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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章 历史的诉说
九 《海国图志》、《瀛环志略》、《海国四说》和被束之高阁的外国赠书
日本的维新力量并非来自幕府,而是来自社会,倒幕又成为改革的前提。由于清王朝此时尚不会即刻垮台,我们不妨也看看最为敏锐的中国知识界的反应。
作出反应的精英并不多,其中最杰出的是魏源。他本是一个学者,战前著有《默觚》、《老子本义》、《书古微》等学识深厚的著作。战争的炮声打破了他书斋问学的平静。1841年8月与林则徐的相会,收到林组织翻译的《四洲志》等资料,开始了研究新课题的转移。1842年底撰就《海国图志》50卷,1847年扩为60卷,1852年扩至100卷。
《海国图志》是一部介绍外部世界的史地著作,在人们普遍不知“英吉利”为何的“天朝”,其功能和意义非今日同类著作能比拟。而该书“叙”中“师夷长技以制夷”一语,在已知历史结论的人们眼中格外触目惊心,许多人以为他已经找到了钥匙。
魏源心目中“夷”之“长技”有三:战舰、火器、养兵练兵之法。前两项直接对应“船坚炮利”,后一项又与清军在战时的懦怯有关。这是曾参与江浙防“夷”事务的魏源,最为直观的反应。他的“师夷”方法主要是聘请“夷匠”,并翻译外部世界的书籍。以今日知识来判断,似可认定,仅“师”这些“长技”还是“制”不了“夷”的。“夷”不是那么好“制”的。
魏源的思想虽不够充分,但却十分可贵,朝这个方向走下去,一定能上轨道。可是,魏源的这一思想是不确定的。在《海国图志》中,我们可以看到“师夷”“制夷”的言论,也可以看到无须“师夷”即可“制夷”的言论,安南的札船、缅甸的木栅都是他用来说明土法“制夷”的生动事例。就是大讲“师夷”功夫的《筹海篇》中,也有黄天荡的故事。如果我们再看看他同时期的名著《圣武记》,便知其思想之游移,似乎先帝们的方略武功亦可“制夷”。至于在此之后的力作《元史新编》,讲的似乎是“殷鉴”之类的道理。
《海国图志》就是这么一部庞杂的著作,有新思想的闪耀,也有旧观念的罗列。不同的人读之,可以得到不同的体会。无怪乎“师夷”思想在当时不能行远,而到了后来,决定“师夷”的左宗棠等人读之,立即就有心灵的沟通。
与《海国图志》齐名的是《瀛环志略》。作者徐继畬是一名学厚识精的官员,鸦片战争中任汀漳龙道,在漳州组织防御。后历广东盐运使、广东布政使、福建布政使,1846年升福建巡抚。他是总督刘韵珂处理对外事务的主要帮手,有如黄恩彤与耆英的关系。
1844年,徐继畬办理厦门对外开放,发现自己对外部知识的无知,恰遇传教士雅裨理(David Abeel),得外国地图册等资料,开始钻研新课题。此后他广搜资料、精心撰述、反复修改,终于1848年完成这部高品质的地理学著作。《瀛环志略》对外部知识的介绍,比魏源更详尽准确,也没有当时人惯常的附会臆测;它对西方的人文制度多有褒评,却又使用着旧观念。但是,对战后中国应走何种道路这一最最紧要的问题,这部书没有作出回答。而从前面介绍的他弼助的上司刘韵珂战后表现中,我们又似乎可看到徐氏的答复。
还有一部必须提到的著作是梁廷枏的《海国四说》。梁是一位著述宏富的广东名儒,曾入祁、徐广缙幕。这部于1846年杀青的著作,对美国和英国介绍尤详,对基督教的议论也可见其功力,而对蒸汽机的描写在当时人眼中有如天书,其缺点与《瀛环志略》相同。
如此评价《海国图志》、《瀛环志略》、《海国四说》可能过于苛求,但战后中国所处的险恶局势又不能不对之严格要求。平心而论,魏、徐、梁是当时最先进的思想家。他们从一个封闭的容器中探出头来,开眼看世界,并能放下“天朝”的架子,平静地看待另一种文明(徐继畬最为突出)已是石破天惊之举。由此为基点,稍稍进步,便可登堂入室,领略新风光。然而,我们今天认为尚不够完美的著作,当时被许多人视之为“夷”张目而鄙视。在“天朝”的文化人中,他们是孤独的,这是他们个人的不幸;然中国最优秀的思想家尚未辨明中国的方向,又是整个民族的不幸。这是时代与社会间的落差。后来,《海国图志》和《瀛环志略》浮海东瀛,识货的日本人为之翻刻,对日本维新思想的发生发展多有帮助,这又是魏、徐两氏始料未及的。
魏源、徐继畬、梁廷枏的思想未能达到历史所要求的高度,很大程度上是由于缺乏思想资料。“天朝”中有着难以计数的书籍,独缺“夷”人“夷”事之作。美国的赠书为耆英谢绝,法国的留学又被黄恩彤婉拒。魏源等人苦无材料,到处托人求人。他们并不知道,就在北京,有着他们急需的大批图书。
1845年,俄国政府因清政府赠送藏文《大藏经》,回赠各类图书355种共计800余册(幅),另有天文、地理仪器和工具。这些图书可分成21类,包括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科学、技术、工艺、地理等等,仅地图就有22幅,另有地图册13本。理藩院收到这批图书后,仅译出书名,便束之高阁了。13年后,1858年,郭嵩焘至北京,闻之大为感慨:“倘能译其书而为之备,必有以济海疆之用者矣。”一名官员还向郭透露,当年他曾向军机大臣祁寯藻提议译书,祁表示反对,理由是“恐其书不伦,徒伤国体”!【48】由于清朝的灭亡,这批图书大多佚失,今存北京图书馆有20余册,存故宫博物院图书馆有地图7幅、地图册10余种。设或这批图书被译为中文刊行,设或魏源、徐继畬、梁廷枏能读到这批图书,其思想是否会有质的嬗变?
相比起魏、徐、梁,洪仁玕的机会要优越得多。他在香港多年,曾充布道师。1859年,他来到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南京),作《资政新篇》呈天王洪秀全,建策达28条之多,实为中国第一个具有近代意义的政经改革方案。读之令人鼓舞。可他做个军师、干王,总理朝纲后又怎么样呢?在《军次实录》、《英杰归真》中,我们看到了另一个洪仁玕。在这一变化中,难道完全是洪仁玕的个人选择?其中又有多少历史背景的限定?
历史的诉说夹杂着悲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