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主义的少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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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小学的时候先后经历了北洋政府和国民党政府两个时期。印象仍然很深的是,这前后两个政府的统治有很大不同,至少在我的感受上是这样。不过这一点,好像写当代历史的人都没有足够的强调。

民国初年,中国实行西方的制度,也开国会,也有多党竞争,比如梁启超是进步党,孙中山是国民党,小党派也很多,但党是没有自己军队的,凭选票选到议会里,谁的票多谁上去组阁。孙中山有个非常著名的助手叫宋教仁(当时“民国伟人”号称“孙、黄[兴]、宋”),满脑子是按西方的体制搞议会政治、搞选举,根据选举组阁。不过那个东西并没有效率,而且结党营私,表面上看党派林立,政权像走马灯一样,今天换这个明天换那个,其实都是一些政客在操纵,并没有搞好。袁世凯当然也看不顺眼,就把宋教仁刺死了。

所以,孙中山改组以前的国民党是按照西方的体制组建起来的,用我们的术语来说,是个资产阶级政党,始终不成气候。毛泽东总结说在中国是“枪杆子里出政权”,那些北洋军阀有军队,打到哪里统治就到哪里,孙中山后来为什么要把大总统让给袁世凯?因为孙中山没有自己的军队。没有军队就没有地盘,就没有自己的势力范围,所以“号令不出国门”。而袁世凯有自己的武装,实力摆在那里,也不会听他的,所以孙中山只要袁世凯承认民国,就把总统让给他。

1923年孙中山改组国民党,“以俄为师”,学习苏联共产党的经验,模仿苏联的体制,而且是全方位地模仿。他们之间互称“同志”,那也是学苏联的,而西方的政党内部并不是“革命的同志”关系。苏联是一党专政的革命的党,党是领导一切的,包括军队,所以孙中山也要建立自己的军队,组建黄埔军校,要靠自己的武装把那些军阀都打倒。当然,后来他死了,北伐没有成功,到蒋介石接手以后,北伐才算是成功。在军队制度上国民党也学苏联,军队里面有政治委员,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党部,执行“以党治国”的路线。所以日本媒体称国民党军队为“党军”,党本身有自己的军队,这跟西方体制完全不同。

再比如三民主义,三民主义包括“民族”、“民权”、“民生”:民族主义就是说中国是受欺负的,中国要翻身独立;民权主义是指中国过去没有民主,以后实行民主制度,人民有权,这叫“民权”;最后归结到“民生”,就是要改善人民的生活,所以孙中山自己说:“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民生主义”最开始的两大内容就是要节制资本、平均地权,平均地权当然也要土改,节制资本就是不许个人的资本无限扩大,所有重要的经济方面的事业都归国营,铁路、银行、大型厂矿都归国家所有。这是孙中山的改良主义,不过后来并没有实行,蒋介石走了官僚资本的路。蒋介石时期确实大的事业或者企业大都是国营,大的银行,像中央银行、交通银行都是国营,也有私人银行,但都是小银行。问题是,所谓的国营实际上乃是“政府营”,所谓的“政府营”就是政府里的几个寡头营,其实就是官商,和国家、人民没有关系。

改组后的国民党,在体制上学苏联,即孙中山所说的“以俄为师”。国民党“以党治国”,其实质也就是“党是领导一切的”,即一党专政,以党来治理国家。简单解释就是“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党是唯一的,“党外无党,党内无派”,党是绝对统治一切的,一切都是由党来决定,这苏联的模式。西方政党的体制是选举制,这个下来那个上去,孙中山改组以后的国民党不是这种制度,他的那个“总理”也不是责任内阁制的“内阁总理”,而是总揽一切都归他管,所以叫“总理”(后来蒋介石则改称“总裁”,即一切由他裁决)。孙中山有一个规定,那是连黄兴都不赞成的,即入党的时候宣誓,不但宣誓入党,还要对孙中山个人宣誓效忠。所以“总理”或“总裁”,也就是个人独裁。

以前人们常有一种错觉,以为国民党是跟着西方走的,其实国民党的体制是学苏联的专政模式,与西方的民主模式完全不一样。西方政党不是革命的党,没有说某个政党有自己军队的,只能通过和平手段,通过竞选取得政权,西方的领袖更不可能要求党员对他个人宣誓效忠。然而国民党自我认同是个“革命的”党,蒋介石讲话时张口闭口总是“我们革命军人”如何如何,党拥有自己的武装、自己的军队,要用武力夺取政权,另行一套体制,所以它必然是个专政的党,必然有一套与之相配的意识形态的统治,领袖尊严神圣不容冒犯。

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这套“以俄为师”的思路和当时的国际大气候很有关系。当时的英、美等老牌西方民主国家正值经济大恐慌,都显得很没落,而苏联的斯大林则气势逼人,有一股方兴未艾的气象。所以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初期,专制独裁乃是一种世界性的潮流,甚至张学良下野到欧洲游历一番后,也相信了法西斯主义,认为只有法西斯主义才能救中国。在这种世界历史的背景之下,国民党没有跟随英美民主而效仿苏联的专政体制,便不足为奇了。

我做小学生时,北伐以后就有政治学习,“党义”和革命史是学校里的公共课,要背三民主义。“为什么说三民主义是救国主义?”一共三条,答:一,民族主义争取中华民族在世界上的平等,所以它是救国主义;二,民权主义是它争取什么什么,所以它是救国主义;三,民生主义是什么什么。而且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都有一节课做纪念周,纪念孙中山的,叫作“总理纪念周”,校长或其他老师带着我们背《总理遗嘱》,那是国民党的《圣经》,就像我们文革的时候天天读《毛主席语录》、背“老三篇”或《再版前言》一样。每个教室里都挂孙中山的像,上边横批“天下为公”,那是孙中山题的,他喜欢那几个字,还有“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这副对联,下面是《总理遗嘱》。其实,一种意识形态究竟能否成功,并不在于它口头上所强调的,如果不能在实践中经受考验,无论理论多么冠冕堂皇,都没有意义。我记得有个教国文的老师是国民党党员,一次在课堂上说:“总理遗像上的这副对联(‘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有人说要改一下,改成‘宋氏尚有一龄,同志仍须努力’。”宋蔼龄是孔祥熙夫人,宋庆龄是孙中山夫人,宋美龄是蒋介石夫人,传说还有一个宋妙龄,可见当时国民党党性程度之低。

国民党有意识形态的灌输,开口三民主义、闭口三民主义,但在这之前完全不是这样,北洋军阀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这是和国民党时期最大的一点不同。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各系的军阀纷纷争着占领北京,今天这个军队来,明天那个军队来,也不知道他是哪一系的,什么奉系的、直系的、皖系的,我都不了解。过军队的时候,他们也是排队唱着军歌,唱些什么呢?说起来非常可笑,他们唱:“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三国里的战将谁最勇敢呢,首先就是赵云赵子龙,他在长坂坡单骑救主,一个人就把阿斗救了出来,成了英雄。他们把这个故事作为军歌,非常滑稽可笑,表明北洋军阀没有抓住意识形态这一环,如果有的话就是《三国演义》了。再比如国歌,中国古代有个《卿云歌》,“青云烂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萧友梅为它谱了曲子,这就是北洋时期的国歌。20年代末,国民党北伐,国旗和国歌都改了,五色旗变成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歌里唱:“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这是我们小时候唱的第二个国歌。

另外一件事也可以说明北洋时期和国民党时期有多么大的不同。北洋时期,比如说蔡元培做北大校长的时候,提出“兼容并包”,请的那些教师里面有保皇党辜鸿铭,有黄季刚(黄侃),有叛徒刘申叔(刘师培),也是位国学大师,早年曾参加革命,后来又背叛了,但蔡元培也要。还有后来的布尔什维克李大钊,自由主义胡适,陈独秀(现在应该算他是他激进的民主主义了),他也要,还有鲁迅、周作人、梁漱溟,他都要。其实假如北洋政府真正严格起来的话,完全可以把北大给封了,把蔡元培抓起来,可是蔡元培在北大却演出了一场自由开放,这在后来国民党时期就不可能了。陈独秀后来被国民党关起来(虽然共产党说他是托派,可是国民党还是认为他是共产党,把他关在监狱里),一直到抗日战争爆发,全民抗战,红军改编为第八路军,才把陈独秀放出来。释放以后,陈独秀依然非常穷困,国民党没有给他任何生活保证,四川有个人把他请到家里养着。后来周恩来受党的委托,邀他回延安,他也不去,说是“士可杀,不可辱”。陈独秀本来是北京大学教授,既然把他放了出来,完全可以给他送回北大,那么重量级的人物,无论教不教课、干不干事,完全可以给他一个名义,把他养起来,也等于增加自己的政治资本,但国民党没这么干。

我并不想抬高北洋军阀。北洋时期的那些军阀根本没有任何长治久安的建设,他们关心的只是争地盘、刮地皮,整天你打我,我打你,有的纯粹就是土匪,例如“三不知”的张宗昌,不知自己有多少兵,不知自己有多少钱,不知自己有多少小老婆,像这样的人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看不惯了可以抓人,但并没有、也拿不出任何意识形态的东西。这也恰好给五四运动提供了一个特殊的环境,如果是在严格的思想专制之下,类似五四运动的思想启蒙是不大可能出现的。所以我们那一辈的年轻人,或者比我年纪大一些的年轻人,实际上受的都是五四运动的影响。“科学,民主”,“自由,平等,博爱”,还是蔡元培带回来的法国革命的口号,我们小时候都已滚瓜烂熟。记得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候,有一次举办成绩展览,其中有一副对联是高年级的同学写的,上面写着:“仁义礼智信,德谟克拉西”。“德谟克拉西”是什么?我不懂,就回家问,姐姐还笑着说:“这个你不懂。”其实就是英文里的Democracy(民主),这副对联的意思是说:中国文化传统是“仁义礼智信”,西方的精神传统是“德谟克拉西”。

比较一下童子军的军歌,也非常有意思。童子军是19世纪英国人贝登堡办的,我小的时候每个学校都有了童子军,也有军服,实际上就是体育课,除此之外还讲一些知识,比如救生的知识,野营的知识。北洋时期童子军军歌里唱“二十世纪天演界”、“不竞争,安能存”,那是清末严复翻译《天演论》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理论,当然这种理论也并不代表北洋政府官方的意识形态,北洋政府官方没有意识形态,也没有意识形态的教育,所以我们的教育实际上是所谓资产阶级的旧民主主义教育,从童子军军歌就能表现出来。歌里有一句:“哥哥华盛顿,弟弟拿破仑。”后来我们老师还说:“哥哥华盛顿没有问题,弟弟拿破仑恐怕有点问题。”拿破仑搞侵略战争,不过我们那时候还是把他的早期看作法国革命的代表,所以就这么唱下来。北伐以后,童子军军歌就改了,当时是言必称三民主义,所以歌词改为“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突显意识形态。不过那时候我已经小学四年级,不再是童子军了,所以我的弟弟会唱,我就不会唱了。

1928年,国民党的势力才达到北京,但只统治了很短的一段时期。1931年9月18日,日本占领了沈阳,随后占领东北,军队到达了长城,强敌压境,北京处于一个最前线的地位,国民党势力也就没有那么强了。枪声零零碎碎地打了很久,但并不是大规模打,打一阵停一阵,大概有三四年的时间,1935年夏天订了《何梅协定》,国民党的势力就完全退出了华北。但后来据说并没有这么一纸成文的协定,它不过是国民党和日本在口头上达成的一项所谓的谅解。当时负责北方事务的是何应钦和黄郛,何应钦任军委会北平分会委员长,黄郛任行政院北平政务整理委员会委员长,黄郛的秘书汤鹤逸解放后在云南大学任教,后来云南大学的李埏教授曾经和我谈到,解放后据汤说,他随黄郛一起去参加了谈判,但并没有签订一纸书面形式的《何梅协定》,只是双方达成了口头协议与谅解,国民党的力量从北平、天津、河北撤出,党部全部撤走,日本也没有直接来统治,而是交由西北军29军统治,成立一个冀察政务委员会。

西北军是杂牌军,都是过去旧军阀的那些势力,主要是冯玉祥的,不属于国民党的嫡系。国民党撤出后,由冯玉祥的29军(冯玉祥那时候已经下台了,但他的军队还存在)驻扎在北京,成立了冀察政务委员会,统治河北和察哈尔地区,察哈尔现在是内蒙古和张家口一带。1935年国民党势力退出北京以后,情形又有变化。比如“一二·九”运动,为什么那年冬天才发生?这和当时时局有关。那时国民党势力不能直接统治了,党部撤出了,取而代之的是杂牌军,而那些杂牌军还是北洋时期的作风,实际上没有意识形态的统治。看不顺眼它也抓人,可是没有一个类似三民主义或者其他什么主义的正面理论,所以学校里面思想反而比较放松。“一二·九”运动在1935年冬天,一直到1937年夏天这一年半的时间里爆发。


我的祖上没有名人“一二·九”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