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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六日 星期三
摘记:十八日与毛泽东会谈。
好容易太阳出来了,一上午忙着晒被褥,洗衣服……没能工作。
自己有些地方自制力不强,因此容易不沉着。我的缺点很多,多疑,浮躁,狭窄等等。有时过于仁慈,有时又过于偏激。
午后乔木来,他是毛泽东派来的,说是毛最近害膀症,致没复戮信,待过几天和我接谈。我是应该把一些不良的现象同他讲一讲,这是为了中国,也是为了革命本身。从此我又多了一点经验,一件事一定要好好忍耐,弄清了根源再作决定。不过我是不善于忍耐的。我落我到一个相当年龄(四十岁)一切经验,知识会更丰富些,我会变得一切事情很中节了,现在我还年轻。
把《时代——鲁迅——时代》研究文章写完了,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三点钟的样子。心里感到一阵轻松,又算完了一笔债,约一万字。
我很喜欢用毛笔工作,每个字慢慢地写,似帮助思索。
七月二十日 星期日
几天来为了疲倦和忙碌,日记竟搁置了三天。
十八日下午约一时许,乔木有信来,说毛泽东约我谈话。
我去的时候他正散步在院中,蓝布军衣,圆口布鞋,行动很缓慢,我走上坡时约几丈远彼此打了一个招呼。握手的时候,我没敢用力,知道他的右臂在病风湿症。他的客厅是简单的,新铺了地板。开始是谈了一些鲁迅研究会的事以及鲁迅的事:
“你是东北哪里人?”
“锦县……”
“唔……山海关外那个锦县……”他抽出两支烟来,我们每人点了一支。我给他点火柴,他也并没谦让。这是自然而诚朴的。接着又开始了谈话:
“你来了一年多了……想要到外面走走么?”
“我有这意思……”
“现在恐怕外面还不好走吧?”
“待过了今年鲁迅先生纪念会再说……关于路费的事,我已经去信给洛甫同志了,他也回了信,答应可以想办法……我是先借一万元,待将来有钱再还……”
“何必说借呢?这里可以想办法的……”接着是谈了鲁迅先生的一些生活,我也告诉他,昨夜我刚刚读完了四本书:《蒋委员长西安半月记》、《鲁迅的死》、《忆马克思》、《毛泽东自传》我说:
“偶然地看了这四本书,这是四个不同的人物……对照起来看是很有趣的……蒋介石那装腔作势外强中干的样子……有些可怜可笑……你的自传是诚朴的,我看你如果不是从事政治,倒很可以成为一个文艺作家……”他笑了。
“我是很喜欢文学的……”他说。
“有一次一些人问我,鲁迅先生对于我的影响怎样,我回答说,我好比一缸豆汁,鲁迅先生好比石膏或卤水,经过了他的指点,我才成了形,结了晶……混水和清水分开……”
“你这比方倒很妙啊!”我们共同地笑了。在谈到鲁迅先生底清苦生活,以及一些战斗的故事,他的眼睛似乎有感动的泪!这是个人性充足的人!接着我就谈起了我预备谈的题目:①根据施政纲领,组织的纪律与政府的法令抵触时,应该谁服从谁?(我举了洛男非法调工作的例子)。②关于党内的一些事,党外人士可否批评?(我举了李又然,高阳,张仃,杜矢甲等例子)。他先是问我:
“你对于施政纲领是赞成还是不赞成呢?”他翻着我带去的一本中国文化上面的施政纲领。
“对于这施政纲领在原则上我是全部赞成的,只是为了其中的个别条款与我所经历的事实不合,所以引起了我的疑惑……”他接着把我在条文上所用红笔划好的地方匆忙地解说着,他指着“把持包办”说:
“为什么要规定施政纲领呢?就因为党和群众中间有了矛盾,退几乎成了普遍现象……所以有了三三制的规定……你要知道,过去匡民党和共产党全是一党专政,一时是改不过来的……起码要得三年五年,或二十年。如果抵触了政府法令也就是抵触了组织纪律……负外人士当然可以批评党……你可以批评,而且应该到处批评,拿着加政纲领批评他们……”
第三项,我谈了我到延安一年多的感想,经过,以至于动刀子郎事。他笑着说:
“你这动刀子,恐怕也是没得办法了吧?”
第四项谈到作家在延安写不出东西的原因,我把党内外作家各柞了一番分析。党内:个性被消磨,文章被机械批评,自动不写了,投初分子以文章做工具。党外:生活琐碎,精神受压抑。他很为这些事筋焦急!他说:
“为什么一个作家不给他们一个很好的工作环境呢?”我知道他是对一切隔阂着,从文协负责人不知是谁,丁玲底调工作不知道,不晓指艾青,罗烽等来……就是一个证明。
第五项我谈了一些艾青死孩子的事,以及一些作家精神不安,不能工作的状态等等。一直到晚八时半左右我才回来。后来,任弼时,聂荣臻也来了,谈了一些收复东北的事,张作霖的事,张学良的事等‘我也说了我的新英雄主义,三不政策,现在的感想,要说的全说了。竺我提到瞿秋白,冯雪峰等,他们似乎表情有所不同。此次谈话的结果:
1.使我懂得了,他是对一些事隔阂的,其余的人对东北的事是少知而隔阂的,我觉得我比他们好像知道得更多些。
2.毛的为人使我对他起了好感,诚朴,人性纯厚,客观。对他的大人江青,观感也转变了一些。这大概就是“人怕见面,树怕剥皮”脚践实地看本质的结果。
3.我尽情地说了自己要说的话,也代别人打通了一条路。
4.他答应把《鲁迅全集》借给(鲁迅)研究会。
5.他的病着的膀子不能举起,每次吃饭取菜总要站起来,这使我感动。
临行时,他送我到阶下说:
“你所说的全是对的,这不是一个人的事了,这是一般的问题,我要和洛甫同志谈谈,此后也叫乔木同志经常到你们那里联系,一定要改变。”
我还是不能用力握他的手而告别:
“珍重你自己吧!”我说。
“施政纲领”那就是根据了一些党员们不良倾向而发的。
“列宁说过,新社会不过较旧社会稍稍好一点,它是在基本地向好的方面走……你所看到的那些,仅是从文化一方面,还无多大作用,等到他们掌了权,那才不得了咧!……像张国煮……他过去犯过多少多少错误……哼!”他说。
“新民主主义,把它看为共产主义过渡时期的产物是可以的,如果把它看为共产主义前头的一种政治形态可以不可以呢?”
“这是不可以的……它是过渡的东西……中国还不能施行共产主义的形式,因为它们没有大工业,……”
“这个新民主主义内里要包含有各种成份,地主、资本家、土豪劣绅……因为中国的人阶层是菱形的,真正的大资产阶级不多见,真正的无产阶级也不多……。”我又把我对将来的新民主主义,是作为一种辩证地发展说明:
“我所说的将来的新民主主义,是两个内容不同的东西,那里包含着全民主义的意味……没了阶级,没了政党……。”
“那是真正平等的社会了……现在苏联也还是不平等啊!有等级,有资产……那时候像我们这样人,就没有牛皮好吹了……大家全是一样……”他说完,自己泰然地笑了,用手指在一个白瓷杯里检着泡过的茶叶吃。
为了吃烟过多,他的牙根大部变黑了,脸色黄的,有些浮肿,眉毛是稀薄的,眼睛常常是睡眠不足的样子,下巴上有一个小瘤,生着几根毫毛……从他的脸上看不出棱角,眼睛也没有莱鹜的光,他是中国读书人的样子。
我们谈到了陈独秀,他说:
“比方陈独秀,在历史上是有他的功绩的,但是现在政治上就不能提他……就像周作人称赞日本的樱花好,什么好……无论怎样好,也是不能说它好的……因为他们是侵略我们的……”从这话中我懂得了一种政治上所以不能讲真话的理由,这就是为了建立一个影响,打倒一个影响的手段,也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欺骗敌人的手段”。
回到文协第二天,把这谈话的略经过同舒群、艾青他们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