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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户农家的往事
2兆庆家事
兆庆的父亲名魏思周,官村心二家人,生于19世纪的70年代,自幼在本村学堂读书,字写得好,账也算得清,他父亲就送他到本村大商人、人称三掌柜的铺子里学“相公”,就是从站柜台做起,学习经商。他弟弟魏思汉不如哥哥精明,就学了个木匠。兄弟二人20岁时,思周买了本村人的一块闲置庄基,盖了三间两面流水的高大瓦房,把他父母的一家迁了进去,还给自己和弟弟都娶了妻室。魏思周从站柜台的小相公也长成了账房先生。随着三掌柜的生意兴隆,他又升为一个银号的总管,店里除了银钱往来,还熔倒银锭、打造首饰,每天往返于五里外的大寨镇,地里的活计交给门子内的九弟干去。
魏思周经济上富裕,但家庭屡遭不幸,娶过两次妻室都生病早逝,也没有小孩儿,第三位妻子叫黄柳叶,岳父是武功县仅有的两名秀才之一。黄夫人虽不识字,但见过世面,聪明能干,生了两个女儿,哪知村里闹流行病,两个孩子几天之内都夭亡了。悲痛的母亲几乎疯癫。魏思汉过后河看望姑母,回来时爬上高高的黄土坡,坐在坡顶歇息,受了风寒,竟一病不起。妻子守不住寡,和魏思汉的堂兄私奔了,留下乖乖和乖祥姊妹俩在家。魏思周把小侄女看得很重,每天给她们带点心回来。1919年,黄夫人生了个儿子,取名兆吉,1922年末又生了小儿子取名兆庆。兆庆满月,大侄女乖乖就出嫁了,乖祥在家帮着带弟弟,家里又恢复了生气。这时有人看魏思周的生意做得好,拉他合伙去大镇绛帐开店,把买卖做大。魏思周觉得自己命运不济,且年过40,无心进取,推辞了。及后干脆辞去了三掌柜家的生意,回家务农,孝敬老母,最后给老母办了个隆重的葬礼。
平静的日子过到1929年,不幸又降临了。不只是思周一家,而是整个关中西部,有名的民国十八年大旱灾,连续三年颗粒无收。头一年闹灾,地价下跌,有经济头脑的魏思周倾其所有,以每亩34元的价格,买进了10亩地,不料旱灾连续,地价跌到1元一亩,魏思周破产了。村里已大量饿死人,女孩子多数让人贩卖到山西省,男孩子有被亲人活活掐死、溺死的,大人从崖头跳下自尽的,各样的惨剧在这往昔富裕的地方不断上演。乖祥也让人贩子骗走了。兆吉每天提了瓦罐,翻深沟到后河北的杏林镇去要饭,那里有上海的慈善机构开的赈灾粥厂。但这也难以为继,最后,魏思周决心逃荒活命。1931年秋,一家人上路了。
学相公首先是学做饭,凭这个技能,魏思周带着全家去陕南的洋县,投奔在军队供职的朋友,谋得一个伙夫的工作。黄柳叶是缠足的,兆吉和兆庆也就是十来岁的儿童,为了求生,也只能背着行李包袱,艰难地一步一步翻越那险峻的秦岭大山。兆吉边走边哭,兆庆还知道忍耐。魏思周走得快,总是他打前站,在过夜的地方等着这妇孺三人。有一回这三人落后得太远了,天黑时还在路上。灾荒年月,死人遍野,狼群迅速扩大,黄柳叶不敢摸黑走夜路,叫两个儿子捡来些树枝,生了一堆火,一为吓狼,二为取暖,三人依偎着熬过恐怖的一夜。这600里山路,走了半个多月,总算到达了秦岭南面的洋县。魏思周给军队做饭,住在营房里,微薄的工资养活不了四个人。黄柳叶租住一间小房,烙面饼,兆吉提了篮子沿街叫卖,又托人给兆庆找了个人家去当小长工。刚满九周岁的兆庆跟着那陌生人走了三十多里路,到达龙亭镇北的高家庄。当被交给雇主时,从未离开过父母的兆庆还是没能忍住泪水,但他记住了母亲的嘱咐:“在人家只能卖力干活儿,听人家话,不能耍性子,不能哭,别让人家把你辞回来。”便用袖子使劲儿地把眼泪擦干了。
雇主叫蛮娃,夫妇俩都三十多岁,有三个女儿,和兆庆年龄差不太多,养着三头黄牛,兆庆的任务就是放牛、割草。陕南的气候属于南方,比较温暖,蛮娃给兆庆在牛圈一旁另搭了个小草棚。蛮娃的妻子是个善心人,睡到半夜总会到草棚来看看小长工是否踢掉被子。放牛的地方在村东,要过一条小河,冬天水浅,可以蹚过去,夏天水大,兆庆不会游泳,便抓住牛尾巴,牛游过去就把他拽过去了。一边看着牛一边割草,回来时兆庆把草捆放在牛背上就驮回来了。蛮娃的妻子也不限制兆庆吃饭,不过米饭里总要夹煮些南瓜,兆庆捧了碗在外面吃。他蹲在土坎边儿上,蛮娃家的狗一定在坎下面等着他把南瓜扔下去。兆庆在高家庄没挨饿,也没受虐待,妈妈虽然没亲自来过,但也常托人顺便来看看。寒来暑往,小长工不觉干了两年多,忽然一天,妈妈带了哥哥来接他。
原来关中的灾荒已经过去了,省长赵寿山颁布了政策,敦促逃荒的人们回去种地,每人还发给八块银元作为路费。只可悲魏思周在一年多前得了个出汗病,客死他乡了。黄柳叶领到了回乡费,捡拾了丈夫的遗骨,回乡的路上绕到高家庄来领兆庆。蛮娃夫妇很舍不得兆庆走,向黄柳叶提出收兆庆当上门女婿,一则自己也有了儿子,二则可以减轻寡母的负担。兆庆不肯,大喊:“我姓魏,不姓高!我是官村人,我要回自己家!”于是,大家只能洒泪而别。
来时四人,回程是仨,兆吉背着一口锅,兆庆背着装父亲骨骸的木匣,母亲背了包袱,拄着棍子,在人烟稀少的山径小路上踽踽蹒跚,凄苦悲凉。行程过半的一天,带的粮食都吃完了,只能烧一锅开水喝,哪知喝了水反更走不动了。正坐在路边没办法,从山下走来一个年轻汉子,看见这三个不一般的行路者便前来搭讪,知道原因后,拿下搭在肩上的单褂子,从袖子里倒出了许多大白馒头,说是他下山打工,主人家给他回家路上吃的。他快到了,都给了这娘儿仨。难中得助,遇上了好人,母子三人心情也振奋起来,出了山口,过了渭河,上了土塬,终于回到了久别的官村老家了。
按旧俗,在外面死亡的人是不能进村的,黄柳叶就把魏思周的骨骸放在村口的小庙里。回家一看,房子已经破败,家具也没有了。原来魏思汉的妻子和堂兄早已回来,将偏厦拆掉,和大房内棚楼的木料一并卖了。家里的农具、桌柜等都搬到了堂兄家,更重要的是把魏思周的土地都据为己有。交涉不成,黄柳叶就请人写了状纸,告上了扶风县法院。由官村到扶风县城有三四十里,还得翻过后河的大深沟。秦岭都过来了,何惧这点儿距离!秀才的女儿的确不比一般农妇,在堂上据理力争,一是她有地契,二是魏思汉妻子的自主婚姻不被家族承认,三是魏思汉的两个女儿都是魏思周供养成人及后聘嫁的,魏思汉的遗孀在魏思周家已经无权力和地位。状纸写得煽情,意思是亡夫骨骸尚在庙中未葬,奸夫淫妇就霸占财产。那时,西北偏远的地方还保留着旧衙门的章法,可以用刑打人,法官就扬言要打,吓得那二人跪地求饶,认罪不迭。最后二人又远走他乡,销声匿迹,至死也没有再回来。黄柳叶自此声名大振,公认的女强人,后来还帮别人打过好几回官司。聪明的兆庆耳濡目染,虽然闹灾逃荒,失去了念书的机会,但也学会了诉讼和调解的一套办法,解放后担任过本村的调解委员,族门内的婚丧大事、矛盾分家,都请他去主持、说话。
魏思周的土地不少,有40亩之多,但娘儿仨的生活一直贫困,因为三人都染上了抽大烟的恶癖。官村的土地气候适合种植罂粟,过去自种自吸,后来被禁止了,价格就昂贵起来。1943年,24岁的兆吉被抽了壮丁,赎买不起,当了国军,走的时候被捆上双手,蒙上眼睛,到了甘肃的平凉才得解开,换上军装,送到新疆服役去了。他的营长是关中人,爱吃家乡饭,兆吉小时看他父亲做饭,母亲烙饼,也能下厨,便被派给营长当伙夫,不时还给家里寄点儿钱。日本投降后,战事又起,1947年12月,已当“太平兵”的兆吉随部队开拔到了河南省,第一次上前线就当了俘虏,随即被编入了解放军,只把帽子上的青天白日徽摘去,马上参加打国民党的战斗。
按规定,兆吉去当了国军,兆庆就不用再服兵役了。1948年夏,国民党的败兵不管这些,把兆庆也抓去了,押到西安东面的渭南地区。晚上大家休息,令新抓来的兆庆套碾子磨面。磨到后半夜,看守兆庆的老兵坐在那里打盹儿,竟睡着了,兆庆把驴打了一下,让它不停地走着,自己轻手轻脚地溜了出来。到了路上,兆庆撒腿就跑,跑到天亮,他就钻进玉米地里藏起来。可能是败兵们自己逃跑还来不及,顾不上搜捕逃兵。兆庆平安地回了家,母子相见,惊喜自不在话下。
兆吉的部队是二野属下的,他参加了残酷的淮海战役。饿着肚子昼夜急行军,就是“解放军的腿比国民党的汽车还快”。他看见太多的死亡,但还留着生的希望。他终于活到了胜利之日,1952年从石家庄复员回乡。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是幸存者,带回来的却是严重的心脏病,除了一本复员军人证,还有一张200斤的小米票,一个黄布挎包,里面有一个搪瓷缸子、一条毛巾和一块肥皂。
兆吉回来给兆庆打开了一扇看世界的窗口。他告诉弟弟,淮海战役时,大雨滂沱,国民党的机械化部队,大炮、汽车都陷在泥里开不动。国民党空投的粮食、装备,都让风给吹到共产党这边,这就是天助共产党。共产党得天下是天意,人不可违抗,所以共产党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于是兆庆马上就戒了鸦片瘾,也不再给他妈买大烟了。政府推广什么农业技术,他也接受,后来也加入了农业合作社。土改时,兆庆家的成分划为贫农,还保留着自己那么多土地,自然也不会再分给他土地。
兄弟二人守着六十多岁的老娘,娶妻生子、传宗接代的问题就摆在眼前了。以前兆吉寄回来的钱兆庆都没用,存着,现在全部凑好交给兆吉,让他和去河南找老婆的人们一起去。抗战时,国民党为阻挡日军进占,扒开了河南花园口的黄河堤防,以致水淹千里,大量的难民涌入关中,官村的河南媳妇也很多,有不少的河南关系。另一方面,关中大旱灾时,年轻的姑娘、小女孩儿卖到山西的很不少,留下一大批光棍儿。解放后,社会比较安定了,人们就托关系到外地去找配偶。同去的人都带回了老婆,只有兆吉,人没找到,钱也花完了,愁得兆庆生了一场大病。其实,解放前有一户逃难来的河南人愿意把女儿嫁给兆庆,条件是要兆庆给他20亩土地,让他在官村落户。兆庆没答应,他考虑到还有兄长,兆吉回来还得靠土地生活的。现在钱用完了,土地也不能买卖了,娶妻的事再没有指望,只能任命,打光棍儿吧!直到1959年秋天,从甘肃来了一位不幸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