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　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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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到艾青那里，他告诉我组织部要同他谈话，征求他入党。我说我对人底结婚和政治问题，从来不参加什么意见的。他又给我看了读者们给他的信。他是个喜欢述说自己的人，其实每一个人全愿意述说自己，只是方式和方法不同，我何尝不愿意听别人的好话，只是听过以后要反省和分析。有时反倒憎恶那说好话的人。他也认为答周扬的文章是好的。

下午由罗烽抄好寄出了，我们推测着，解放日报又要有一阵小骚乱。

去看芬，路上发现何培元（一个青年哲学者，我第一次来延安时就认识他）在河边淹死了，人围着，正在乱哄哄地做人工呼吸，擦身体……但那已无望。脸色红紫，嘴里发黑，身色黄青……医生在旁边（微笑的）宣告着无望，但人们还企图弄活他，用鸭子的嘴塞进他的嘴……。一个人底死是多么简单平凡啊！我忽然有一种奇妙的心理，觉得他似乎应该死似的……。从此我更懂得了生命的价值，那是不必过度为它担心的。“你随便倒下去吧，人世以及这个世界并不会为你有一刻停留！”

他是新婚过不久，我也认识那女孩，一个蒙古姑娘似的，红脸，大嘴，高颧，小眼睛，善良而活泼的人。我把这消息带给了芬她们，只是引起了她们一点惊异，接着就嬉笑地谈论着了。

晚间我把这消息带给L夫妇，我以为他们，更是L，会悲痛的流泪，甚至担心他们，因为他们是何培元较久的“朋友”，可是在昏暗中，他们只是惊异地感叹了几声，接着就诉说几天前他们还见过面等事……。一个人底死，无论对于任何人是多么平凡啊！

晚间谈论这事的人，也是嬉笑而平凡，我只有沉默地思索着这人生……。我假设这样死了，也是相同的，憎恨我的人就会高兴，但我自信是不会这样平凡死去的。死亡是不乐意照顾一个雄心未完的人物的。也不应该照顾顽强被人所憎恶的人的。何培元有心脏病，他女人也有，水出来把饭粒带进气管了，就是这样死的。

高阳和张仃讲着他们被捕和在监牢里的一些事情，我觉得对这方面知道得太少，而且不深，我应该更深更多一点发掘和表现人的灵魂和人性啊！这引起我要描写两部“叛徒”和“天才者的寂寞”的小说，以高阳，李又然（真理的追求者），张仃（太弱就被损害的画家），杜矢甲（被残害的歌者）等为模特儿。我要更深发掘他们，观察他们，研究，记录他们……重要的是使他们无意地倾吐一切。我将要变成一个有多量吸盘的动物，能吸及一切，容纳一切，消化一切……我不应该披起太硬的外壳，把自己包围起来啊！为了要了解，要改变这生活，我甚至想到加入共产党……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不能有任何锁链，那会毁灭了我自由突击的天才，蒙蔽了自己，为了一时政治目的会把我庸俗和主观化了……。我永远要以一个人类的控诉者，监督者，见证者，改变者的姿态，像一面旗似的，独立在海洋上，反抗那些能残害人的事和物。把一些被革命无知所遗弃或残害的人，拾起来，让他们的力量再加进革命里面去，我是个“拾荒者”，这是必要的。我要征求人们写：“我是怎样走向革命里来的”我的立场是大多数人类的，我的任务“拾荒者”和“拓荒者”，我是应该不顾一切的污蔑和误解，执行这主张。无论什么限制全会妨害我，我应该断念做一个党人的企图，这对我是无用的。

素材之一：（七月）

“我被捕在北平，正在一家开会，特务来了，由一个熟人所领，我明白了，示意同屋人逃跑，他们不懂。我送特务出门时，那个朋友说他被捕三次了，家里有兄妹父母等……不能不使他招出他来，一齐去到宪兵第三团。二次伙伴们被捕。

车上：

被戴上手铐。这是西式手铐，他企图逃跑，锁手铐时因为他体壮故意涨起肌肉

⑥字即无办法

，手铐锁于第⑦字，肌肉一松，就可以脱下来。。臂上有绳，脚下有镣……不能坐下，两日夜如锁于第

。他装作

昏倒，而睡地上，他想由厕所逃跑，由宪兵牵绳，在外守候，不关门，结果未跑成。这是经过济南附近。同被捕者有兄妹二人。

狱中：

将进狱时，狱头和他说话，告诉他各种规矩，他明白这是要钱，他就把所有的钱拿出分给大家，他被尊敬了。

一个在太湖上作匪的青年人和他结拜。

一个匪首赤一些身向女犯人作丑态。

一个匪犯要枪毙时正在吃饭，碗一下落在了地上！平常人们教给他的“打倒国民党，蒋介石，拥护共产党”口号，此时都忘了，出门时看见宪兵，他竟喊：“打倒班长！”

一个犯人用尿桶浇宪兵。

一个宪兵班长被一个政治犯临刑的尖叫声给吓死了。一个少将被他打了。

一个湖南中将由于撕他的书，被他打了，结果他被上了镣，是新的，他试验用肥皂脱掉它们，准备逃跑。

用被子蒙上打和狱卒通谋的奸细。

宁忍一板子，也多洗一刻澡。被板打，煽嘴巴，用脚踢……。一个犯人的妻子在女牢里，他放风时跑过去亲了一个嘴，结果握了一顿打。

一个新从苏联回来的女人姓黄，她教给犯人《海军歌》，临刑时，全狱唱《国际歌》。

他和女狱隔一道墙，夜间女人们拍肉的声音全可听到，那是诱惑的。

一个绰号“四姐”的女犯，和他隔墙打电话，第二天在厕所相见了，但不能讲话。

女狱中共有四姐：大姐强盗，二姐政治，三姐妓女，四姐连长姨太太，因和勤务通奸。

狱中解便也要用板子打的。

一个给政治犯通信的，也被枪毙了。他正吃饭，两拳打昏了就毙了。

出狱：

第一眼看见蓝天，草地，他晕倒了，经过了半个钟头。眼睛是昏茫的，一到下午就不见物。脸浮肿，嘴馋……买两角钱板鸭。他是自尊而又自卑的。“我外面是好的，内面已经腐烂了！如今他们叫我叛徒！”

素材之二：

张仃十六岁被捕。

初进牢房时，是黑的，不知什么人给他一付碗筷，很小的牢房约三十人，铺位分三层，只有一个小孔，屋顶一个通风口，带弯转喇叭口，没有阳光。那时只爱蓝天，呼吸在蓝天里，空气是甜的，但这只有去医务所时。第一夜，他被推进一个最恶角落睡，半夜一摸，全是湿腻的臭虫血。第四天他们告诉他，有钱时可以升上铺，他无钱。一块手巾，作面布，洗澡布，作枕布……屋是古铜色，人全赤身……用被单煽风，交替着，每人一百下。出狱时，什么全想吃，但仅吃了一个肉汤元。接见日并无人接见他们。这里人全是兽类。经过了这损害，他对人却开始了憎恶与怀疑，虚无与暴躁……可是革命不遗弃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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