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写作:谢谢你,费曼先生
在没有互联网时,普通人想通过写文章获得大量反馈是一件很难的事,即便文章登上报纸、上了杂志,也得耐心地等待读者的回信或电话。而现在只要鼠标轻轻一点,几秒之后就有可能收到读者的留言或点赞。如果文章写得足够好,反馈就会像潮水一样在短时间内涌来。
每每体验到这种美妙,我都要在心里感恩一下这个时代,这福利不仅带来及时的反馈,而且总会夹带一些惊喜,比如我经常收到这样的留言。
·这不是费曼技巧吗?
·好像是费曼学习法吧?
·与费曼学习法异曲同工。
·将费曼技巧使用得出神入化。
说起来真让人不好意思,初次看到这些评论时,我其实一头雾水,因为那时的我孤陋寡闻,并不知道谁是费曼,什么是费曼技巧。我只好去一通恶补,结果发现“费曼先生”和“费曼技巧”在学界原来如此大名鼎鼎,而自己的写作竟然能和他挂上钩,这不禁让我感到一丝骄傲。同时我也非常好奇:为什么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我能使用与费曼先生类似的技巧呢?我想要搞清楚其中的缘由。
费曼先生和费曼技巧
先说说费曼先生吧,他是一个很厉害的物理学家。有多厉害?他获得过诺贝尔物理学奖!这可是科学界目前最高的学术荣誉。费曼先生之所以厉害,除了有强烈的好奇心和韧性,应该还与他独特的思维习惯有关。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到他的父亲麦尔维尔,他在教育孩子思考方面很有一套。比如有一次他给小费曼读《大英百科全书》中关于恐龙的知识:“恐龙的身高有25英尺[1],头有6英尺宽。”读到这儿,他没有继续念下去,而是停下来对费曼说:“我们来看看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假如那东西站在我们家的前院,它那么高,足以把头伸进楼上的窗户。不过呢,由于它的脑袋比窗户稍微大了些,它要是硬把头挤进来,就会弄坏窗户。”这样一解释,原本陌生的概念就有了熟悉的事物作为参照物。
麦尔维尔总是通过自己的语言把知识变成有实际意义的东西,费曼无形中从父亲那儿学会了一个很有力的学习技能:翻译,即无论学习什么东西,都要努力琢磨它们究竟在讲什么,它们的实际意义是什么,然后用自己的话将其重新讲出来。
另外,麦尔维尔还会时常问他类似这样的问题:“假设火星人光临地球,而他们从来不睡觉,所以当他们问你‘什么是睡觉’时,你该如何回答呢?”这问题看似简单,但不容易回答。不信你试着答答看,你会发现,向一个没有任何背景知识的人说清楚一件事是很难的。
正因为这种有意无意的训练,费曼养成了一种独特的思维习惯。在从事物理研究的时候,他也会要求同事在向他汇报或者解释一个新事物时,必须用最简单的话来讲清楚。一旦解释过于冗余或者复杂,就说明他根本没有理解透彻。所谓费曼技巧就是通过自己的语言,用最简单的话把一件事情讲清楚,最好让外行人也能听懂。
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了。大名鼎鼎的费曼技巧难道不是什么复杂精妙的技法?起初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在查阅了大量资料之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也许这就是大道至简,只是我们习惯了烦琐和复杂。
误打误撞的好运
我没有费曼那么幸运,有一个从小给我讲形象故事的老爸,不过我也很幸运,因为我能自己阅读。
2016年11月,我读了刘未鹏的《暗时间》,书中的一个观点让我至今印象深刻。
你不能自己站在11层,然后假设你的读者站在第10层,指望着只要告诉他第11层有哪些内容就让他明白。你的读者站在第一层,你必须知道你脚下踩着的另外10层到底是怎么构造的。这就迫使你对所掌握的,或之前认为正确的那些东西做彻彻底底的、深刻的反思,你的受众越是不懂,你需要反思的就越深刻。
或许刘未鹏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是费曼技巧,但学习这件事,探索到最后肯定是殊途同归的,所以我误打误撞地遇到了这个思维好运,无意中开始运用起这个简单而又高级的技巧。因为从那时起,我就懵懵懂懂地意识到:要让外行人也能看得懂我写的东西。
那一年,前文提到过的罗振宇的“缝接扣子”学习方法也深深地触动了我。虽然他也没有提费曼技巧,但其底层逻辑也是一样的:用自己的语言解释新概念。
回头看,刘未鹏和罗振宇对写作和阅读心法的描述本身就很契合费曼技巧,因为他们都没有用抽象的概念来解释,而是分别用“11层楼”和“缝扣子”的形象比喻,让人一看就懂,然后牢牢记住。而我现在的写作风格,也正是因为有这种意识的支撑和引领才得以塑造。但客观地说,我对这种能力的理解和运用还十分有限:要么说得太多不够简单,要么无法完全用自己的话说清楚。
尽管如此,我也体会到了这种力量的强大。好消息是,我现在已经能够把它拎出来主动运用,而不再是模模糊糊地误打误撞了。
用简单的语言
写作,仅仅是费曼技巧在一小方面的体现,事实上费曼技巧是一个能广泛运用的学习方法,因为它触及了人类接触信息的根本方式。如果你了解人类大脑的基本构造,就知道我们的大脑里同时住着“理性”和“感性”两个小人。理性小人很高级,但感性小人更强大,所以绝大多数时候,我们的行为都由感性主导,包括接收信息。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天生喜欢轻松愉快和简单的事情,比如在读书或读文章的时候,我们往往更愿意听故事而不是听道理。只要想明白了这一点,我想任何写作的人都会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式。
比如先用合适的故事引起对方“感性小人”的兴趣和注意,然后把想要表达的道理通过“感性小人”转达给“理性小人”,这是一个很好的策略,两个小人都会很满意。
特别是讲知识、讲道理的书籍,最好不要随意堆砌抽象概念,让人感觉很高深,看得云里雾里的。如果上来就摆图表、讲模型、说概念,或许“理性小人”没什么意见,但“感性小人”早就不耐烦了,于是他拉起“理性小人”的手说:“没意思,我们走吧。”“感性小人”的力气很大,所以说教式的写作很难吸引读者。当然,我们也不能成为“标题党”,把人吸引过来之后,又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这样,“理性小人”也会不满意。
比如采用像聊天一样的方式写作就会让文章显得很自然。很多初学写作的人都过于把写作当成一回事,写着写着就开始说教了,实际上,若是你把写作当成是与一位老朋友聊天,过程就会变得不一样了。你想啊,聊天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啊,也是每个人都愿意做的事情。你在聊天的过程中必然不能显得太严肃,不能太高高在上,也不能只顾着讲自己,你肯定得观察对方的感受,所以好的写作就是聊天,好的聊天也是写作。
说来说去,能用简单的语言就不要用复杂的,这就是费曼技巧的核心之一。不过,简单不仅仅意味着轻松,还意味着简洁和形象。
比如我自认为对“刻意练习”这个概念颇有研究,经常用“信息缺口”“舒适区边缘”等概念指导别人读书,有时候还用“跳一跳就能够得着”的比喻来说明,还觉得这已经很了不起了。而文学大家木心先生在谈及读书时是这样说的:“开始读书,要浅。浅到刚开始就可以居高临下。”这令我醍醐灌顶。没有抽象的概念和名词,寥寥数语、浅显易懂,却道尽了“刻意练习”的精髓。
又一次,读者“晴天”问我:前额皮质、元认知、理智脑这三个概念是什么关系?我突发灵感,想到了一个类比:前额皮质就是理智脑和元认知的“肉身”。这次算我扳回一局,因为想到一个合适的类比是一件非常难得和宝贵的事。
我们大多数人都低估了类比(比喻)的作用,认为它只是文学中的一种修辞,事实上,它是我们的思维方式,更是我们的认知工具。认知语言学科的创始人乔治·莱考夫曾这样定义和评价“类比”。以一种事物认知另一种事物,恰恰是学习的本质!因为人类只能通过已知事物来解释未知事物,我们很难凭空去理解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东西。而类比,正是连接未知事物与已知事物的桥梁。
如果你能在写作中运用合适的类比,就能简化大量的概念,以一种非常神奇的方式让人接受和理解。就像前文提到的“11层楼”“缝扣子”“头脑中的两个小人”……这些类比不用耗费什么脑力,就能让你轻松理解一些复杂的原理。难怪李笑来在写作时始终坚持这样一条:大量使用类比,除了类比和排比,尽量不使用任何修辞……如果你时常践行这一原则,就会慢慢发现,自己不仅写得更好了,也学得更好了。
用自己的语言
费曼技巧的另一个核心就是“用自己的语言表达”,这一点比“用简单的语言表达”更为关键和奇妙。因为只有当我们使用自己的语言去解释所学时,才会真正调动自己原有的知识,才能将松散的信息编织成紧密的体系和网络,甚至创造新的认知。换言之,用自己的语言重新表达就是在调动自己的千军万马。
遗憾的是,很多写作者并不重视这一点,以致长期停留在“知识陈述”层面,无法达到“知识转换”层面。比如一些人读完一本书之后,把全书的框架和观点罗列一番就认为完成写作输出了,这其实远远不够,顶多算是把别人的知识挪了个地方——你只是多了些“军马”,但并不能调动它们,这是无用的。
好的写作肯定要用自己的语言将所学之物重新解释。尽管这样做比较难,尽管一开始肯定做得不好,但它必定能让你迈进深度学习的殿堂,飞速进步。
我们再回顾一下前面提到的王云五先生自学英语的方法。从中可见,用自己的语言表达或重新解释的方法就是深度学习,对深度写作来说,这也是一种利器。
肯定会有人提出这样的疑问:很多观点早就被前人写过了,自己再写一遍也无法超越他们,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呢?关于这个问题,《刻意学习》一书的作者Scalers曾这样回答。
你自己想明白的,是从你的体系中萌芽生长出来的;而从书上看到的,非常容易停留在做个笔记画个线,涂个手绘画个圈,自以为懂了的层面。不要害怕书上早就写了,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在这个世界上,刻画出一条与众不同的轨迹。
所以,一个人想要真正成长,一定要学会写作,因为“只读不写”的学习是不完整的,是低效的。而写作时如果不学会用自己的语言转述,则是无用的。
正因为如此,我们最终都应该成为一位教授者。这不是为了获取讲师的身份,而是为了自己能够学得更好,因为“教”才是最好的“学”。教授他人会逼迫我们通过自己的语言,用最简单的话把一件事情讲清楚,甚至让外行人也能听得懂,而写作的优势就在于它可以让我们在磨炼这项技能的路上不断调整、反复修改,直至自己满意。
谢谢你,费曼先生
某天,我的连襟陈平先生邀请我去看他新装修的别墅。走进别墅的那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写作和房屋装修其实是一回事:房子的结构就像我们的思想,而房子的装修就像我们的表达。用简单的语言表达,可以让人舒适;用自己的语言表达,可以体现个性。当人们走进舒适而个性的房子时,就愿意待在里面,进而去关注它那合理巧妙的结构布局,否则,一间屋子就算结构再合理,走进去却是毛坯,估计没多少人愿意待在里面。
我好像又找到了一个不错的类比,但是和费曼先生相比肯定还有很大差距。如果你有兴趣,记得去读一读《别逗了,费曼先生》一书,你会了解一个别样的费曼:智慧、率真、热烈、不羁,一半是天才学者,一半是滑稽演员。他总是能在别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打破众人的期待,让人捧腹,让人动容,我坚信,那样的生命值得被了解。
非常庆幸自己与他产生了交集,也庆幸他留下了这个充满智慧的概念——费曼技巧。
所以借此机会,我想说一声:谢谢你,费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