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
我在师范大学附中读完高中一年级,1937年7月底,正值暑假,北京沦陷了,宋哲元的29军撤出去,接着就是日本统治时期。一开始日本军队没有直接进城,出头的是一批汉奸,叫作“维持会”,还不是一个正式成立的政府。街头上出现了一些半通不通的标语,如“华北人民结束起来”,意思大概是要华北人民团结建设一个华北傀儡政权,想必都是日本浪人、高丽棒子写的。我每天早晨站在门口等报纸,8月14日那天的头版大标题“上海战事昨晨爆发”,完全是旁观者的口吻——如果是中国人的口气,应作“日敌悍然进攻上海”。每天下午同学关崇焜都送我他前一天收听抄录的中央电台(南京)的新闻,如中国空军的英勇作战、日机追击英国大使许阁森座车之类的新闻。
蒋介石在庐山会议发表演说,决心抗日。当时日本毕竟比中国强,大家都知道要打的话就得下决心长期抗战,不可能在短期把它打败,所以从8月开始,北京就有很多人逐渐地南迁。上层人士、知识分子走的最多,农民离不开土地,他们的生活被束缚在土地上,除非真正炮火打过来的时候躲一下,否则农民一般不会走。工商界的一般也不走,因为只能在那个工厂或商店里工作,走不成。在汉奸的维持会统治下过了一个多月,到了9月初,我们家也走了。母亲是家庭妇女,对外界很多事情不甚了解,当时我已经十六岁,算是半个劳动力了,可以做一点事,就和姐姐一起带着母亲和妹妹回了老家。那时候北方打仗,铁路已经不通了,主要的两条铁路,一条是今天的京广线,那时叫平汉路,从北平到汉口,但战争已经打到保定附近,所以这条路断了。还有一条路叫津浦路,到南京浦口,就是今天的京沪线,这条线也因为天津南面打仗中断了。我们只能先到天津,然后坐船到青岛——不能坐船到上海了,因为上海也打,再从青岛换火车到济南,再坐火车到徐州,最后转郑州到汉口,那时候大家都这样走。
我们走的那天早上,天气很凉,而且感觉非常奇怪。火车站一般人都很多,来来往往乱糟糟的,只有那天早上的感觉特别不一样,人还是很多,可是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好像一根针掉到地上都听得见,整个火车站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这种感觉我经历过两次,另一次是在1933年春天,早晨天刚亮,一架日本飞机就开着机关枪在北京的上空盘旋,啪啪啪啪,非常之响,不知道它在打什么,可能是示威的性质。我待在家里不敢出门,等到飞机走了以后才去学校。学校里的气氛也是奇怪极了,一般上课前大家又说又笑,班里总是乱哄哄的,可是那天一进教室,全班同学都坐在座位上,老师也坐在那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好像都德《最后一课》里描写的那种要亡国的感觉。再如后来的肃反运动,大会宣布,今天要揪一个反革命分子,“限你五分钟站出来……”全场寂静极了,一点声音都没有。“好,还有三分钟。……两分钟。”谁也不知道要揪出去的是谁,那种感觉非常恐怖,比我们年轻一代的人不能想象了。所以离开北京的那个早晨,弥漫在火车站里的那种亡国的惨痛给我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寂静得近乎恐怖,好像空气都凝固了。
我们在天津上船不久,有人从无线电里听说天津被飞机轰炸了,有个人就问:“天津不是日本人占领了吗,那还炸什么?”有人回答说:“是中国飞机炸的,一共去了六架。”我们听了都非常兴奋。后来到青岛换火车,那时候坐车已经非常困难了,等于逃难一样,人很多,而且运输也不正常了。因为要保证军用优先,所以民用的火车没有正点,只能在车站上等,不查票,也不用买票,车来了就往上拥。火车一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非常之慢,没有座位,挤个地方能窝下来就行。路上有一次碰上日本飞机的空袭,来了四架,火车停下来,我们都跑到田地里起来。当地驻防的国民党军队有高射机关枪,就朝天上瞄准了猛打。一架被打中了,冒着黑烟往下坠,大家欢呼起来。一个兵士在飞机向下扫射的时候中了弹,大家都捐钱给他,热情很高,军队也帮助我们搬行李,都是义务的。《毛泽东选集》里有一段说:自从抗战以来,全国有一片欣欣向荣的气象,过去的愁眉苦脸都为之一扫而空。抗战刚开始的时候的确是这样,《大公报》的一篇社论《勉中华男儿》,号召大家抵抗侵略,给我们青年人很大的鼓舞。
一路上遇到许多熟人,比如教我们数学的闵嗣鹤老师,那是有名的数学家了,陈景润是他的学生。闵先生一毕业就教我们,应当比我们大六岁。在天津上船时,我看见他和他两个妹妹也在船上,从青岛坐火车又是同路。北大、清华和南开在长沙组成临时大学,我姐姐就在临时大学读书,我也时常去那里玩,又看见闵先生了,才知道他在临时大学数学系做了助教。西南联大的时候,他又做了华罗庚先生的助教。路上还遇见许多姐姐的同学。当时北京学生离开的时候有几种情况,一种是直接参战的,一种回老家,一种继续上学。而且那时候北平师大、北平大学、天津北洋大学几所学校迁到西安,组成了西安临时大学,所以有些革命的学生口头上说是去西安临时大学读书,实际上就是从西安转到延安参加革命了。
到了汉口,当时还没有长江大桥,所以要坐船过江到武昌,再从武昌坐火车回岳阳。我们回老家待了一段时间,也算是休整,记得一个姨看见我说:“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我脸原来很圆,路上走了一个多月,不得休息不得吃,非常辛苦,所以瘦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