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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螺丝钉
那晚朱先生在柳家谈后,步月归来,满腔悲愤。第三日晚饭后,又到沧浪亭来了。
朱:水龙头换好了没有?
柳夫人:你又来水龙头了!
朱:我不是又来水龙头,我是又来亲聆你的螺丝钉高论。
柳夫人:螺丝钉还有什么可谈?我不过瞎扯瞎拉罢了。我只会歪缠而已。你还不记得前晚我们谈得大家无趣,不欢而散?也许今晚又要歪缠得你哭出来!
朱:我不怕。你尽管歪缠下去吧!我决不哭!
柳(梦中惊醒):哭什么?
朱:哭中国礼义廉耻不如人。
柳:老朱也未免太多情了。
柳夫人:我只哄他玩。他叫我再谈螺丝钉。我看他上回谈到一半眼眶儿就红了,今天还要来,害臊不害臊?其实我们乡居夕话,不像人家做八股,本无起承转伏,连我也不知要谈向那里去。谁保得住?我要说到那里就算那里。我想谈得叫人哭也不好,叫人笑也不好。最好是谈得人家心头痒痒难过,哭不得,笑不得,才算上乘。
柳(点头称善):痒。字用得好。原来世上最快乐之事莫过于搔痒。此道理唯圣人能知之。以前我有过“香港脚”(Hong Kong foot),足趾痒得难过,晚上倒一盆热水烫脚丫,此中乐境不足为外人道也。那个适意真可以叫你销魂,叫爹叫娘起来。可惜现在脚病也好了,有时想再享这种艳福而不可得之矣!夫痒之妙,在于搔,愈搔愈痒,留个味儿,叫你又难过,又好受……
柳夫人:老实说,古昔先贤立言,得传于世,皆因搔着痒处而已。圣人者,先得我心之所同痒者也。比如我喜庄生某句,便是庄生替我搔痒,我喜杜诗某首,亦仅是杜甫替我搔痒。至于抄袭章句之辈,未能搔着痒处,只算“隔靴”。
朱:那末请尊夫人给我搔搔痒好不好?
柳夫人:可以是可以,只不要搔着痒处喊出来,才是君子。
朱:你搔吧!我有勇气!
柳:夫人,你也给我搔搔痒吧!
柳夫人:我给老朱搔,不给你搔。你还是瞌睡吧!
柳:我睡偏不瞌!此刻也不困了。你讲吧。
柳夫人:那里讲起?当真还讲螺丝钉吗?
柳:为什么不?
柳夫人:好,就讲螺丝钉与法律。原来这螺丝钉之发明,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我们总怪西人工业何以如此之精,而不知西人所以如此者,有利可图也。国家有发明法专利法的保护,器精而发财,不精则不发财,试问精乎,不精乎?当然要精。螺丝钉是英国一家人家发明的,因这个发明,那家平地发了几百万,到现在那家子孙还坐享余荫。中国人发明一个螺丝钉,马上就有人仿冒;你除了骂仿冒的人为“男盗女娼,乌龟王八蛋”外,还有什么法子?这骂人“男盗女娼”,也不过骂个高兴出气而已,难道人家就不仿冒,犹上海女人骂人“杀千刀”,那被骂的就真正死于千刀之下吗?我们是没有法治之国,只有人治;也可说是“君子国”,可是有君子,必有盗娼,也必有乌龟王八蛋。君子愈多,男盗女娼也愈盛。结果吃亏的是君子,发财的是盗娼。
朱:螺丝钉现在谁也可制造,还是那家把持的吗?
柳:是这样的。现在那发明权已过期而属于公有了,可是他家财也发够了。
柳夫人:可不是吗?我听说美国有人发明妇女所用的曲线压发针(hairpin),也成了巨富。原来妇女用的压发针都是直的,那位发明家一天看见他太太把针先折弯了,再插头上,他问他太太:“何以如此?”他太太说:“这样一弯,就不容易落下来。”“好了,”他说,“我财神到了!”他马上去注册专利,而财也只好让他发。你想国家法律这样保护工业的发明,怎样不蒸蒸日上呢?
朱:你所说的固然是。外国工业发达由于法律的保护,及在法律保护之下,大家竞争谋利。不过有时也竞争的好笑。你看汽车一年出一新式,你也发明,我也发明,大家角逐,只因不如此不足以号召。大家用老牌,谁肯买新车?其实家家都造得好,这里加一个螺丝钉,那里加一个点烟具,都是行所无事。不但汽车如此,抽水马桶、牙膏、牙刷都是如此。难道造牙膏也要什么大发明吗?抽水马桶,你也一式,我也一式,还不是大同小异吗?
柳夫人:这个自然。人家过,而我不及。人家行所无事的发明,而我们只抱残守缺。原因呢,就是没有法律。中国人没有法治,只请出一个乌龟来,你想乌龟果然有灵吗?中国人太好讲仁义道德,天理良心,连这种法律上的事,也以“天理良心”“我是正人”“你是乌龟”了之。
朱:听说现在上海三马路还有一家店铺,外悬着一块大乌龟招牌。
柳夫人:这实在太可怜了。你可骂人家乌龟,人家就不会骂你乌龟蛋?大家争吵起来,你骂我“男盗”,我骂你“女娼”,这是东方君子国之文明。其实这只是法治与人治之不同。
朱:上回你讲礼义廉耻,似是新式儒家,今天又像法家了。
柳夫人:儒也好,法也好,我只知道,欲行儒道,必先行法。欲国家有礼义廉耻,必将不礼不义不廉不耻者下狱枪毙。单谈仁义道德是无用的。人家不肯廉,无羞耻,你能奈他何?你说我是法家,我也承认,我恨儒家道德仁义之谈。咱们中国人开口“良心”,闭口“廉耻”,而丧廉寡耻之事比外国多。拿毛厕来讲,咱们中国毛厕总是写个“君子自重”四字,然而你相信这四个字便叫人真能自重吗?还不如“如违送捕”四字来的有力。“君子自重”的毛厕便是儒家的毛厕,“如违送捕”的毛厕便是法家的毛厕。你想是法家毛厕整洁呢,是儒家毛厕整洁呢?我想中国这个国家就像儒家毛厕,到处墙壁上看见贴两字“君子”,而一个君子影儿也不见,只有满坑的秽气触鼻。西洋国家就像法家毛厕。你说君子自重,大家不自重,你能奈之何?
朱:原来你是个毛厕法家。
柳夫人:是的,庄子说的好,“道在矢溺,矢溺不能见道,其道非道”。讲到“良心”,更笑话极了。雍正皇帝批上谕,不说“你违某条法律”,却说:“你没良心,该斩!”而结果雍正杀人最多。因为良心这个东西,本来无从捉摸。法有明文,而良心可任意解释。秦桧说他凭“良心”卖国事虏,你那里去同他争是非?你想大马路汽车行走,是凭红绿灯的“法”好呢,是凭各车夫之“良心”为凭好呢?西洋人汽车出事,开口骂来是:“你这个傻瓜,你没看见红灯在前吗?”或是“你怎么在右边走?你违法,叫你赔损失!”中国人开口骂来是:“猪猡!你良心到那里去了!”你想,没有红绿灯,听两个车夫在大马路抛球场评论彼此的良心,危险不危险?等他们俩把各个的“良心”研究出来,自从日升楼到外滩就要挤的水泄不通了。原来世间道理,各有其时,韩非说的好,不可以缓世之政治急世之民。以前两个小车夫在田陌间相遇,大家问问早安,互相礼让,或左或右,各凭良心,都无不可,若在大马路汽车行走凭这个老法,结果必一团糟。以此治市则市乱,以此治国则国乱。以孔孟之道行于尧舜之世击壤而歌之民,是可以的;在现在汽车飞机盛行的“急世”而不助之以法,是要失败的。
朱:你说中国丧廉寡耻之事比外国多,是不是中国人道德比外国人坏呢?礼义廉耻就可以不讲吗?
柳夫人:正正不是。世人生来本无两样。中国官僚爱钱,难道外国官僚就不爱钱吗?礼义廉耻,不是不可以讲,但是单讲是没用的。纽约市政府的黑幕才叫你触目惊心。哈丁总统任下的政府,丑史秽闻,罄竹难书。然而此中有个分别:咱们是君子国,专讲礼义廉耻,人家是小人国,不讲礼义廉耻,单讲法律。人家是有王法的。哈丁任内贿赂横行,然而美国人民并不向华盛顿衮衮诸公说仁说义,只用法律裁判。结果把一个七十老翁的部长审出罪状下狱。此位老翁不幸,你说;但是这至少证明美国国家还有个王法。中国的部长,你试捕一个下狱给我看看。就是人家不讲廉耻,所以还有廉耻,我们专讲廉耻,所以廉耻扫地。
柳:你知道,我们中国为什么专讲礼义廉耻呢?
朱:因为儒教?
柳:并不是。因为礼义廉耻谈来很便宜。比方说,有官僚对你讲“礼义廉耻很好”,老百姓自然也说:“礼义廉耻很好。”谈起来与人无损,于己有益,又可博关心风化之美名,又不伤人感情,又不费钱。但是比方那官僚不讲廉耻而讲法治,老百姓说:“好!我们就依法起诉,在法庭上与你算算账,请你坐狱。”那还了得!此礼义廉耻之谈之所以风行一时也。所以道德仁义之谈不止,民之蟊贼不死。
柳夫人:我也是这样想。孔夫子叫君子治国,所以我们也把官僚真正当君子看待,绝不加以法律的制裁。西人不讲君子治国,所以把官僚当凶犯看待,时时绳之以法律,恫之以监狱,防之以舆论,动不动就要弹劾,把他送入牢狱去。西人是相信韩非的话,不期使人为善,只期使人不敢为恶。我想这就够了。我们遇了清官廉吏,给他竖立牌坊,表扬德政;遇了贪官污吏,却不把他送入监牢。西人遇了贪官污吏,给他送入监牢,而遇了清官廉吏,却不给他竖立牌坊。这是法家与儒家之不同,也是人治与法治之不同。西洋天下就是法家的天下。其实世上善人少,恶人多,东西原无二理。我们把官僚当君子看待,一概听其“良心”,爱民也“良心”,征税也“良心”,占你的田奸你的姊也“良心”,结果只有一成廉洁自守,却有九成的民贼;西方把官僚当民贼看待,不讲“良心”,只讲法律,结果有一成是民贼,却有九成像煞君子。这是东方西方政治之不同。你说“像煞”不够,我说“像煞”就够了。中国政府能办到像外国“像煞”廉洁一样,已经是太平之世了。日本政府何尝没出过贿赂大案,但是中国政府能办到如日本“像煞”廉洁地步,也就委实不错了。
柳:你也路跑得太远了。大家叫你谈螺丝钉你说什么东西政治。你到底搔着痒处没有?难过是有的,好受则未也。
柳夫人:别忙。我来搔。老朱不是笑我为毛厕法家吗?其实吾道一以贯之。无论是螺丝钉,是毛厕,是政府,是人民,都是一样。有法治便好,无法治便坏。我们也不必太过悲愤,妄自菲薄,陷于绝望。我是这样梦想一个太平的中国的。在这样的法治的国家,螺丝钉也好了,毛厕也好了,人也容易做了。人家说我们中国人道德不好,我却说我们中国法律不好;法律好了,道德也就好。人家说我们苟且偷安,消沉畏葸,我说这都不是我们生成这样个坏根性,是因为没有法律保护,不得不苟且偷安消沉畏葸。我们此刻做人太难了。人命本来就如狗命。在中国社会做事,不久就学出卑污苟贱,才能生存,若有英雄侠骨,必被社会磨折而死。剩下来只有给人舔屁股的顺民。就是想,在有法治的国家,做人也可以容易一点,品格可以高贵一点。我是梦想这样一个新国家的自由国民,大家在法律范围之内,可以大开其口,大挥其笔,大展其才,大做其事,只要不犯法,谁也不能动我一根头发。那一个狗官干我自由,侵我的田,奸我的妹,我马上可告他,不必托人讲面求情,而有胜诉之希望。这样一来,民气自然由消沉而积极,由懦弱而倔强,由畏葸而勇毅,由散漫而团结,由苟贱而高贵,由衰老而少年。那里像此刻这样求生不得,求死未能,专舔人家的屁股呢?你要不要这样一个新国家的积极的、倔强的、勇毅的、团结的、高贵的少年民族?
朱:我有点难过,也有点好受了。柳夫人,我痒搔着了。
(《宇宙风》第4期,1935年11月1日)