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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肃反运动
7敬芳的奇冤
我和敬芳同屋半年,相处融洽,几乎无话不谈。她被派去跟随苏联专家做调查之前,所里给了她一个星期的婚假,回上海结了婚就上任走了。我春天去华北农科院拿牛的疫苗,在院内碰见了她,她告诉我她怀孕了,说仅有的几次就这么倒霉。吓得我在北京就买了个避孕工具,以免重蹈她的覆辙。肃反运动开始搜查她的东西后不几天,她就回来了,但直接住到隔壁,我们没见面。她不受训斥我的小陈那帮监守人员管,而是由我校农学系的两位女同学二十四小时不离地看着她一个人,对她的提审也很频繁,从窗户看得见押着她出去回来。我很不解,她会有什么问题呢?若有问题,所里能让她当团组织委员吗?她那地下党员的爱人能和她结婚吗?能派她帮助苏联专家工作吗?可是看样子,她的问题比我们都严重。
有一次叫我去开会,会场气氛很肃杀,威胁与诱导交替进行,都对着她。主会的人点名叫我表态,我表示一定坦白交代,语音一落便令我退场回去,分明是以我影响她。我又想也许是她快生产了,得抓紧结束她的问题吧。事实上我的估计也是错的,她到医院生产,我那两个同学也进入了产房监视着整个产程。所里还给找好了奶妈,及时把小婴儿抱走了。她也几天就出院了,回来继续被审问。直到对我的看管放松后,对她的看管也放松了,我那两个看她的同学也撤了。有一天,那奶妈把她的孩子抱来给她看了一会儿,又抱走了。她放声大哭了一场,激起了我的同情,便壮着胆子过隔壁去看她,才知道了她的事由。
1952年,学校号召大学生们和志愿军通信,多数同学通信一两个来回就终止了,但也有进一步交往的,敬芳就是其一。和她通信的是个军官,从朝鲜回国后驻军在邢台,离石家庄很近,来看过她好几次。我也见过,有三十几岁,和敬芳称兄道妹的,他妻子也来过,还带来许多零食,我也跟着分享。那时还没有探亲假的待遇,春节三天假,敬芳就应邀去了邢台。她走时告诉我初三就回来,没想到初一我从畜牧场回来时,她已经在房间里了,而且满脸不高兴。我诧异地问她,她说她已向周场长申明,把邢台这人从她的社会关系中除去,以后不再来往。我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试探着问那人是否欲行非礼?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来我们也都不提这令人倒胃口的事了。
初来不久,敬芳给我看一封她收到的信,寄信人是大连某高校的青年教师,用的粉蓝色的信纸,除了写清自己的基本情况,还说会英、俄、德、法等五国语言,工资八十多元(我们才44元),希望和她建立恋爱关系。原来敬芳毕业时,分配到关内的十几个同学同乘一趟火车离开沈阳,一路上说说笑笑,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同车厢的这位青年教师就把这一伙人的基本情况都掌握了,动了择偶之心。我们都没见过这样推销自己的,荒唐而滑稽,二人大笑了一通。那信就放在她的抽屉里,谁来就给谁看,奇文共赏,邢台的那位军官自然也是看过的。
肃反运动中,那位邢台的军官便检举了敬芳,说她是美蒋特务,向他刺探过军事机密,她联系的特务还有大连的那位青年教师,她母亲也是特务,假装积极当上了街道干部。编造得有鼻子有眼,头头是道。于是我们所就真拿她当暗藏的反革命来审了,她说逼得她都不想活了。她还对我说,最令她伤心的是她的好朋友同学出差到我们所,在食堂碰见,不但不理她,还狠狠地白了她一眼,扭头走了。她说的时候又哭了:“我们一块儿从上海复旦并校到沈阳,四年来无话不谈,是顶知己顶亲密的朋友,才分开半年就拿我当敌人看待,我以后还怎么见人?”我也不知说什么才能安慰她,只好说人们当然是相信党超过朋友的,以后自然会了解真相的。
运动结束后,先是敬芳的母亲来把孩子抱回上海去了,过了些日子她丈夫也来看她,我和他们都见面了。又过了两个月,敬芳也调回上海了,总算否极泰来。80年代中,我出差到上海还特地去看望了她和她妈妈。
我从敬芳的冤案中也得了点儿人生经验,一是不要和不知底细的人走得太近,特别是男人;二是在火车上少说话,尤其是不能透露自己的情况。还有自此我不再写日记,也不留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