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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自然
一、社会和自然
当一个人的感官被充分唤醒,他真正的享受既不是美食也不是醇酒,更不是烟草的佳味,而是自然本身。只有生活在水泥街道与铺满地毯房间里的人,才会对自然固有的戏剧视而不见。久居城市,使人变成了自然的瞎子。大自然的戏剧是如此丰富、强烈与多样,触摸着我们呼吸的空气和看到的颜色,我们会发现被它全部笼罩着,若说感觉不到它,就像常被雾气笼罩的伦敦人说不了解雾一样让人不可思议。可以感知自然的人,在野外的每一刻都充满戏剧,这戏剧发展很快,并总在变化。美丽不过是自然的作用。没有了自然力的作用,没有了光线照射,波浪涌动,色彩变幻,水汽升腾,薄雾笼罩,云彩飘飞,没有了水流、日落、月儿升起、草木生长,没有了太阳光芒照耀下茁壮生长的万物,这天这地又将是怎样一番模样?转眼间,自然的微妙与脆弱平衡就被改变了,我们呼吸的空气穿越在田野中,改变了气息。树影飘摇之中,颜色忽明忽暗,羊绒般的云朵或快或慢相互追逐着,像嬉戏玩耍的孩童。这使我们想起了米开朗琪罗的原作《创世记》。中国许多道士很早就从欣赏这部戏剧中得到过无穷的乐趣,并学会了“与日月同戏,随风云共嬉”。宇宙因为我们的不了解而充满了神奇。
假如你拥有一个带窗的卧室,透过窗口可以看到东面的山谷,那么你也许只需花半小时躺在床上观赏这一戏剧就足够了。舞台最好是由地平线上层峦叠嶂的轮廓搭建,如果是海上突兀而出的一列山峦那就更好了。你的眼睛凝视着变化的云朵,在那儿开始现出光亮,预示着朝阳即将光临。你知道,大地一直在沉睡,而在随后的一刻钟里白昼就要到来。白昼又是怎么到来的呢?朵朵云彩最早感觉到它的出现。它们不仅将要经历色彩的变幻,而且还知道白天的旅程就要开始了。它们自身的构成依赖于气压与温度的脆弱平衡,并对二者变化的反应极其敏锐。渐渐地,随着温度的变化,可以明显地感觉到雾霭升起了,而此时,上空大团的云层正安睡在它们沉静的梦中。突然,天空现出明亮的光辉,当你的眼睛倏忽间转向别处的时候,阳光将它那绚丽夺目的光芒洒向山谷与峰峦。五彩斑斓,煞是好看;天空泛起了鱼肚白,红色的峭壁与紫色的山峦越发清晰地显现出来。空气开始拂动,云的征程也开始了。在曾经是毁灭和死亡的地方,光明与生命诞生了。朝阳的第一抹光芒洒满村落,此一美景,使所有欣赏到的人无不为之所动。不管你是富有的苏丹还是穷人,科学家还是杂货商,那抹阳光都是你生命的依靠。我们所看到的如此美丽的景致,是造物主慷慨赐予我们的礼物。它使我产生这样一种强烈的感觉,上帝造人从未打算将人创造成只会终日劳作、养家糊口的奴隶,而眼前的一切足以证实,宇宙更像是他精心设计的乐园。
现代人离自然越来越远了吗?对此,我表示怀疑。尽管所有的悲观主义评论家都在谈论人的退化,我还是不能认同这是现代文明发展的趋势。文明只有在它开始崇尚缺乏刚性的生活时才会退化,但是,这里存在着太多美国人崇尚体育的证据,有些甚至是非常剧烈的身体运动,并且对我来说有着太多对室外生活的向往与设施,这使我不能接受美国男人或女人正在变得柔弱这一论点。根据我长期观察的结果,在美国的校园里,存在着体质增强过度,而心智开发不足的危险。即使我们同意这样一种观点,在汽车里开车也不是件好事情,它蓄意促成了我们腿部肌肉的逐渐退化,像一些愚钝的人类学家所说的那样,但你也必须承认,在汽车的后座上懒散地坐或躺着总比待在灯光昏暗的酒店大堂里要好吧。况且,一旦上路,还存在这样的机会,驾车人可能会被车外的景色吸引,走下车来,去树林里漫步五分钟,或偶然钻入山茱萸树丛,忽而又在口袋里发现一片枫树叶。汽车对当代文明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它拉近了我们和乡野的距离,也使得许多城里的上班族在乡下安了家。没有比这一事实更明显的了,那就是,自然是治愈灵魂的良药;只要我们失去与自然的接触,身心的快乐,对于鸟类和动物来说既自然又平凡的那种快乐,就显得十分奥妙和神秘。“昨夜与玛格丽特行至河边,看到水中的碎月,疑哉,疑哉。”爱默生在他的笔记本里偶尔记下的一则日记中曾经这样写到。那些先验论者很善于打开他们的毛孔,接受自然的默默影响,使他们的身体恢复健康,精神得以正常。如今,有了爱默生,有了现代化的汽车,再也没有借口不了解乡村的壮美了。
人类社会与自然的关系是一个不朽的话题。爱默生在他的随笔《自然》中说,“城市不能给人类的感官以充分的空间……我的家坐落于低地,看不到多少室外的风景,并且是在村子的下方。我和朋友来到村外的小河边,坐在船上,只划一下桨,就远离了村子里的政治与人群,是的,将村子的世界和人群远远地甩在后面,进入落日和月光的精美王国。这里太光明、太圣洁了,染污之人、未通过修士见习与使用期之人,进入不了这里。”他又写道(1836年2月8日):“社会似乎是有毒的,我相信,针对这些邪恶的影响,自然才是解毒剂。人从充满是非的商店和办公室出来,看到天空和树林,他就重新成为人。他不仅仅是退出了权谋,还发现了自我。可是,看到天空和树林的人何其少矣!”所以,一个下午,他和亨利·梭罗一起来到山崖。4月的天是多雾的,但温暖而惬意,他觉得好像在“开怀畅饮”。夜间,他踱进黑暗,看见一颗星星闪着熠熠的微光,耳畔响着声声蛙鸣,大自然好像在对他说:“啊,这还不够吗?好好想想吧,爱默生,不要学愚蠢的世人,而应去追寻雷声、星群与壮阔的景色、大海或尼亚加拉大瀑布。”(《日记》,1838年4月26日。)或者,他会和神秘诗人约翰·维利(John Vely)一起去埃得蒙·郝斯莫的家和瓦尔登湖畔。在溪流岸边,或上帝之湖的岸边,他们欣赏着湖水的丰富变化,观看着水和风在互相你追我逐。他对同伴说:“我断言,这个世界真是美不胜收,我很难相信它真的存在。”自然的作用改变了生命价值的水准,使人看到自身的无限渺小与琐碎,看到星星“对于白天的浮华极尽讽刺之能事”(《日记》,1837年7月26日)。6月的一个夜晚,他散步在一条单调、平常的乡村小路上,夜色已将其变成了美丽的意大利和帕尔米拉22,他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欢乐。他感到,放在面前的是自己活生生的生命,它远离荣誉与耻辱。人类的城市生活与成见总是在制造扭曲的主观感觉,人的精神受到束缚。“恐怕马蹄街没有清晨,”他说,“这里到处是墨守成规的人,他们避开彼此的眼睛,他们的脑海中萦绕着互相之间已经耍过的,或想要去耍的花招以及琐碎的艺术和目的,正是这些限制降低了他们的面貌与品德。”(《日记》,1854年9月)
我们认为,诗人通常都是精神失常的。梭罗和一只旱獭聊了半个多小时,他《日记》里最长的一篇是关于追寻一头迷路的猪。梭罗反思道:“可是他确实不如我固执。我非常尊崇他的方法论与独立的风格。他将是他,我会是我……他意志坚强。他坚持自我。”和约翰·巴勒斯(John Burroughs)一起在新泽西州时,惠特曼每次去远足,都是赤裸着身体穿越灌木丛和溪流的。他认为只有这样,他才更亲近自然,而自然也更亲近他,因为他的赤裸与自然融在了一起。“这真是太悠闲,快慰,妙不可言——此时的心境平静似水。而我可能以这种方式思考:也许我们的内心深处从未失去与大地、光明、空气、树木等的联系,我们不仅仅需要通过眼睛和大脑来实现内心的平和,还要通过全部的肉体,这具肉体不像我们已经被弄瞎或受束缚的眼睛。”(《典型的日子》,1877年8月27日)然而,当我们诵读惠特曼的《自我之歌》时,这种感觉会更清晰:
我认为我,可以走近动物,与它们一起生活,它们是那么自制、平和;
站在它们的身旁,将它们长久地凝望。
它们从不诅咒,它们从不抱怨;
它们不会清醒地躺在黑暗中,为自己犯过的罪过哭泣;
它们不会喋喋不休地讨论对上帝的责任;
它们是如此满足——没有谁因为贪欲而疯狂;
它们是如此平等,没有谁会跪向其他动物,也不会跪向生活在几千年前的祖辈;
无所谓尊卑,更不必奔忙,在这苍茫的大地上。
此处的关键问题似乎是:当一谈到完美的健康和简单、和谐的生活,就很容易要问人类是否比动物更优越。在人类社会过度文明、矫揉造作的生活中,人类经常远远偏离自己自然属性的简单法则,其结果是生活里充满了狭隘的恐惧,狭隘的嫉妒,受挫的雄心和——不快。这似乎预示,通过与自然紧密接触的生活方式,我们可以从自然那里获得生活上的新意与道德上的端正,并且恢复到健康、简单和快乐的生存状态,这些都是我们作为生物所继承的权利,而我们在文明化的过程中却丢失了它们。诗人、思想家和作家已经多次证明了这些。“真切地看着每日的太阳升起与落下,让我们与宇宙真实地联系在一起,将使我们保持心智的永远健康,”梭罗在《无原则的生活》里写道,“诚然,快乐是生命的条件。”他在《远足》中说——他的意思是,快乐是自然中生命的条件。每当他听到小公鸡的歌声,都好像在提醒他宇宙是如此健康而又美好,并从中获得巨大的精神力量。“在社会中你得不到健康,健康只能在大自然里才能找到。除非我们的双脚站在自然中去,我们所有的脸色都将是灰暗的。社会总处于病态之中,越好的社会病得越重。在那里没有像松柏一样怡人的气味,也没有牧场里长久留存的那种充满渗透力、提神醒脑的香气。思索自然美特性的人不会受到伤害,不会感到失望。自然从不传授绝望的、精神或政治专制或奴役的信条,而是与你一起分享它的安详……云杉、铁杉和松树不会表露绝望……快乐当然是生命的条件。”
一天早晨,戴维·格雷森去山里追寻一丛松树的气味。他发现自己坐在铺满棕色松针的干净地面上,并且“在那一刻,好像是灵光突现,我明白了生命中一些深刻而又简单的道理,我们要像友好的松树、榆树,以及开阔的土地一样,不拒绝人,不评判人。曾经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读到一本论著,作者的头脑非常清醒,他力图用精辟的知识证明,总的来说,在这个世界上,善良是无往不胜的,并且可能存在着一个上帝。记得读完后,我走出房间,昏昏沉沉到了山上,感觉被一种莫名的沮丧压倒,世界对我来说像是一个艰难、寒冷又狭窄的地方,那里的善良一定只是沉重地写在书里。我坐在那儿,夜幕降临了,一两颗星星出现在清澈蔚蓝的天际,突然,对我来说一切都变得简单了,于是我大声地笑了起来,笑那些终日蝇营狗苟的大人物花了那么多年无聊的时间去寻找令人怀疑的证据,而这些在我的山上,他可能只需区区一小时就可以学到……当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我知道我将不再是以前的那个我了……在我出去很久尝试诸如此类的冒险之后,有些东西进入了我的灵魂深处。当我从山里出来时——已经深深知道,我曾到过灌木燃烧的地方,并且听到了火焰的声音”。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