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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自然
四、力量与荣耀
约翰·缪尔在对大自然及其所有原始壮观景象的热爱中,在他才华横溢的写作中,感受到同样的快乐。在内华达的西埃拉和约塞米蒂,他看到了比梭罗有幸看到的更为奇妙的景象。并且,他是独自一人看到的。其中最令人兴奋的一段文字是对西埃拉山区森林里一场风暴的描写,他亲眼目睹了这次风暴,从古到今,很少有人会像他那样在风暴最猛烈的时候,在摇摆的云杉树顶观看风暴,欣赏它的全部经过。
我突发奇想,爬上一棵树一定是一个不坏的主意,这样就可以获得更宽广的视野,可以使我的耳朵离树梢上针叶奏响的伊奥利亚乐曲更加接近。34
——约翰·缪尔
我在西埃拉曾经欣赏过的最壮观、最令人兴奋的风暴发生在1874年12月,那时我正在尤巴河一个支流的山谷里考察。天空、地面和树木都被雨水彻底地冲刷过,随后又全都变干了。这是异常纯净的一天,是无与伦比的加利福尼亚冬季典型的日子,温暖、怡人、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和所有最纯洁的春天的气息,同时也活跃着可以想象出来的最令人振奋的风暴。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外面露营,而是偶然去一个朋友家拜访。可是,当风暴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的时候,我马上冲出房屋,跑到树林里去欣赏它。因为,在这样的情形下,大自然总会带给我们某些惊喜;而风暴对于生命和肢体的威胁并不比反对我做法的人蜷缩在房屋里大多少。
依然在清晨时分,我开始感到十分茫然。温馨的阳光洒遍了山野,照亮了松树的树梢,散发出一股与风暴的粗野情调形成奇怪对比的夏天似的香味。空气中飘着松树的毛穗和亮绿色的羽毛,在阳光中像追逐的鸟儿一样倏然而逝。这里没有一丝尘埃,所有的事物都像叶子、成熟的花粉,和成片干枯的蕨类和苔藓一样干净。连续几小时,我用听觉捕捉着树木倒下的声响,每隔两三分钟就会听到有一棵树倒掉;有些树是被连根拔起的,这是因为地面被水泡过变得松动的缘故;其他一些树被吹断了树干,这些树都曾经被火烧过,烧过的地方变得脆弱,经不起风吹而断掉。研究不同种类树木的形态颇为有趣。小糖松轻柔得像松鼠的尾巴,都快弯到地面了;而那些身材庞大的老前辈,其高大的主干曾经历过上百次风暴,现在正在小糖松的上方庄严地舞动着,它们长长的拱状树枝在大风中熟练地摆动着,每一片针叶都在颤动、鸣叫,并发散着宝石般的夺目光芒。云杉傲然挺立在山顶,好一派威严、壮观的景象!
它们长长的小树枝从水平的枝条中伸展出来,针叶簇拥在一起,闪烁着暗淡的光。谷地里的浆果鹃,长着红色的树皮,巨大的、有光泽的叶子向四面八方倾斜着,反射着跳动的阳光,仿佛在冰川湖泊的湖面上常常看到的层层涟漪。此刻,银松是给人以最深刻印象的美丽的树种。它巨大的枝条有两百英尺高,像柔韧的黄花那样舞动着,吟唱着,低低地弓下身,好像在祈求什么,它们长长的、颤动的叶子簇成一团,在泛白的阳光照射下织成了一片耀眼的灿烂的景象。风的力量是无穷大的;当大风来临时,即使是最坚挺的树中之王,也会连根都在剧烈地摇动。大自然正在举行盛大的节日庆典,这些最刚强的庞然大物的每一根纤维都由于兴奋而颤动不已。
我在充满激情的音乐和动作之中徜徉,跨越一个又一个峡谷,爬过一座又一座山梁;时而在石头的庇荫处躲避一下,或去凝望、倾听。
将近中午时分,经过漫长而又令人激动地穿越由榛树和美洲茶树形成的矮林之后,我到达了邻近最高山脊的顶峰;然后我突发奇想,爬上一棵树一定是一个不坏的主意,这样就可以获得更宽广的视野,可以使我的耳朵离树梢上针叶奏响的伊奥利亚乐曲更加接近。但在当时那种情况下,树的选择是一件严肃的事情。有一棵树根基不是那么强壮,似乎有见风就倒的危险,或可能会被其他倒下的树击倒;另一棵树的情况是,光秃秃的树干很高,很粗,没有任何树枝可供胳膊和腿攀爬时利用;其他树所处的位置视线又不理想。经过小心谨慎的寻找,我从一片道格拉斯云杉中选择了一棵最高的。这片云杉像一丛草一样紧挨着生长在一起。因此,似乎没有哪棵树会倒掉,除非这一丛树全都一起倒下。虽然相对来说比较年轻,可它们足有一百英尺高,它们柔软、毛糙的树顶摇摆、转动着,一副陶醉的神态。因为在进行植物学调查时已经习惯于爬树,我没遇到什么困难就爬到了那棵云杉的树顶,并且感觉到动作从未如此庄严,心情从未如此激动。修长的树梢充满激情地、优雅地摆动着,刷刷——刷刷——沿着无法描述的垂直和水平曲线组合的轨迹,前弯后曲,来回晃动。我肌肉紧绷,像芦苇中的长刺歌雀一样紧紧抓住树干。
一阵猛烈的风刮过,我所在的树梢在空中划了一个二三十度的弧线,可我对它的柔韧性非常有信心,因为我曾经见过同类树种经受过更为严峻的考验——被大雪压得几乎弯到了地面——却一根纤维也没断。因而,我感到很安全,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感受风,并从这个极佳的观察点欣赏这片骚动不安的森林。不管在任何气候条件下,从这里眺望,映入眼帘的必定都是赏心悦目的风景。现在,我的眼睛环顾着松林覆盖的山峦和山谷,那仿佛一片波浪翻滚的庄稼地,当闪烁着光泽的叶子被一阵阵风扰动时,我感到闪光在山脊之间的山谷中此起彼伏、波澜壮阔。这些闪光的波浪常常会突然破碎,变得像搅拌过的泡沫,然后按照一定的次序互相追逐之后,它们看起来似乎向前弯成同轴曲线,像斜斜的海岸处的海浪,消失在山坡上。弯着的针叶反射着大量的光线,使丛林像被大雪覆盖了似的,树林下黑色的阴影极大地加强了银色光芒的效果。
除了阴影,在整个松树的狂野海洋里找不到其他昏暗的东西。正相反,尽管是在冬季,色彩却是异常艳丽。松树和翠柏的树干是棕色和紫色的,大部分树叶都被染成了很漂亮的黄色;月桂树树叶暗淡的背面向上翻起,看起来是大团的灰色;还有熊果树丛有点巧克力的颜色,浆果鹃树干是鲜亮的绯红色,山坡的树丛之间间或出现的空地上,显露着暗淡的紫色和棕色。
风暴的声音与森林的光和动作一样丰富,一样壮美。裸露的树枝和主干发出深沉的低音,隆隆地,像瀑布一样;松树针叶短促、紧张的颤音时而升高为尖锐、刺耳的嘶鸣,时而又降低成轻柔的沙沙声;林中谷地里月桂林的瑟瑟声,以及叶子与叶子尖锐的金属般的撞击声——只要冷静地集中注意力,所有这些声音就可以很容易地分辨出来。
通过观察树木的不同形态,我们可以获得对我们非常有用的信息,单单使用这个方法,我们就可以在几英里以外辨认出树木的种类,当然我们也可以通过树木的形状、颜色以及反射光线的方式去判断。在回应风暴最热烈的问候时,所有的树木都显得那么强壮,那么惬意,好像它们真的享受着风暴的洗礼。如今,关于宇宙中的生存斗争,我们听过许多评述,但这里发生的一切并没有显露出任何普通意义上的斗争;没有树木意识到危险;没有抗议;恰恰相反,只有不可征服的快乐,这快乐既不是狂喜,也绝非恐惧。
我在这高级的栖息处待了几小时,多次闭上眼睛欣赏风暴的音乐,或安静地享用飘过的怡人香味。树林的香气不如在温暖的雨季那么显著,那时太多含香脂的花苞和树叶像泡茶一样被雨水泡着。但是,满含树脂的树枝之间以及无数针叶之间的不断摩擦,给大风加入了味道很浓的香料。除了这些来自本地的香味,还有一些可能从遥远的地方飘来的香气。因为,风最初是从海上来的,夹杂着新鲜的、咸咸的海浪的气味,然后,经过红杉木林的净化,再穿过长满蕨类的沟壑,似一股巨大的、波动的潮流涌过海岸山脉鲜花烂漫的山岭,之后,跨过金色的大平原,越过紫色的山麓小丘,带着一路上收集的不同香味,进入这里的松林……
当风暴开始减弱的时候,我从树上下来,在渐渐安静的树林里闲逛。风暴的音调消失了;我转向东方,看到森林中大片大片的树木全都安定下来,错落有致地高耸在山坡上,像虔诚的听众。落日将它们的全身涂满琥珀色的光芒,好像在对它们说:“我把和平赐予了你们。”
当我凝视着这壮观的景色时,所有在风暴中遭到的所谓破坏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些高贵的树林从来没有这么新鲜、这么快乐、这么不朽。
[《加利福尼亚的群山》(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