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有争议的林则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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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则徐于1841年6月旨命发往伊犁效力赎罪。因黄河决口,8月改往河南祥符,襄办河工(与琦善定谳同时)。堵口合拢后,仍发往伊犁,至1842年12月来到惠远城。他在这里住了两年多,其具体差使,据伊犁将军布彦泰的奏折,为“派在粮饷处当差”,【7】又据林则徐书信,实为“终日萧闲,一无所事”。【8】西陲的生活很艰难,据林的书信和日记,他似乎一直在生病。

未到伊犁之前,即1841年6月至1842年12月,林则徐对战局的发展十分关心。虽说其“水军”建策不切实际(详见第六章),但对双方在军事上的差别,有切肤感受:

彼之大炮,远及十里内外,若我炮不能及彼,彼炮先已及我,是器不良也。彼之放炮,如内地之放排枪,连声不断,我放一炮后,须辗转移时,再放一炮,是技不熟也……内地将弁兵丁,虽不乏久历戎行之人,而皆觌面接仗,似此之相距十里八里,彼此不见面而接仗者,未之前闻。故所谋往往相左。

在此分析上,他提出了八字要言:“器良、技熟、胆壮、心齐”。【9】这虽谈不上是完整的救国方案,但也表现出值得肯定的积极进取精神。1841年8月,他在镇江与魏源的一日相会,又为中国近代思想史留下值得记载的一页。

到了伊犁之后,林则徐变得消沉起来,最关心的是京城的人事变动和自己复出的可能。这本是当时官场的职业病,无足厚非。1843年4月和10月写给陕西巡抚李星沅的两封信,可以看出明显的情绪变化。前信称:

东南事局,口不敢宣,无固无时不悬悬于心目间,不知何所终极!

后信谓:

海邦近事,得了且了,奚暇深考……【10】

这或许是林觉得李不够贴心,未吐心语,但1843年1月给郑夫人及长子的一信,大概是心里话:

昨见京报,扬威(奕经)、靖逆(奕山)及参赞(文蔚)均拟大辟(斩监候),是牛镜堂(鉴)、余紫松(步云)亦必一律。即使不勾(秋后勾决),亦甚危矣。由此观之,雪窖冰堂,亦不幸之幸耳。【11】

较之他人的命运,林似为自己的“雪窖冰堂”而庆幸。当然,这也可以解释为说给焦虑的家人听听的宽心话。我们不能说林在伊犁无心倾听来自东南的消息,恰恰相反,他非常珍视这些消息,但他却再也没有对此发表评论。被罪之身,需小心谨慎,或许林认为自己的身份和作用,不便多言吧。

1845年初,林则徐得到一个机会,即往新疆各地查勘垦荒情况。这一转机出自伊犁将军布彦泰的保举,也表明道光帝对林的态度开始变化。是年10月,道光帝召林进京,以四五品京堂补用。12月,又命不要来京,以三品顶戴署理陕甘总督。1846年4月,又命接替病故的邓廷桢,出任陕西巡抚。1847年5月,再迁云贵总督。1849年9月,林获准因病开缺。1850年4月,他回到家乡福州。

从遣戍到总督,林则徐在政治上翻了身。特别有意思的是,林几次迁转,道光帝都不依惯例召其进京请训。是自觉有负于林,或尚不肯原谅林,仍不可得知。但林则徐一复出即获奏事权,至今仍留下这一时期的大量奏折,君臣之间有着笔墨交流。

最近几十年的研究,普遍认定林则徐具有改革中国现状(主要是军事方面)的进步思想。依照这一思路,他复出后应当有所建言,应当有所行动。可是,很遗憾,我找不到这方面的证据。其办事细密的作风一如从前,但主要围绕着平叛等传统事务,当时中国最急迫的任务被放在一旁,他只是顺着当时的政治方向走。作为一名一品大员,已有充分的权力和能力,他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做?

蒋廷黻先生认为林则徐是知道了不说,知道了不做,【12】对此提出了道德上的指控。实际上还有一种可能,即林则徐的思想被今人夸张了。

我在第二章中提到,林则徐在广东了解外部世界的种种举措都不事声张的,今人得以知情,全凭历史学家的史料钩沉。然而,他并没有正面回答其对外部世界的看法,因此对其开眼看世界的广度和深度难作准确评估。从他对战争判断失误来看,似未有透彻的了解。

今人称林则徐具有改革中国的思想,主要源于魏源《海国图志》中“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这一著名命题(后将介绍)。但这一思想是否出自林,尚无直接证据。至于他在广东购买西洋船炮,似也不能拿来作为证明。在林之前,虎门炮台上就架有行商购买的洋炮,在林之后,奕山主粤时期,行商捐建西式战船、仿制西式兵器的规模又大大超过林。

由此,我们可以认定林则徐有着可贵且有限的开眼看世界的事实,但还不能推导出他有着改革中国的思想。这可举神光寺事件为例加以说明。

由于南京条约中英文本歧意,外国人能否入各通商口岸的城,各地做法不一。【13】1845年,英国外交官进入福州城,但英国民人被拒之城外。1849年广州反入城斗争的胜利,使清朝上下大为振奋。1850年2月,咸丰帝继位,在对外事务上表现出不同于前的强硬姿态。6月,两名英国人来到福州,托英国代理领事金执尔(William Raymond Gingell)代租城内神光寺房屋,租契并交侯官县令盖印。此为英国民人首次进入福州城。刚刚回乡不久的林则徐,闻讯组织士绅,书写公启质问侯官县令,并上书福建巡抚徐继畬,要求效法广州,驱逐英人。徐继畬主张从缓设法,避免酿起事端。林再次上书,一连串提出十二个问题,表明他不惜为两名英人入城而引发一场大战。为此,他还向徐继畬表示:“如须绅民守助相资,以成犄角之势,亦必恭候切谕,自当迅速遵行。”【14】此外,他又联络闽籍言官上奏,酿成一时大案。

如何看待外国人入城,当时的价值观念与今天迥然不同。可作为战后林则徐唯一插手的与西方有关的事件,我们又看不出他有高于当时中国社会的思想和手段。就组织方法而言,仍是一年前徐广缙、叶名琛的再现,而不惜用武的轻率姿态,又说明他并没有吸取上次战争的教训。历史已经证明,用这种方法不能“制夷”,只能制于“夷”。

神光寺事件之前,咸丰帝便欲召林则徐入京,委以重用。神光寺事件之后,广西“会匪”大作(时清政府尚不知洪秀全事),咸丰帝于1850年10月命林为钦差大臣,前往广西,“荡平群丑”。11月5日,他由福州启程,22日至广东普宁,便病逝了。民间传说为行商派人下毒谋害,未能证实。林则徐病危中口授、其子林聪彝笔录的遗折,仍是臣子对君主的一片忠诚,看不到我们所希望的新气象。【15】


二 琦善与“天朝”的苟安四 衰老的道光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