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恋故乡情
我是1921年秋天出生的,1937年秋天离开北京时刚满十六岁。对我来说,北京就是我的故乡,所以离开的时候非常留恋,尽管怀念的都是些很细琐的东西,但给我留下的印象美好极了。
我的家在北沟沿,现在改作赵登禹路,对门有个小商店,卖油盐酱醋和青菜,一个掌柜、两个学徒,总共就三个人。因为就在我家对面,所以我时常经过那个铺子,而且常到那里买东西。当时那条路还是土路,常有赶大车的人从乡间来,就在小商店的门前停下来歇脚。那些是真正的下层劳动人民,你从他们的装束就能看出来。一进门掏出两个铜板,往柜台上一放,说:“掌柜的,来两口酒。”掌柜就用一个小瓷杯倒上白酒递给他,并拿出一些花生放在他面前,客人就一边吃着花生,一边喝酒,一边跟掌柜的聊天,一副很悠闲的样子。其实两个人并不相识,谈的都是山南海北的琐事,然而非常亲切,就像老朋友一样。东拉西扯地聊个十多二十分钟,说声“回见”,就上路了。这个场景一次次出现在我的记忆里,让我感觉到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现在是不可得而再了,现代化节奏的生活再也看不到往昔的那种人情味了。
对我来说,平生读书最美好的岁月只有两度,一次是从初二到高一这三年,另一次就是西南联大的七年。小的时候身处北京,读书条件非常优越,只需在学校领一张卡片,到北京图书馆盖章之后就可以借书了。北图以前在北海西侧,从我家到那里只需骑十分钟的自行车,每个星期六下午没有课,中饭后我就骑车到北图去借书。北图的房子盖得很漂亮,环境非常优美,也很幽静,刚一进去是柏油路,自行车骑在上面没有声音,可是存车处前又是一段沙路,骑在上面便发出沙沙的声音,非常动人而富有诗意,至今回想起来仍然神往不已。因为周末放假,心情非常轻松,到了那里一次可以借五本书,非常方便,这就是一个星期的精神食粮。多年以后我去北京图书馆借书,就只许填三张借书单了,需要等很长时间还未必借得到。抗战前的那段日子因为知识初开,两三年的时间就可以读不少书,开阔了眼界,自我感觉美好极了。后来战争爆发,那种美好的生活就中断了。
当然也有非常悲苦、穷得不得了的一面,肮脏,贫穷,落后,随处可见。东城有几条比较好的大胡同,都是些很好的房子,是大宅门,可是你再看那些穷困的居住区,比如西城、北城那些破烂不堪的大杂院。本来普通一个四合院住一家,可是他们的院子连四合都谈不上,里面住着很多家,而且大部分都没有正当职业,或者是失业的,穷困极了。他们生活的唯一乐趣就是夏天晚上凑在一起东拉西扯,也唱一些歌,比如曹禺剧本里提到的“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这就是他们的流行歌曲。每个社会的文化总有两种,一种是上层的高雅文化,一种是民间的俗文化。乾隆时候的文学家、历史学家赵翼有一首诗,说:“李杜诗篇众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北京当时有一百万人,其实真正读过李杜诗篇的,我想大概连百分之一都没有,恐怕不会超过一万人吧。我自己当时就不读李杜诗篇,要说读过的也就《唐诗三百首》里选的那几篇,到成人以后才真正翻上一翻,那算是高雅的文化。另外一种文化就是人民大众的文化了,比如刚才提的那两句“正月十五庙门开,牛头马面两边排”,那时候北京有一百万人口,我想总有半数以上的人都会唱。可是这种流俗文化却不会流传下来,如果不是曹禺写进他的剧本,大概现在不会有几个人知道了。
历史有两个特点,第一,所有的历史都是由胜利者写的,不是由失败者写的。比如秦朝,秦始皇、项羽、刘邦三股力量最大,最后是刘邦取得天下,建立汉朝,所以汉朝人写历史必然都是拥护刘邦的,把另两个人都贬成反面人物,这是必然的。假如我们想象秦始皇也能一统天下三五百年,那么这三五百年写的东西就都会是拥护秦始皇、美化这位太祖高皇帝的了。历史都是由当权者写的,谁当权就写谁,谁垮台就没谁的戏了。所以我们读历史的时候得打折扣,打胜利者的折扣,这一点古今如出一辙。
第二,历史都是高雅的上层阶级写的,真正下层群众写的历史几乎没有,也不可能流传。所以我们所看的历史都是正史,什么二十四史、二十五史,都是官方写的,只代表高雅的上层,而不代表下层。你要是真看了下层的历史,你就会知道,广大人民真是太悲惨了,又穷困,又愚昧,而且地位卑贱得连起码的人格尊严也丧失了,用卢梭的话来说,根本就配不上“人”这个称号。像《红楼梦》里写的,主子一骂下人,下人就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完全成为一个奴才,一点做人的尊严都不存在。在这一点上应该有一点唯物论:必须要有一定的物质基础,比如必须自己有饭吃,才可以不受外界的压迫,如果没有饭吃,就只能低三下四,但求苟全性命。再比如文革的生活我们历史所抓“五一六”,“五一六”是什么?是“反革命阴谋集团”,当时抓了一大串人,个别也有不承认的,比如我们同组的杨超,他不承认自己是“五一六”,后来自杀了,留了一份遗书,说:“我不是‘五一六’,我不知道谁是‘五一六’。”只有这一个人自杀了,其余的也有两三个人是不承认的,但是好几十人都承认了自己是“五一六”,这简直不能想象。当然现在都平反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反革命阴谋集团”,可是那时候他们自己都承认。“人”到了如此悲惨的地步,以致丧失了起码的做人的尊严,你一骂他,他马上就承认是自己有罪,没有一个敢据理力争,这一点使人思之不免黯然。
以前北京有一种说法,叫作“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东城有钱的人较多,你看那些胡同就能看出来。当年的东总布胡同、无量大人胡同,现在已改叫东单几条、东四几条,那些胡同比较整齐,房子好。另外,洋人来了以后大部分都住在东城东交民巷那一带,比如洋人把王府井叫作“Williamson Street”,因为是英国人威廉姆斯经营的这条街,洋人带动那片的商业、文化,像平安电影院、光陆电影院都在东城。
西城王府多,所以叫“西贵”,恭王府现在还在,还有端王府,就是后来江青修的那片房子。现在教育部的那个地方原来也是个很大的王府,叫郑王府。郑王是清初时候的“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永远不降级的,所以原来的郑王府非常高级,大概现在只留下一间房子,其余的都拆掉变成楼了。我家以前住在西城,是个比较小的四合院,附近王侯宅第也很多,北边的胡同叫“太安侯胡同”,再北是“武定侯胡同”。我去过太安侯地府第,但那时已经破落了,变成一个大杂院,好多人家住里边,大多是贫困户。我有一个同学就住在里边,曾带我到原来那个府的后花园去玩,还挺大的,普通人家哪会有?
南城是明朝中叶以后扩充的,原来南面就到正阳门为止,后来向南推进,又筑起了一道外城。商人多在南城,包括一些大买卖,可是中国历来重农轻商,所谓“士农工商”,商人等级最贱,所以旧北京的商人最和气,对你殷勤极了。记得我有个堂兄从老家来,他说:“哎呀,北京的商人可真是会做买卖,进了商店你都不好意思不买东西。”因为我们湖南商店里的态度非常凶,你要问个东西,他就说:“你买不买?!”你不买,他就不给你拿。南城是商业区,还有饮食、娱乐这些相应的行业随在一起,还有赌场、妓院,那些更是下等人了。还有戏院和“戏子”,自古以来优娼不分,所以戏子的等级跟娼妓的等级一样,也属于“贱民”。这些人都住在南城,“南贱”指的就都是这些行业。
《儒林外史》里有一段讲到两个读书人在茶馆喝茶,看到一个商人,大概挺有钱的,儒冠儒服,一副知识分子的打扮,也坐在那里喝茶,结果被那两个人发现了,一阵好打:你也敢来冒充儒生!因为“士农工商”,知识分子高人一等,别看你现在有钱了,但商人还是低一等,不能穿“士”的衣服。有一次和云南大学的李埏先生谈天,我说:“我们文革还缺一件事,我们还没有从服色来表现人的阶级。”中国古代是这样的,什么阶级穿什么衣服非常严格,我向他开玩笑说:“文革的时候阶级分得那么严格,怎么没从服色上划分?”他说云南搞过一阵,凡是“地富反坏右”都得戴个黑箍,可是效果非常不好。比如商店里的售货员里也有“黑五类”,凡是戴黒箍的顾客不敢找别人,只找戴黒箍的售货员。戴黒箍的售货员态度也特别好,结果那些“红五类”的也喜欢找他,反而成了最受欢迎的人,这就造成了一个相反的效果,所以后来不实行了。文革的时候人分三六九等,我们被降了级,打入异类,也只能跟同一级的人交往。什么阶级说什么话,你是被专政的,就不敢和那些专你政的人交谈,这一点表现了我们社会非常浓厚的封建等级制,把社会的不平等上升为政治上的等级制。
关于“北贫”,因为汉人多从南方来,很多汉人居住在南城,而北城,比如钟鼓楼那一带,从前住的都是旗人。旗人不工作,吃的是皇粮,许多人不够吃的,又游手好闲,整天提笼架鸟逛茶馆,所以尽是些穷人。小时候听到很多笑话都是嘲笑那些旗人的,比如有一则说某个人家里有一块猪油,一出门就拿它来擦擦嘴,让人看着他满嘴的油,好像家里吃的多么好油水似的,那说的都是旗人。
小时候常去一些地方看热闹,那时北京有两个大市场,一个是东安市场,比较大,也比较新,有高档次的饮食、高档次的商品,还有大戏院,比如吉祥戏院,包括梅兰芳就在那里演出。另外还有一个西安市场,在西四牌楼,离我家很近,主要是供市井下层人民消费的娱乐场所。市场里面大约有二三十家说书的茶馆,说的基本上都是三国、隋唐、岳传等等历史演义的故事,其中以公案居多,像《包公案》、《施公案》、《彭公案》,多是武侠情节(其实《包公案》就是《三侠五义》,清代说唱艺人石玉昆以明人《龙图公案》为蓝本敷衍为长篇,后经加工整理,成为一百二十回的《忠烈侠义传》,又名《三侠五义》。清末著名学者俞樾认为小说第一回《狸猫换太子》的故事过于荒诞,援引史实加以改写,又将书名改《七侠五义》,成为后来最通行的版本),说书人讲得栩栩如生,我们小孩子更是着迷。还有滦县的皮影戏也很精彩,我有一个同学对此非常了解,甚至知道谁的皮影表演技术最精湛,说:“某某一个人就能演一出有二十多个角色的《长坂坡》。”西安市场是档次偏低的市场,没有高级的商品,摆个地摊变魔术、练杂技,或者说相声。相声不需要道具,就是两个人在那儿胡扯,解放以后相声档次提高了,成为一门艺术,可是解放前有很多低级趣味的东西在里边。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逗哏的说,那天看到一个老头儿,就在你们家门口,什么什么样子,捧哏说:“那就是家严。”——“严父慈母”,旧社会说“家严”就是指自己的父亲。逗哏的故意装不懂,说:“加盐?你干吗加盐呢?是天热了吧,怕放臭了,给腌起来?”尽是类似这些低级趣味的东西,逗乐而已。
小时候去戏园子看戏是最高兴的事了,不过看不懂,很多一直到现在都不懂,只是看热闹。孙猴子一出来就高兴得不得了,最怕的是旦角出场,也没有表演,光听她咿咿呀呀唱个不休,唱的什么完全莫名其妙,觉着没意思,老唱不完似的。我有一个堂兄在北京工作,就住在我家里,他喜欢看戏,有时候带着我去,因为带一个小孩子进去不要票的,把我往腿上一搁,我就跟着看。许多名角的表演我都看过,包括当时被称为“三大贤”的杨小楼(武生)、余叔岩(老生)和梅兰芳(旦角),大概杨小楼当时上了年纪,所以他的表演武打戏很少,这使我很不满足。到了后来,我已经不怎么看戏了,才慢慢觉得杨小楼的优异,他的表演很有气魄和风度,那是其他武生演员不能企及的。我最喜欢看富连成科班的戏,有些真是毕生难忘,比如《三侠五义》里的《水擒白玉堂》,演员我还记得,武生李盛斌饰白玉堂,武丑叶盛章饰蒋平,他们的表演精彩极了,让我感觉身临其境,好像蒋平和白玉堂就在台上一样。富连成科班的表演不但武戏多,而且戏班子里的成员都是没有出科的少年,表演很卖力,非常敬业,遇到大型演出时表演得极其整齐,这是任何名角的班子都无法比拟的。记得有一出戏叫《铁冠图》,讲的是吴三桂请清兵的故事,武打场面非常精彩,而且吴三桂面见多尔衮的时候,多尔衮讲的是满语,还有一个舌人的角色专门做翻译,每翻完一段话,台下的观众就会鼓掌喝彩,看来当时还是有人懂满语的,恐怕现在已经没什么人懂得了。
京剧是一门古典主义的艺术,它的一举一动、一板一眼、一颦一笑都有严格的规定,即便是艺术天才也不能背离这些严格的规范。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被人带到一个京剧练功房,里面都是一些幼小的男女儿童,他们忍受超强度的训练,还要不停地受到残酷的打骂。这真是一种对幼小心灵的极大摧残,简直太不人道了,当时我就想:如果这就是京剧的代价,那么我宁愿世界上没有这门艺术。据说解放后,教育方式已经改善,我祝愿美好的艺术是在美好的教育体制之下培养出来的,更进一步,我希望一切美好的思想都是从循循善诱,而不是从残酷斗争中培养出来的。
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同学中开始流行各种剑侠小说,这种新型的小说与传统侠义小说有很大的不同,传统的侠义不过是武艺高强,而剑客则有各种超人的法术,直到初中一、二年级以前,看这些小说成了我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记得我的一位小学同学曾对我说,如果放学回家做完功课,能一边听着窗外的雨声,一边躺在床上看小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看完小说还能吃一顿油煎饺子,简直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了。我当时最喜欢读的一部小说是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我的老家岳阳以前叫岳州府,包括临湘、岳阳、平江和湘阴四个县,平江不肖生原名向恺然,曾留学日本,和我的姑父是同乡同学。20世纪20年代初不肖生写了《江湖奇侠传》,一举走红,奠定了他在现代武侠文学中的地位,中国最早的武侠电影《火烧红莲寺》里演的就是这本书里的故事,由当时的电影皇后胡蝶饰红姑。武侠小说的套路大概历来都差不多,但是他这本书把写实与神奇的法术结合起来,比如“笑道人”,一笑起来,大家就都跟着他笑,山谷都会随之振动。前几年我在香港见到金庸先生,闲谈中还谈到了这部小说,不肖生的小说对于我们当时的影响大概与金庸对现代年轻人的吸引力差不多,其中很多江湖武林的迷幻离奇更是开启了与旧的侠义传奇大为不同的一副新面目。
我家有套《三国演义》,因为是半文言的,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难度大些,所以兴趣不大。《红楼梦》家里也有一套,可是因为年纪轻,对书中描述的人情世故懵懵懂懂,所以也没多少兴趣。倒是《水浒》最喜欢。记得一年暑假,因为中午天气炎热,母亲要求我天天午睡,不让出家门,于是我就躺在床上看《水浒》,“梁山泊好汉劫法场”之类的故事让我爱不释手。其实《水浒》里有很多字我不认得,只能根据故事情节囫囵猜测。比如一百单八将是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当时我并不认得“罡”和“煞”,误读成“天置”和“地熬”,这两个字后来是堂兄帮我纠正的。冰心在一篇回忆录里说,她小时候读了很多小说,但并不能完全明白,也不完全认识里面的字,自己胡乱念,这使得她长大以后仍然读很多白字。我想我们那一代人普遍的情况,不过我的国文知识主要是从那里学的,并非主要来自课堂。
抗日战争以前,我算是度过了一段和平的生活。那时候,一方面整个社会还很穷困,但是另外一方面物价也便宜,所以过一个勉强过得去的生活不需要太多的钱。那时候的待遇,一个小学教师大概是三十块钱,如果要是老资格的话,就可以有大概四五十块。一个中学教师,比如我上的师大附中,那是好学校,老资格的教师一个月可以拿到近两百块钱,年轻的教师大概总有一百块钱的样子,那是一般学校比不了的。大学教师拿的更多,我父亲一个朋友的儿子是留德的,30年代回国在某个化学研究所工作,一个月是三百块大洋,有名的教师,比如冯友兰,一个月可以有五百,可以买一套普通的四合院了。胡适钱更多,因为他名气大,头衔多,兼了很多职位。1936年,何键——当时的湖南省主席——请胡适到我们家乡讲演,一次就送了他五千银洋,等于现在的明星出场一样。
我家并不宽裕,可算是中下等的家庭,家里人多,母亲一个人干不过来,请了个阿姨。我的父亲算是中级技术人员,一个月大概有一两百块钱,如果是高级技术人员钱会更多。那时候一个学生每月的生活费十块钱左右就够了,我们在学校吃饭大概五块多钱,一天吃三顿,吃得还不错,第一,吃细粮不吃粗粮,第二,菜的质量和数量还可以,至少保证你吃饱,不限量。记得有一次,大概是抗战前半年吧,我们在食堂里吃饭,不知怎么同学就喊起来了:“怎么饭都没有了?!”炊事员赶快出来,说:“别忙别忙,你们等着,我给你们做片儿汤。”其实我吃了三碗饭,已经饱了,可是一听说有片儿汤,就又坐了下来,等上了片儿汤又吃了三碗。其实也没什么好吃的,可是觉得反正是白吃,所以就敞开了吃,好在那时候年轻,也能吃下去。可是后来粮食定量,发粮票,限制你的口粮,那就吃不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