄宗之后,近东北边境全是藩镇,他们各为自身利害计,对领土防守很严密,也不向境外异族启衅,所以大体上相安无事。东北的胡族亦努力吸取唐代文物制度,竭力发展势力,百余年后人口繁殖,物力充实,一旦中国变乱,藩镇一心对内争权,自然抵挡不住实力充沛的东胡族。北境及西北的民族,兴衰更迭,外侵与内讧兵祸连年,土地日渐荒碛,经济力量微弱,不足以形成雄厚的势力,所以自唐以后中国的外患多来自东北疆。
除用武力对付外族的侵扰而外,唐代辉煌灿烂的文化、丰富的物产、高超的工艺技术,与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一家的政策,也使得许多亚洲的国家心悦诚服归顺中国。因此唐王朝成为亚洲文化政治的重心,各民族顶礼膜拜的尾闾;唐也惠泽四裔,提高他们的文化水准,雨露所及,非楮墨所能尽,今举其较显著者如下。
最显著的首推日本。秦始皇为求仙丹而遣徐福再度出海,徐福已准备不再返国,便带了多种工具,包括农具和种子到日本。卫挺生在他的《神武天皇开国考》一书中说明徐福即日本开国之君神武。此说并未为日本学者所公认,但亦无有力的反驳,此时似无多讨论的必要。但徐福确是到了日本,他所带去的秦代农业和工业的知识与器具,对日本的开化应该有极深远的影响,这是不容有疑问的。到了唐代,日本文化仍停滞在徐福阶段。到唐太宗四年(630),日本首次派人到中国,使者被称为“遣唐使”。直到唐昭宗六年(894),二百六十四年间,日本共派遣唐使十三次,每次从一二百人到五六百人不等,包括学生、僧侣、医生等。第一批遣唐使被派出之后十五年,日本有所谓的“大化革新”,指摹习中国的政制律令、科技学术以及若干风俗习惯。例如班田法(均田制)及租庸调制,唐代制造引水灌溉的水车、历法、医药、书法、绘画、音乐舞蹈、建筑等,均被传入日本。甚至新年饮屠苏酒,端午饮菖蒲酒、食粽子,七夕、重阳、中秋、除夕等节令,均是依样葫芦。日本天皇并如唐例,尊孔子为文宣王。日本亦派船迎送中国使节六次。百余年后,日本人简化一些汉字,做成拼音字母,称其为“假名”,汉字则被称为“真名”。用拼音的方式写出日本语言,而自唐代传入之字汇仍然同时应用,日本便有了“自己”的文字,这对日本文化的发展有极大的影响。
中国到日本的人,以僧人鉴真(688—763)影响最大。鉴真应日本“留学僧”的邀请,赴日本宣扬佛学,于玄宗三十二年(743)东渡日本,座船被海浪击坏,以后尝试三次均失败,十年后(753)他终于到达九州,在日本居住了十年,七十五岁逝世。他带到日本的不仅有佛学(曾为日本孝谦天皇授戒律),还有寺庙的建筑、佛像的雕塑等技术,并传授若干中国医药知识。有一些日本留学生长期居住中国,其中以阿倍仲麻吕(698—770)最有名。阿倍仲麻吕十九岁时到长安入太学,学成后在唐朝任职,官至秘书监(中央图书馆馆长),与当时诗人李白等人均有交往。他死在中国。
当时朝鲜半岛分为三个国家,高句丽在北,与中国接邻,百济在西南,新罗在东南。自汉武帝置郡朝鲜之后,朝鲜即深受中国文化感染,至新莽时始脱离中国之政治控制,在文化上仍与中国保持适当的接触。朝鲜能够屡次抵抗隋炀帝之大军,亦足见其组织力之健全。唐高宗置安东都护府后,中国与朝鲜半岛各国和平相处,朝鲜遣派到唐的留学生与留学僧很多。朝鲜的音乐早在北朝时就已传入中国,各种特产如人参和锦、䌷、绫、绣等丝织品在唐时亦传入。唐玄宗诏称:“新罗,君子之国,颇知书记,有类中华。”新罗的留学生,在太学的外国人数中居首位,唐文宗十五年(840)学成归国之新罗学生有一百〇五人。部分新罗学生还考中进士,如金可记中进士后曾回国,复来,隐居终南山终老。所以,新罗的文物制度、风俗习尚都很“唐化”。新罗国王对海难获救的中国商人大谈经史。由唐传入朝鲜的还有佛学。早在南朝时,佛学即开始传入半岛,唐时来华的僧侣以慈藏启其端。唐代盛行的佛学四宗,即法相宗、天台宗、华严宗及禅宗,均于此时传入朝鲜。
文化关系而外,主要还有经济关系。唐初主管陆上通商的称互市监,主管海上通商的为市舶使,市舶使分别设在广州、泉州、杭州三处。其职掌为使市者不争和征税入官。
陆上的交通,经由中亚诸国,远达波斯,缅甸亦经南诏国入剑南道。德宗二十三年(802),缅甸曾派遣一个由三十五人组成的歌舞团,取道南诏国,经剑南道而至长安。长安在当时已成为世界贸易中心,外国商人有四五千家之多,他们都分别有特定的居住区。从外国输入的特产种类很多,包括名马、羚羊、狮子、金桃、银桃、玻璃、水晶杯等。今乐器上冠有“胡”字的,如胡笳、胡琴等,均是在当时传入中国的。中亚的音乐舞蹈自然也随之传入。酿葡萄酒及榨甘蔗熬砂糖的技术,也于此时传入中国。至于由中国输出的物产,以各色丝织品及茶叶为大宗,瓷器、药材亦有。政府有时会对丝织品的输出加以限制,金与铁等物则被禁止输出。中国的建筑技术、医术、养蚕术、制酒及造纸术等,也于此时传到中亚。特别是造纸术,经由中亚,辗转传入欧洲。中国的造纸术,在南朝时已很发达,唐朝时传入欧洲,对促进欧洲文化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他们不再用昂贵的羊皮和不耐久的草纸了。
唐王朝同波斯、大食等国,海陆均有交通。波斯的港口常有大唐商船停泊。唐高宗时大食侵击波斯,唐曾出兵声援。大食于唐高宗二年(651)即遣使来唐,此后一百四十余年间,共遣使来华三十余次,足见唐朝与大食交往之频繁。大食人多取海道而来,他们输入的物产中,有两项值得注意,即石油与鸦片(鸦片当作药物用)。当时南洋地区与唐王朝的交通更是密切,经济文化及工艺技术所受中国影响自极深远。日本、琉球均是海上来华的国家。
这种中外经济文化交流的结果,中国与各国均获益良多,物产交换犹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各种技艺的交互影响。中外工匠的交流,促进了亚洲各国文化的进步,也间接影响了欧洲文化。各国的技艺在中国也产生影响,如天文历算、绘画、音乐、医药等,中国均能吸取其精华,加以弘扬而打造成辉煌灿烂的唐代文化。唐代以“天可汗”那种超越一切狭窄的胡汉之别的观念,以包罗万象的胸襟容纳各族的精华,这是唐代文化的特色。唐代对各种宗教,也抱同一态度,佛教能在中国生根孳长,自与此有关,后文将叙述。尤有进者,各民族之间不仅有经济文化的交流,在血统上亦有融和,最终以华夏为主体,长期与杂居的各族通婚而融合成一个新民族,这便是所谓的“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