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革命之顿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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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中山先生的整个国民革命运动而言,推翻清政府仅仅是达到救国目的的必经阶段,国民革命运动的工作尚须继续努力。民国元年4月10日,即临时大总统解职九日后,孙中山在湖北各界代表欢迎会上演说时称:

仆此次解职,外间颇谓仆功成身退,此实不然。身退诚有之,功成则未也。仆之解职有两原因:一在速享国民的自由;一在尽瘁社会事业。吾国种族革命、政治革命俱已成功,唯社会革命尚未着手,故社会事业在今日非常紧要。今试即(以)中国四万万人析之,居政界者多不过五万人,居军界者多不过百万人,余者皆普通人民。是着眼于人数,已觉社会事业万万不可缓办。未统一以前,政事、军事皆极重要;而统一以后,重心又移在社会问题。前者乃牺牲自由之事,后者乃扩张自由之事,二者并行不悖。仆此次解职,即愿为一人民事业之发起人。

因为国民革命的目的,是“为国民多数造幸福”,所以他决定从事社会事业。社会事业仍嫌空洞,于是他提出修筑铁路一事。民国元年9月,中山先生一到北京,即向报界发表谈话,从此不厕身政界,“拟于十年之内,修筑全国铁路二十万里”。他这种不计个人禄位、一心救国救民的宏愿,竟不能得到当时国人的谅解,甚至若干同盟会的会员亦不了解他高瞻远瞩的计划。盖多数革命党人都只抱狭义的种族主义而参加革命,误把排满当作目的。远在同盟会成立时,中山先生即谆谆训诫各党员道:“革命之宗旨,不专在排满。”他在《民报·发刊词》上即揭橥三民主义,以为国民革命之目标。他说:

今者中国以千年专制之毒而不解,异种残之,外邦逼之,民族主义、民权主义,殆不可须臾缓。而民生主义,欧美所虑积重难返者,中国独受病未深而去之易。是故或于人为既往之陈迹,或于我为方来之大患,要为缮吾群所有事,则不可不并时而弛张之。……夫欧美社会之祸,伏之数十年,及今而后发现之,又不能使之遽去。吾国治民生主义者,发达最先,睹其祸害于未萌,诚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还视欧美,彼且瞠乎后也。(1905)

1906年,他在祝《民报》纪元节的演讲词中,复再三说明“民族主义,并非是遇着不同种族的人,便要排斥他”。但抱持狭义种族思想的人仍然很多,如光复会(后参加同盟会)的章炳麟等,宣称要创立汉人政府。他们便是极端的代表。

存有这类思想的人,一旦看到清政府被推翻,便认定革命已经成功,自不待言。

有人认为中山先生的排满思想亦颇强烈。中山先生发表的排满言论甚多,如光绪三十年(1904)他在檀香山发表《驳保皇报书》一文说:

曾亦知瓜分之原因乎?政府无振作,人民不奋发也。政府若有振作,则强横如俄罗斯,残暴如土耳其,外人不敢侧目也。……彼外国知吾民之不易与,不能垂手而得吾尺寸之地,则彼虽贪欲无厌,犹有戒心也。今有满清政府为之鹰犬,则彼外国者欲取吾土,有予取予携之便矣。故免瓜分,非先倒满洲政府,别无挽救之法也。

同年,他用英文写《中国问题的真解决》一文,向西洋人阐明中国历史上素无排外之事。

迨自清代建国,政策就渐渐改变,全国对外都禁止通商,教士都驱逐出境,本国的基督教徒常被屠杀;而中国人也都不得移居中国边境以外,如有违犯便处死刑。为什么这样呢?不过因为满洲恐怕中国人与外国人接触后,知识开通而引起他们的民族意识,于是排除外国人于中国境外,并鼓励人民恨外国人。满洲人养成这种排外的精神,最后遂造成1900年义和团之乱的结局。现在都已知道这个运动的领袖,不是别人,而是皇族。由此看来,中国闭关自守政策,并不能代表大多数中国人的意志。

闭关自守,盲目排外,使中国积弱不振,其责均在清政府,唯有打倒清政府,始可免于亡国。我们分析中山先生的许多排满言论,实是视清政府为拯救中国于危亡之境的障碍,排满乃是救国的手段,而非目的。只有同盟会宣言(1905)“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为例外。但我们知道同盟会是汇合若干革命团体组成,其宣言自得容纳各方意见。何况中山先生在宣言及加盟誓词中,坚持加上“建立民国”与“平均地权”的主张,且口头告诫同志“革命之宗旨,不专在排满”,故宣言中的民族主义似乎以排满为目的,然排满之民族主义仅为革命宗旨之一,而非唯一。可见中山先生之排满,与一般人之排满,有极大的差别。此所以清帝一退位,章炳麟等人便脱离同盟会,另组“中华民国联合会”,孙武等人亦拥黎元洪另组“民社”也。

由于革命党人将国民革命的目的与手段混淆不清,故清政府被打倒后,革命阵营遂告分裂,已如上述。尤有进者,即平素膺服中山先生的党员,于民国成立后,亦有手忙脚乱,自乱步伐的事情发生。其最显著者,莫若黄兴与宋教仁。首先谈一下黄兴。按袁世凯不愿南下就职,仍株守其势力根深蒂固的北京,人们从中已可略窥其宅心不良。然民军尚有实力,黄兴任南京留守,统率此辈民军,亦足以使袁世凯有所忌惮。唯黄兴为人忠厚,为表示彻底拥护政府,竟将革命军解散,并亲赴北京劝说北洋军阀、官僚、政客等人参加国民党(民国元年8月25日由同盟会合并小党而成),甚至劝袁世凯参加国民党。在黄兴心目中,以为一切旧势力,只要加入国民党,便可改头换面,成为革命之忠实拥护者。中山先生虽不赞成黄兴的做法,但亦禁阻不得。时民国初诞生,基础未固,革命武力一旦被消灭,反动者遂得肆其所欲。那些对革命毫无信仰之辈相率加入国民党,更促使革命力量软化。破坏革命阵营,莫此为甚。

其次是宋教仁。宋教仁于光绪三十年(1904)赴日本,次年加入同盟会,任《民报》经理,擅长文学,娴于辞令,勇于任事,为同盟会中坚分子。南京临时政府时期他任法制院院长,临时政府的法令,多由其擘画而成。是时宋教仁即力主实行责任内阁制,中山先生虽主总统制,但意见不为多数代表所采纳,故通过责任内阁制。迨袁世凯下令选举议员,召开国会制定宪法,宋教仁便提出“毁党造党”主张,欲化林立之小党为两大政党,以实现责任内阁制。民国元年8月25日,在宋教仁的擘画之下,同盟会与其他四党合并改组而成国民党,推中山先生为理事长。中山先生对宋教仁的主张素不赞同,他认为民国肇基伊始,民智未开,未经训政时期,贸然实行宪政,必贻国家以无穷之患。早在同盟会宣言中,他已提出建国三程序:第一期为军法之治,以扫除各种积弊为主要工作。第二期为约法之治,“全国行约法六年后,制定宪法,军政府解兵权行政权,国民公举大总统,公举国会议员,以组织国会”。第三期始宪法之治,“一国之政事,依宪法行之”。中山先生的这种见解,在南京临时政府时期已不为大家所接受,故临时参议院所通过的临时约法规定即召开国会。他在《孙文学说》一书中曾感慨系之:

民国建元之初,予则极力主张施行革命方略,以达革命建设之目的……而吾党之士多期期以为不可。经予晓谕再三,辩论再四,卒无成效,莫不以予之理想太高。……呜呼,是岂予之理想太高哉?毋乃当时党人知识太低耶?……此予之所以萌退志,而于南京政府成立之后,仍继续停战、重开和议也。

他既不赞成立即实施宪政,当然更反对筹组政党。但宋教仁仍执迷政党政治的理想,故中山先生要说:“余为民国总统时之主张,反不如为革命领袖时之有效而见之实施矣!”

中山先生既无法开导当时多数党人的蔽固,乃主张将政权全部交与袁世凯,希能在安定中求进步。所以他退职后即到处发表从事社会建设的言论,想躬率党员,以在野之身份从事谋全民福利的工作,而不以政党之地位与袁世凯争政权。陈其美写给黄兴的信上曾说:

其后中山先生退职矣,欲率同志为纯粹在野党,专从事扩张教育,振兴实业,以立民国国家百年之大计,而尽让政权于袁氏。吾人又以空涉理想而反对之,且时有干涉政府用人行政之态度。卒至朝野冰炭,政党水火,既惹袁氏之忌,更起天下之疑。

陈其美之言,至足说明中山先生于民国初建时之政策。故中山先生虽被推为国民党理事长,但始终未就职。

宋教仁不听中山先生规劝,欲按宪政常轨与袁世凯抗衡,自招袁之嫉恨。而国会议员选举之结果,国民党大胜,在参、议两院中得三百九十二席(参、议两院总计八百七十席)。如果国会召开,宋教仁政见必定胜利,袁世凯乃不惜以最卑劣之手段使人刺杀宋教仁于上海车站(民国二年3月20日)。宋案之后,袁世凯已撕开假面具,积极备战。三个月后,遂有“二次革命”之举。又三月,袁世凯下令解散国民党。从此,国民革命事业,得再从头做起。

中山先生鉴于形势,宁可暂时满足袁对权位的欲望,以维持国家的和平安定,而可为此先天不足的新生儿——中华国树立几分基础。他弃大总统之位如敝屣,不惜委曲求全的动机在此。不幸宋教仁被刺,诚是革命阵营的一大损失,然尤其重要者,是革命党人从此失掉在和平中尽瘁建国工作的机会,而被迫不得不再从事流血革命的工作。

本书从中华世界的形成以至壮大,再历尽波涛汹涌、兴衰起伏。其间有光辉绚烂、耀烁千古的时代,也有暗晦腐蚀、堕落恣戾的时代;有血泪交织、可歌可泣的故事,也不乏卑劣残鄙、糜烂贱污的秽事。无论我们从哪一个角度去批判与评估它的价值,也无论这些批判与评估的内容如何纷繁复杂,但有一点我们是可以确定的,即它自成一文化体系,独立发展,与古代的印度文化、近世的西洋文化,同为人类文化的三大类型,对人类均有迥然不同的贡献。到辛亥革命,中华世界转向一个崭新的途径发展,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辛亥革命这是最后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