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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自然
五、泛神论者的欢宴
先验论者并不是简单地从城市里逃出来欣赏自然,也不像许多现代自然学家那样只做客观、精确的观察。他们在这些远足中,同自然一道分享与月亮、星星和大地灵魂的真正交流。他们走出来,是为了寻找自然之神,探寻他的隐身之地;是为了倾听森林歌鸫的歌声,从而受到振奋与鼓舞;是为了像梭罗那样,清除所有的浅薄,恢复人类真正的领地;或者像爱默生那样,让自然的影响进入他们的灵魂,或去倾听一个思想上的信息。
梭罗和爱默生两人在其著述中均明显谈到与自然的神秘结合,他们的作品透露出一种与自然的亲密感,许多理性主义者对此无法理解。与其说这是回归自然,还不如说与自然融为一体。无疑,现代读者对于作品中某些特殊的意象或困惑不已,或印象深刻。在爱默生和梭罗之间,我无法判断出谁更神秘——他们二人都是十足的神秘主义者。于是,在访问巴黎植物园时,爱默生记录下天蝎座与人之间的一种超自然的关系。“我感觉到了体内的百足虫——凯门鳄、鲤鱼、鹰、狐狸。我因为某种奇怪的同情而感动。”“从你那温暖的、带尖角的房子里出来,万籁俱寂,”他在《日记》(1838年5月11日)的另一篇随笔中写道,“走进寒冷、壮丽、短暂的夜中,云层里掩映着一轮满月,你的心灵被诗一般的奇妙感觉撞击着。此刻,你把自己的亲人:妻子、母亲和孩子,远远地抛在脑后,而只与纯自然的物质——水、空气、光、碳、石灰、花岗石等待在一起……我变成了潮湿、寒冷的元素。‘自然在我的身上生长。’青蛙尖声唱着;水流在远处发出叮咚的声音;干树叶哗哗作响;草儿弯曲着,飒飒有声。我已经自人类世界消失,开始体验一种奇妙的、冰冷的、水里的或水陆两栖的、空中的、太空中的同情和存在。我在太阳和月亮上播种。”这些先验论者狂饮着自然的美酒。诗歌中充满奇妙的意象,于是,我们不再惊讶这是新英格兰文化盛行的时代。如果没有某种神圣的狂热,也许我们就无法成长,无法拥有真实的生活与感受。
据我们了解,梭罗曾说过他会满足于做一根篱笆桩,快乐地体会地衣逐渐爬满全身的感觉。他也不介意成为一只美洲旱獭;有一次,在哈伯德森林的一角,他曾与这样的一只旱獭不期而遇。他从树上掰下一根一英尺长的树枝和它一起玩耍。“我们坐在那里,彼此相望,足足有半小时,直到我们开始感到困意袭来……我在离它一英尺的地方坐下。我模仿着难懂的森林语言,像对待婴儿一样与它交谈,尽量使用安抚的语调;我觉得,我对它肯定产生了某些影响。”然后他作出结论,“我觉得,我可能从它那里学到了某些智慧。”(《日记》,1852年4月16日)他不想仅从外部观察自然,而是“成为自然的组成部分,像草地上蓝眼睛的草看天空的面孔那样,惬意地默契地观赏自然”。(1841年7月21日写给露茜·布朗夫人的信)他好像在石头上的苔藓里看到了比任何书中都要多的朋友和亲人。“我是草地的亲人,”在给哈里森·布莱克的信(1848年5月2日)中,他写道,“并极大地分享了草地枯燥的耐心:在冬天期盼着春天的太阳……我太容易满足于微小的、几乎是动物式的快乐。我的快乐极像美洲旱獭的快乐。”我认为,这是一位瑜伽师创作的文字。
任何时候我都会更喜欢一个瑜伽师的神秘主义,而不是长着蝙蝠眼睛的唯物主义者的推论。我敢说,如果他们之中有一个更不符合真理的话,那一定是唯物主义者而非瑜伽师。无线电与雷达,蝙蝠夜间的飞翔,信鸽的方向感,以及雌皇蛾对雄皇蛾的神秘吸引(根据法布尔的研究,它们好像并不需要五大感官的帮助),这一切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们这个感官世界的图画,同时已经动摇了我们对于本来已经大大受限的感觉器官的信心。也许,我们只能听到和看到我们能够听到和看到的事物;而同时,宇宙中存在着宏大的声波交响乐和变幻无常的色彩,它们远远超出我们的感知范围。
从泛神论者与自然的交流到宗教只是很短的一步。爱默生在山顶上对宗教给出他最好的、最真实的定义,并非偶然。“在此,在群山之间,思想的翅膀应是强壮的,我们应该从一个爱与智慧的更冷静的高度看到人类的错误。为了下一个星期日的交流,我会得到什么信息呢?”下一段写于1832年7月。“思想中的宗教不是轻信,现实中的宗教绝非形式。宗教是生命。宗教是人类有序而健全的思想状态。宗教不是可以获取或累加的物品,而是你所拥有才能的新的生命形式。宗教是去做好事,去奉献爱心,去服务社会,去思考问题,去学会谦逊。”(《日记》,1832年7月6日)关于宗教,我没有看到过比这更恰当的定义了。那就是去山里的好处。
快乐是不期而至的,也许宗教也是如此,是不能强求的。如上所述,宗教也许不是可以“获取”的物品,或者可以抓住的棒球。没有人可以获取宗教,没有人可以获取智慧,没有人可以获取快乐。只有在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它们才能获得发展。35有人也许会在一个6月满月的夜晚出去寻找欢乐,却意外地在那里找到了宗教。谁知道呢?也许,虔诚的宗教徒会认为这是从后门进入宗教领域,但宇宙太大了,很难说什么是前门,什么是后门。谁知道呢?至少,这种与自然的紧密接触似乎代表了一种朴实、健康和快乐的回归,一种真正平衡感和良好价值观的回归,一种对美好事物的更完满的美学鉴赏能力,以及对自然的神秘、壮观和强大的敬畏感的回归。假如前门关上了,对那些真正知晓精神版图的辽阔、接受能力强的人来说,宇宙的后门似乎永远是打开的。
从爱默生那里,我们了解到,对自然的感受与诗和宗教是多么真实地融为了一体。那就是他所创作的,我认为是人类所写的宗教诗篇中最伟大作品之一的,一个典型的泛神论者的欢宴。
问题
R.W.爱默生
我爱教堂,我爱斗篷;
我爱那灵魂的先知;
仿佛舒畅的旋律,或沉思的微笑
隐修之岛抵达我的心海;
无须全部的信仰,即可明白
我就是那个身披斗篷的教徒。
为什么法衣穿在他的身上魅力无限,
我穿在身上却无法忍受?
从他睿智、深刻的思想中
菲迪亚斯36创作了庄严的朱庇特,
奸诈的唇中从不会说出
令人激动的特尔斐神谕37;
从自然的心脏滚出的
是古老的圣经主旨;
普天下各族的连祷,
仿佛火山的火舌,
从燃烧的地心深处升起,
那就是爱与悲伤的圣歌:
建造彼得教堂的穹顶
和基督教罗马侧廊之手
精心制38了悲伤的忠诚;
他自己不能没有上帝;
他的雕像登峰造极;
有知觉的顽石变得越来越美丽。
你知道鸟儿用什么筑巢
是用树叶,和她胸部的羽毛?
或鱼儿怎样修造它的外壳
与早晨一起涂抹每个一年生细胞?
或神圣的松树如何
在老叶中生出新芽?
如此这般,这些神圣的建筑群一一矗立,
每一块砖瓦上布满爱与恐惧。
大地骄傲地披着帕提侬神庙39,
作为它领地上最好的瑰宝,
早晨急切地睁开眼皮
凝视着这些金字塔式的建筑;
天穹俯瞰着英国的一座座教堂
仿佛在用同宗族的眼神注视自己的朋友;
因为,越过思想的内部范围
这些奇观升入高空;
自然愉快地给它们让座,
接受它们加入她的种族,
并赐予它们同样的生命,
与安第斯山和阿勒山一样万古长青。
这些圣殿的发展如同小草生长一般;
艺术可以顺从,但不得超越。
顺从的主人将他的手递给
在他头顶做计划的伟大灵魂;
建造圣殿的同一种力量
支配着殿内下跪的部族。
热烈的降灵节永远
赋予无数的圣体同一柱火焰,
吟颂的唱诗班使心灵恍惚,
神甫的教导才令头脑顿悟。
说给先知的话语
完好地写在桌上;
男预言家和女预言家
在橡木林或黄金的神殿发布的消息,
仍然飘飞在晨风里,
仍然在反应灵敏的头脑中低语。
圣灵的口音,
粗心的世界从未失去。
我知道睿智的神甫讲述的内容,
圣册就摆在我的面前,
老练的克里索斯托40,杰出的奥古斯丁,
他将二者在他的领唱中交融,
这个年轻人或是我也有一张金口,
他就是泰勒,神学家眼里的莎士比亚。
他的语言是我耳中的音乐,
我看见了他穿斗篷的可爱画像;
并且,凭他全部的信仰可以明白,
我不会是一个好的主教。
[《诗集》]
我认为,只要一个人进入了宗教领域,他是从前门还是从后门进来的并不重要。因为,只有进来了,他才会获取平和。如果在花园小径边发现上帝属于走后门,那就无论如何一定要去花园小径走一走。爱默生,根据自己对自然的探究,狂热地说:“在树林里,上帝是显灵的,而他在布道时并非如此——在大教堂似的落叶松林里,石松匍匐在他的脚下,歌鸫为他歌唱,旅鸫向他诉苦,猫鸟为他喵喵地叫,银莲花为他颤动。”等等。你可以称之为神秘主义,但阿西西的圣方济各就是神秘主义者,耶稣也是。我们只有借助低级的感官才能到达天堂之门,并且到目前为止通向宗教的后门似乎是最安全的。如果我们可以到达这样一个地方:耶稣欣赏着山谷里的百合花,圣方济各喜爱着上帝自己的创造物,鸟儿,那么,我们终于有幸发现了所有宗教兴起的源泉,并将不再满足于只做间接的信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