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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一户农家的往事
4父与子
昂昂被遣送后,科科又没有妈妈了。两岁半的科科不单只会哭,还会问,会要。兆吉本已衰弱的心脏彻底崩溃了。兆庆看出兆吉病情严重,第二天就用小车把他拉到杨陵医院,医生一看一听,就直截了当地说已经不能治了,只能再拖个把星期。兆吉也有自知之明,早就对兆庆说过:“哥的病不得好的,你就让哥早点儿殁了吧!否则给科科留下两个老人,娃也负担不了。”听了医生的判决,兆吉就催着回家,兆庆也没别的主意,回去的路上就给兆吉剃净了头发,这是关中人的风俗。关中的风俗还有一样,就是人到50岁,儿子就得将棺木、寿衣置办齐全。黄柳叶的早已准备妥当,而兆吉什么也没有。兆庆又请他那位复员军党弟,拿着兆吉的复员证去民政局申请。民政局的人埋怨有病为何不早求医,复员军人可以免费去陆军医院治病的。现在既已不治了,批了60元,作为补助。村里小孩子都叫兆吉“老八路”,他从不答应,民政局每年来探访复员军人,他得讯便躲到村北后坡,从不相见。现在接受民政局的补助,也是不让他知道的,兆庆是实在没办法才找民政局的,60元做棺材都不够,也来不及,只好把老母亲的用了。寿衣由家门的妇女赶制。医生说得很准,兆吉真的只活了七天,临终前大呼胸痛,叫兆庆拿刀给切开胸腔看看。死的那天是1964年5月14日,下葬是5月21日,田里麦已渐黄,开始收割了,送葬的人们都带镰,应了“人老麦黄”的谚语。
兆吉去世恰在麦收时节,没赶上分麦子,而埋丧用人,待客又费去许多粮食,还得赶快把已经77岁的黄柳叶的棺材造好。兆庆是值多难之秋,欠了农业社的粮和钱,所幸老母亲身体还好,能带孩子和做饭,保证兆庆能正常上工。时间是解忧的良药,渐渐冲淡了失去亲人的痛苦,科科天天成长,给长辈们一些安慰。可是,这样的日子也没能维持下来,仅仅两年之后,老奶奶就一病不起了。病的起始还是为了科科,科科和堂弟打架,这本是小孩们常有的事,可视孙子为宝中宝的老奶奶护着孙子,两老妯娌吵了一架,自此不能进食,只喝凉水,耗了40天,油干灯灭,终年79岁。兆庆日夜服侍,落了个孝子的美名。停灵七日,在出殡的前一天,兆庆看见家里帮忙办丧事的人们总在交头接耳,觉出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他也没问,就直接判断:昂昂死了。在场的人们都大为诧异,以为是亡灵托梦了。报丧的信是赵行行寄的,他姐去世的时间竟和兆庆的母亲是同一天,同一时辰,真是蹊跷。四岁半的科科什么也不懂,起灵出殡时还闹着要往他爸爸脸上抹黄土。人们都辛酸落泪,兆庆的号啕引得妇女们也都大声哭起来。
黄柳叶病时对兆庆说:科科太淘气,你管不了,有合适的人家可以送掉。兆庆哪能舍得,坚决要自己带。黄柳叶再三嘱咐,对孩子要有耐心,实在不听话时,可以打两下屁股,千万不能把孩子关到后院,孩子受惊就会生病,甚至吓病而死的。现在光剩下父子二人了,兆庆只得成天带着这孩子。恰好西安拖拉机厂有个新产品,选中官村地面大,来这里做拉力测验,机手五六个人吃住都在官村,村里看到兆庆的实际困难,就派兆庆给机手们做三餐饭,不用到地里上工也挣了工分,做饭、带孩子都不耽误。科科也有了点儿用处,他能跑到机手们的住处喊他们来吃饭。拉力测验做了一个多月结束了,这期间,兆庆也摸到些管孩子的规律。他也像有些妇女一样,带着孩子去地里上工。有一回,科科走到地头就困了,兆庆把外面的上衣脱下,铺在地上,放科科在上面睡觉,自己和大家一块儿锄地。锄到半里地外的另一边地头,又和大家一块儿坐下休息,吸烟,聊天,兆庆忽然想起科科还在那头睡觉,赶快跑过去,还好,孩子还在,还没醒。他把孩子抱起来,回到这边,向领工的说他送孩子回家,不再来上工,也不用给他记工分。“为了工分,把娃让狼给叨走了,我还活什么劲儿?”自此,一切以孩子为主,孩子瞌睡,不上工;孩子不肯随他走,不上工;天气不好,不上工;孩子不舒服,更不上工。别人家碾玉米磨麦面都是晚上干,兆庆晚上得在家陪着科科,所以只能白天干。上工的时间比别人少很多,工分少,外加逐年扣除欠村里的粮和钱,生活一直困难。到底还是关中富庶之地,困难些也不至于吃不饱。每天中午兆庆要问科科,科科说要吃什么,兆庆就做什么。他还和别的单身汉一块儿研究,面怎样擀,火怎么烧,味怎样调,向妇女们学习酿醋,尽可能地让科科吃好。科科在爸爸的精心照料下慢慢长大,自己会和同伴们一起玩儿,不用老缠着大人,兆庆的工分也就多些了。
北方农村每天上工三次,间隔也就一个多小时,若是还自己现做饭吃,时间就很紧了。兆庆自尊心强,从不迟到。这一回,把饭做好,科科还没回来,出去喊了一圈儿也不见踪影,不由急而生气。陕西人吃面条很有讲究,面下到锅里,马上就捞出来,若是老煮着或者晾着,面条就软烂不好吃了,所以兆庆要等科科回来才能下面。科科终于回来了,看他那优哉游哉的样子,兆庆更加来火,拿起小笤帚把孩子打了一顿。孩子哇哇大哭,兆庆也号啕了一顿,最后还是父亲做检讨说:“科科吔,爸以后再也不打你了。别人家娃挨打还有个人来拉来劝,爸打你,连个拉的人都没有,你多可怜!”其实孩子并不懂得他爸爸伤心的缘故,不过确实再也没挨过打。
娇宠的孩子一般都淘气,科科打了别人家的孩子,大人若去兆庆处告状,兆庆就呛人家一句:“你看我一家还活着,是吧?”所以人家宁让自己孩子吃点儿亏,也不去告状惹不痛快。有一次,住隔壁的小堂妹蹲在门外吃饭,科科掏出小鸡尿了小堂妹一背,小堂妹哭着回去告诉她妈,她妈气不过,就要老公爹出面把侄子兆庆说一顿。老公爹说:“说了兆庆也不会打他娃的。以后别让娃在外面吃饭算了。”又一回,村里蓄饮用水的大水泥箱是得要定期冲洗的,几个人费半天劲儿才冲刷干净,科科就爬上去朝里尿了一泡,几人只好认倒霉,又冲刷一遍,也没敢去告状。科科的顽劣是全村有名的。1968年,村里的小学招一年级新学生,和科科同年的都报上了名,只有科科没报上,学校说他生日小,得明年才能上,也可能是嫌他不好管而不要他。这倒激起科科对上学的向往,第二年上学后,科科不但没捣乱,学习还挺用心,老师告诉兆庆,科科在学校很乖,脑子还很灵,是念书的材料。兆庆听了,无比欣慰。
到了1971年春天,兆庆和儿子做了一次正式的谈话:“科儿吔,爸给咱们收拾个老婆儿吧?”
“咱不要老婆儿!”
“没有老婆儿,谁给咱俩缝衣服呢?”
“我四嫂不是年年都给咱缝衣裳吗?”
“你放了学,门不得开,你吃不到馍嘛!”
“我放学不吃馍!”
“唉!还是有个老婆儿好!”
“老婆儿没地方睡嘛!”科科看他爸爸坚持着,便改了口气,“真格要收拾老婆儿,就叫老婆儿睡到烧炕上好了。”
兆庆听见儿子松了口,马上同意。这也是儿子顺从父亲意愿的第一次。以前也有人给兆庆说过媒,兆庆总嫌人家有孩子,怕科科受气,受欺负,都没答应,这回说的老婆儿没有孩子,合乎他的要求,这老婆儿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